沈梦寒蹙眉道:“织星剑?”
祁茂道:“正是。”
沈梦寒唤了侍卫道:“你去唤小烟过来,将卢眠打的长剑一并带过来。”
祁茂道:“敢问公子隐,您口中的小烟,可是谢柔之子?”
沈梦寒道:“正是。”
祁茂垂眼道:“织星宫灭门之时,我当年只有六岁,被师兄藏在灶中,侥幸逃过了一死,后被谢柔与一名男子所救。”
“我当时年幼,只觉得他们行止似是夫妻,谢柔唤那男子为阿郞。”
沈梦寒猝然抬头。
谢明钊是谢柔兄长,谢柔不会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去唤自己兄长。
织星派被灭是在南燕正允七年六月,谢尘烟出生在正允八年上巳日,若是当时谢柔身边有爱人,那么谢尘烟的确有可能是谢柔与他人所生。
祁茂继续道:“谢明钊听信传言,织星剑谱在我身上。谢柔与那男子追至我家中,谢明钊已经将我家人杀尽了。”
“她曾道,谢明钊被那魔教妖人所惑,已经不再像是谢明钊了。”
他迟疑了一下道:“再后来谢明钊打伤了她。谢柔与阿郞将那我送到外祖母家中便告辞了。我当时年幼,又经历了大变,所言并未被武林盟采信。”
沈梦寒微合了合眼,在心中理着当年的旧事:
纪氏满门被杨进污蔑通敌满门抄斩,无十二岁以下幼童,因而只两人得了例外:纪朝因军功被赐了全尸,纪氏因诞下皇子,被褫夺贵妃封号迁居冷居,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
纪朝虽然得罪了北昭世家,可军中故旧甚多,声名亦佳,有人肯冒死相救,是有可能的。
他虽未死,照月门地处北昭,却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宣扬此事。
谢尘烟之所以被揣测为谢柔与谢明钊之子,乃是因正允七年之后,谢柔便称病闭门不出,连照月门人亦少见其人,衣食起居皆由谢明钊亲手照料,直至武林盟攻破照月门,方才在谢明钊房中找到临产的谢柔。
而杨进在北昭权可倾国,谢明钊一死,谢柔怀着胎,失去庇佑,无论纪朝下落如何,都不会带谢尘烟留在北昭,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被武林盟圈禁塞外,反而能借武林盟之力,保得她们母子平安。
沈梦寒长吁一声,纷乱的往事终于抽出一条线头,严丝合缝地落入绣样一端。
可是,那纪朝如今是生是死?人又在何处?
若他未死,会任由谢柔与谢尘烟远拘塞外,终身不释么?
如果围剿照月门之时,他已然身故,那又会是何人所杀?
谢柔口中的魔教,到底是指何门何派?
谢尘烟左右佩了两把长剑,一走路便叮叮当当地撞在一起,他也不烦,这么远远走过来。
祁茂看到他佩剑,眨眨眼,笑道:“当年那位救我的阿郎曾道,以后他有了儿子,就要给他佩一个金装玉饰剑鞘,叫他行走江湖,忘了带银子也不愁没钱花。”
谢尘烟不明所以,有些懵懂地看着他。
沈梦寒将他拉过来,一边解了他身上的长剑,丢给祁茂。
祁茂一把接过,抚着剑身道:“天山寒铁性脆,难以锻成长剑,当年无上先师于天山净水中悟道,创织星照月剑,亦感应天地,从水中得了一块天地奇石,以此铸了织星剑与照月剑。
再后来两派分立,剑法亦残缺不全,谢明钊与谢柔兄妹皆是武学奇材,在照月剑一途走得比前人还远,双双突破第九重,固然实力大增,却经脉行逆,屡屡神志丧失,无法自控。
于是谢明钊控制飞瑶派,为其炼洗脉蛊,以求顺理经脉,清心明智。
再后来,谢明钊为得织星照月剑全本,屠戮织星宫与怀州祁家殆尽。”
沈梦寒颔首道:“这是江湖上流传的版本。”
祁茂道:“公子隐可信?”
沈梦寒默然半晌道:“我并未亲见。”
谢尘烟敏感地转过头来看向沈梦寒。
沈梦寒微俯下身来,抚了抚他的头发道:“这位哥哥曾见过你母亲,谢明钊可能并不是你的父亲。”
谢尘烟蹙了一蹙眉。
祁茂看起来很好,但枕漱待他也很好。
一个讲他父亲不是谢明钊,一个言之凿凿他父亲就是谢明钊。
他不知道他应该相信谁。
祁茂垂眼道:“谢柔曾道谢明钊被魔头控制了,行事才变得阴狠毒辣。”
祁茂道:“我信她,也信她的阿郞。”
他摩挲着那长剑剑身道:“天山寒铁举世无双,能断织星的只有照月,当年谢明钊与我师尊一战后,织星断剑便下落不明。我自幼研习织星内功,与织星、照月剑有所应。当日在景阳原上,我便是注意到谢少侠的照月剑方才有所冒犯。”
“我一路追随公子和小谢公子到江南,无意间遇到明州来的铁匠师,身上竟也带了一把天山寒铁长剑,宣燃与罗永答应要助我夺剑,未料到竟是要我的命。”祁茂冷笑道:“我如今可以肯定,这把卢眠重铸的剑,就是当年的织星剑。”
他抬眼道:“谢明钊伏诛,织星断剑便下落不明,如今它出现在江南,绝非巧合。”
谢尘烟突然道:“又是那个沈怀瑜!”
沈梦寒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剑虽在他手上,但他并非是最终买家。他笃定这把剑即便查得出来处,也查不出去处,方才敢奉剑上门。”
觉玄已经顺藤摸瓜,擒获了飞瑶派后人,不日即将抵达金陵城,或许那个时候,会得到更多的线索。
祁茂道:“织星剑在普通习武之人手上,也只是比寻常刀剑珍贵一些,却远远算不上绝世奇珍,更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重铸。想得到织星剑之人应是同我一样,习练过织星剑,剑意与此剑契合,方才费尽心力,重铸了此剑。”
他信手引剑,将剑意灌注其上,剑身竟然缓缓现出银蓝色的流光,谢尘烟警惕地站到沈梦寒面前,手按到照月之上。
祁茂放下剑,向谢尘烟一礼感慨道:“是我失礼,师门罹难之时我还年幼,所习不够精纯,不能完全发挥出此剑威力。杀害向宗主之人内力未必在他之上,但若是身怀织星剑意,能与织星剑相辅相成,必定事半功倍。”
沈梦寒淡声道:“即如此,此剑理应物归原主,还予祁少侠。”
祁茂一惊,断然摇头拒绝道:“有人欲夺此剑,而我如今无能,还无力护下此剑,织星剑留在隐阁中,是它如今最好的归处。”
沈梦寒颔首道:“即如此,我便暂代祁少侠保管此剑,静候少侠他日重振织星宫,来取此剑。”
祁茂眼眶微红,拱手道:“多谢公子隐,若我查出那织星宫弃徒的身份,定会告知公子。”
沈梦寒唤谢尘烟将织星剑先带下去,见他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方才轻声道:“我还愿以引命符,换你身上织星剑谱。”
祁茂猛然抬头,失声道:“当真?!”
他当年被纪朝与谢柔送回母族,谁料外公外婆皆因女儿惨死伤心过度而亡故,家业为舅父所把持,舅父见他比自己儿子优秀,更是不愿他再习武学文,耽搁了几年,眼见此生一眼看得到尽头,报仇夺剑再无望,他毅然投身暗门,以命换来一身的本事。
而暗门之中用引命符以控制门下杀手,得了引命符,便是得了自由。
沈梦寒隔着书案,与祁茂静静对视。
祁茂沉默了片刻道:“公子是想用织星剑谱理顺谢尘烟因习练照月剑而走火入魔的经脉?”
沈梦寒道:“正是。”
祁茂道:“我不瞒公子,怕是不妥。”
沈梦寒示意他向下讲:“何解?”
祁茂道:“照月剑与织星剑虽然虽然同出一源,但分裂已近百年,历代掌门人为求精进,早已不知改编了多少,而照月剑之所以会令人神志丧失,经脉混乱,仍是因其内功之精进,而非其剑意与剑锋之故。”
沈梦寒沉吟道:“照月剑与织星剑理应是同一种内功,习练照月剑经脉多至混乱,因而照月门多有邪气之称,而历代门主武功虽高,却都天不假年,几乎都于壮年早亡。而织星宫却非如此。”
言下之意,仍是觉得照月门之内功,行法或有误。
祁茂摇摇头道:“实不相瞒,当年谢柔与阿郞见过我身上的织星剑谱,都叹无用。”
沈梦寒以指扣案,沉声道:“她道无用不算,我要亲自见过才可算。”
祁茂无奈躬身道:“我师门家门为保此剑谱尽皆而亡,我身为织星宫后人……”
沈梦寒打断他道:“我可向你保证,此剑谱只我一人相看,除教与谢尘烟外,亦不会外传,若他人要学此剑,必先令其拜入你织星宫门下。”
祁茂躬身思量半晌,咬牙道:“那便谢过公子隐。”
息旋随沈梦寒向外走,沈梦寒轻声道:“你在想什么?”
息旋神思不属,他自然有所察觉,故而有此一问。
息旋躬身道:“我在想,公子用引命符控制祁茂便可逼其交出剑谱,又为何送他这样一份大礼?”
沈梦寒轻叹道:“他是正道之后,不得以入了暗门,我若仍以引命符相控,又与那暗门门主有何区别?”
又岂止于邪道,金陵城中,燕帝以旧年月色相挟。
北纪城中,昭帝以尘寰相迫。
他却偏偏不屑为。
从他收回递出月色的那只手,便决定此后要走一条通天大道,以待谢尘烟之心待世间人,摒弃那些阴谋阳谋。
这世间泥沙俱下,唯有谢尘烟还存着那一点真。
他想同谢尘烟一样,赤诚坦荡地存在于这天地间。
祁茂被侍卫送回了南厢客房,不多时,便有下人送了晚饭过来,饭食精致洁静,却又不过分丰盛。他用过了饭,沐浴休息,却始终觉得不大踏实。
临入睡前才霍然起身:他将阿戊落在假山中了!
第四十二章 冥顽不灵
夏末风细,啁啾的鸟鸣都无精打采,隐阁之中树林繁茂,巨大的乔木遮天蔽日,细碎的阳光斑驳洒向青石板路,既温且凉,坚硬稳妥,不可挪移。
息旋默默跟着他,他已经跟了他许多年。
见他前八年身怀武艺,却始终如宝剑含光,隐忍不发,又见他后四年命如曳烛,却锋芒毕露,獠牙尽现,敢令整个北昭朝堂都退避三舍,无人敢再掠其锋芒。
他与影子同他一同长大,从一开始的同情怜惜到如今的敬重臣服。
看到身边的人慢慢被他收服,自愿归顺。
周潜从鄙薄到爱敬,缪知广从北昭到南燕千里相随。
连谢尘烟都愿意围着他打转。
他要负责的人与事越来越多,可顺心随性的便会愈来愈少。
他不敢辜负他的倚重,却也希望他能得尝所愿。
息旋停下脚步,轻声道:“公子。”
沈梦寒在风止前顿住脚步。
息旋缓声道:“先师苦心大师曾与谢明钊相交,苦劝他遁入佛门,愿以清水诀相授,助他堪破心魔。更能以洗髓诀助他重铸经脉,收复纷乱的内息。”
长乐寺六诀,从不外传,若要修习此六诀,必要先拜入长乐寺门下受戒。即便是如此,大道难成,多有一诀修一生者。
他仰起头来:“本是已经议定之事,可是谢明钊忽然反悔。”
“而后不知何故,谢明钊屠戮长乐寺,先师与其余六大派十一长老亦同被谢明钊所杀。此事不了了之。”
沈梦寒怔怔立了半晌,方才哑声道:“多谢你。”
息旋毕竟与谢尘烟有师门被屠之仇,他如今肯开口,亦不是为了谢尘烟。
息旋深吸一口气:“只可惜我与觉玄当时也年少,未曾习过清水诀与洗髓诀,如今师门四散,八荒路遥,亦不知应向何处寻了。”
他其实知道,奈河蛊很好解,沈梦寒逼谢尘烟种下奈河蛊,是怕他在隐阁中,因为身世受到欺凌。
他自己身在其中,难以察觉,他和觉玄在旁冷眼看着,早看出他家公子已是情根深种了。
觉玄从树荫处落下,单膝点地道:“属下请出。”
沈梦寒怔怔地看着他们兄弟。
觉息与觉玄向来唯命是从,不动声色,从未有主动求出之时,此次求出,亦不完全是为了谢尘烟而已。
息旋轻声道:“公子。”
语气殷切。
他们一直不肯恢复身份,便是准备好了要再次为他千里奔赴。
沈梦寒眼中微热,深吸一口气,伸手扶起觉玄,轻轻握了一握,他们共历无数险境,一切都不必多讲,只微微颔首道:“去罢。”
祁茂头很疼。
他从未见过一个习武的壮汉哭成这个样子。
阿戊抽抽搭搭,绞他他的衣角不放,已经哭湿了他大半衣襟。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也的确是很委屈。
阿戊响亮地打了一个嗝,哽咽道:“我们少主都未曾这样欺负过我!”
少主的欺负,都是威摄。
正吃着夜宵的谢尘烟莫名打了个喷嚏。
沈梦寒放下手中书册,轻拍他的背:“又无人同你抢,慢些。”
祁茂生无可恋:“是我的错。”
阿戊泣不成声:“我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委屈都是同兄弟们一起受的。
祁茂做小伏低:“兄台宽恕则个。”
阿戊道:“十两银子,我就原谅你了。”
他藏身假山中,也听了个大概,再加上罗永之前所言,面前这人的项上人头,值十两金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