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偷偷抬眼去打量,平平无奇其貌不扬的一张脸,实在不知哪里值十两金子,因而话一出口,自动折换成了银两。
祁茂:“……”
他在承平侯府,月银才二钱,还要时不时花出去打探消息,哪里来那么多的银子。
阿戊也很愁,他们住在隐阁里,吃穿虽不愁,但少主几个月方才能想起来给他们发一次月钱,他们照月门总部如今远在黔中,现在手头是真的很缺钱啊。
祁茂思忖了片刻道:“我给兄台写张欠条,三分的利,待我赚了银子,慢慢还可还行?”
本金还不起,偶尔还还利钱还是可以的。
阿戊想了一想,掐指一算,也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二人一拍即合,便大笔一挥,签订了织星宫与照月门百年来第一份不平等的友好合作协议。
沈梦寒回到寝殿时,谢尘烟正趴在矮榻上勾着手指玩那两把剑。
见沈梦寒回来,谢尘烟奇怪道:“他道他与织星照月二剑有感,我也练的照月剑,我怎么未觉得我与我的剑有感。”
沈梦寒拉他坐起来道:“织星剑重剑意,照月剑重剑锋,虽然同出一源,但已过百年之久,所修习的早已不尽相同。”
谢尘烟斜觑他一眼,教训道:“讲起来头头是道,怎么自己却不肯练功。”
沈梦寒哑然。
因被祁茂利用了这一遭,阿戊再路过刑堂的时候难免多加留意了几分,自然注意到最近一段日子,送往刑堂中的饭食比往日多了许多,他心下疑惑,便与厨娘搭了话:“最近是有什么新客人来阁中么?”
厨娘不知所以:“应是西南来的客人,最近烧饭的口味都是西南风味。”
她一边拆送回的食盒一边嚷道:“哎?这客人了不得,这样精美的的带子用来捆扎食盒。”
她对着日光举起来,啧啧道:“这倒是像一条腰带。”
阿戊眼睛好不容易在昏暗的厨下聚了光,心脏立刻被攥紧了,一把夺下厨娘手上的长带,捏在手上反复确认,心下越来越沉:他不会错认,是他们门主常服配的腰带:
黑缎底,绣桂花玉兔望月纹,装饰的碎玉是他们故地苍溪谷江中产的鹅卵玉,精挑细选,每一颗都等同大小,捏在手上,有着水玉特有的水头温润,却不过分滑腻的质感。别处是决计没有的。
谢尘烟生来随性,他们跟着他这样久,却从未见他着门主服饰,反复盘问之下,谢尘烟才不好意思道是被他送人了——还是送给姑娘家了。
阿戊的手微微有些抖:腰带这样私密之物,这必定是……他们的门主夫人呐!
怎么被捉到隐阁来了?!
阿戊小心收了那条腰带。
厨娘急道:“喂!这是要还回去的!”
阿戊手心出了一层汗,小心在衣摆上蹭了蹭,定了定神道:“我认得,我去还。”
出大事了。
桂花香气渐渐铺满庭院的日子,沈梦寒明显开始没有精神,蚀骨的疼痛能忍,憔悴却无论如何都瞒不过朝夕相处的人,谢尘烟忧心忡忡地左思右量道:“是不是上次晕倒,伤还未好啊。”
暖阁已然布好,隔设屏风也已经取用,帘障与明瓦也换过了,深秋天地高阔,此间却无端显出一丝昏暗。
沈梦寒倚在榻上,已经拢了长毯道:“不是,换季而已,不必担心。”
谢尘烟敏感道:“你难道每年这个时候都要秋眠不成?”
去年这个时候他昏迷不醒整整一个月,未料到谢尘烟都记在心里。
沈梦寒失笑:“不会,只是有些疲累。”
离中秋越是近,日子越是难捱,可是沈梦寒并不想让谢尘烟陪他忧心。
谢尘烟喜欢他鲜活精神的样子,他也喜欢他将日子过得热闹红火的样子。
可是他病着,谢尘烟便没有闲暇再去关心花草树木与四季轮换。
厨下再送来药膳,谢尘烟也已经懂事得不肯代他喝了。
沈梦寒本就没有多少胃口,谢尘烟又看得紧,日日被药膳折腾得反胃。
好在谢尘烟吃饭永远香甜的样子,自己要吃,还要逼着沈梦寒吃,讨价还价也学会了:“不想吃肉,喝汤总是喝得下罢。”
一肚子都是汤药,真的不想再喝了,沈梦寒叹一口气:“我就想喝些清水。”
谢尘烟不依不饶:“茶叶总是要的罢?”
沈梦寒无奈点头。
茶很快便送上来,无端比常用的茶杯大了三倍,沈梦寒掀开茶盖,垂眼看那杯中:红彤彤的枣子和枸杞、白生生的莲子、黄的是菊花,底下飘着几根怯生生的茶叶。
他低头啜了一口,没有加冰糖,少了那一分甜腻,喝多了汤药的舌尖也感受到了一股子清苦的甘甜。
他含了一颗枸杞,抬首向谢尘烟一笑。
谢尘烟被他看得脸有些红,小声嘟哝道:“其实药……也没有那么难吃对不对?”
谢尘烟日日里在寝殿中陪着沈梦寒,不再到处闲逛,阿戊在外面急得团团转,这可是未来的门主夫人,怎么能一直关在刑房!
夜里谢尘烟被一阵急促的喘息惊响,急急去掀那床帐,沈梦寒勉力抬了抬眼,轻声道:“吵醒你了?”
细弱的脖颈上全是细密的冷汗,也不知他忍了多久,要有多痛,才会发出这样微不可闻的呻吟。
谢尘烟默不作声倚在榻边,伸手到厚重的锦被下捏了捏他冰冷的手指。
他盖着薄丝被还嫌热,榻上团团锦绣,却包裹着一个永远捂不暖的玉人。
沈梦寒刚想出言抚慰,一股宏阔深幽的真气便从周身大穴探入,如一泓深水,灭顶温柔,湎溺了他。
四肢百骸如浸温泉,如堕深海,懒洋洋再提不起一丝力气,借着渺远的木樨香气,竟然无知无觉,渐渐沉入梦乡,得了入秋后第一个好眠。
沈梦寒的寝殿被错落有致的屋宇楼阁护在隐阁正中,隐阁藏于白下,白下镇隐于金陵城外,龙蟠虎踞的金陵城,傲然立于临江之南。
战火焚于西南;长江之上两国战舰巍巍对峙;江淮之上,弓弦绷于一线,局势一触即发。
偌大一个殿宇之中,却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依偎着在此同掬这一抔暖。
第四十三章 门主夫人
沈梦寒身上乏,谢尘烟去凉殿中捉了大黄去陪他,大黄调皮得紧,见谢尘烟来捉,只往夹缝榻底藏。
本也不是非要它不可,可谢尘烟倔强,见它跑走,便非要捉到手。
良月一边看他满屋子捉猫,一边手里绣针不停道:“阿戊来寻了你几次,不敢见公子,急得团团转,不晓得是有什么事。”
谢尘烟终于将大黄按在掌下,揪着它脖子提起来,向良月点点头,心不在焉道:“知道了。”
一连过了几日,这日阳光尚好,周潜已安排好了将沈梦寒送去温泉别院休养,直至离阁上了船,谢尘烟方才想起阿戊来,他心中藏不住事,脸上便带了些犹豫。
沈梦寒觑他脸色,轻声问:“怎么了?”
谢尘烟踟蹰道:“我明日骑小花去汤泉镇,今日还有些别的事。”
他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沈梦寒挑了挑眉。
谢尘烟将二花和三花一同塞进沈梦寒怀里:“叫它们先陪着你。”
便向沈梦寒挥挥手,跳下船,不顾船工和良月的惊呼,在揽船的石埠头上一点,跃回复廊,迅速掠过廊间,翻回院中,银衣流光,几个腾挪,转眼间便消失在白墙黛瓦的院墙后了。
缪知广气得跺脚,手指抖着指向谢尘烟消失的方向,那雪白的粉墙上留了一个水淋淋乌黑的脚印:“公子!你看他!”
沈梦寒摇摇头,将不断挣扎的二花放到地上,抚了抚怀里乖巧的三花道:“不管他,走罢。”
阿戊终于盼来了谢尘烟,虎目含泪道:“少主!少夫人被息旋大人捉了!就被关在刑房中!”
阿甲等人围在一旁,猛附和:“对!”
谢尘烟一愣:“少夫人?”
阿戊将那腰带递与他。
谢尘烟莫名地接过那条腰带来,并未看出它与寻常腰带有何不同,只是配色大胆新奇,不似江南物事。
他恍然大悟,怕是枕漱在西南,给他定下亲了。
他虽然不会成亲,但也要亲口与枕漱讲,回绝这门亲事,与阿戊他们解释是没有用的。
阿戊等人声泪俱下,添油加醋地将小花可能遇到的危险和境地向谢尘烟描述了一通。
他们未见过隐阁刑堂内部是何模样,但府县牢狱总是见过的,照月门的刑堂也是见过的,绘声绘色地向谢尘烟描述成阴森可怖的人间炼狱并不困难。
因而谢尘烟听过亦有些恻然,忽略了他们的措词,问道:“需要我做什么么?”
虽然不是他的夫人,但既然能同他定亲,自然是照月门极为重要的人,谢尘烟与阿戊他们要好,不能坐视不管。
阿戊道:“趁着息旋大人不在府中,我们要想办法将夫人救走!”
谢尘烟想了一想,有些奇怪,息旋这段日子一直留在沈梦寒身边,根本未曾出过远门,最多也就离开三四日,照月门离江南这样远,那人不可能是息旋捉回来的。
既然不是息旋捉回来的,那一定是旁人冒了息旋的名义,沈梦寒也有可能并不知情。
于是也起了好奇心道:“我先过去瞧瞧。”
他恃宠而骄,不觉得隐阁有哪里是他去不得的地方。
谢尘烟大摇大摆走入刑房,却被堂主客气拦下了:“小谢公子可有事?”
谢尘烟想了一想,将腰间佩玉取给他看:“有个小姑娘关在这里。我要见见。”
如今关在这里的姑娘家只有飞瑶派的相夫人与她的女儿,他一开口,掌堂便知晓他要寻何人了。
那玉佩掌堂更是认得,是公子的信玉,但谢尘烟毕竟是照月门人,与那飞瑶派有着些千丝万缕的微妙联系,他奉命看管,心下觉得不妥,故而为难道:“这……”
没有人吩咐过谢尘烟不可以来这里,却也没有吩咐过谢尘烟可以来这里。
刑堂重地,掌堂并不是易与之辈,权衡了一下便道:“小谢公子来此处可曾请示过公子?”
谢尘烟在隐阁中已经好久未被人这样拦下了,一时心里有些动气,任性道:“怎么?我去不得?”
沈梦寒送他玉佩的时候明明讲过,只要是在白下镇,便任由他行走,刚来的时候还有些人不长眼睛拦他,如今谢尘烟被沈梦寒带在身边千疼万宠,已经太久未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了。
他脸上隐隐有了戾色,指节扣得死紧,竟然有些忍耐不住。
只是他人生得玉雪可爱,生气的样子也有些楚楚可怜,小脸皱巴巴的,掌堂一时倒有些心软。
只是他镇定了一晌,还是强硬道:“公子若不在阁中,我要得了周先生命令才可令小谢公子入内。”
言语虽硬,声调却是软的,多少存了些安抚之意。
谢尘烟闻言掉头便走,掌堂直起身来送客,自以为说动了他,不禁悄然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未能松到底,谢尘烟倏地折身,少年窅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嘴角微微翘起,带了些顽劣的调皮,并指如刀,快如流电,掌堂应声而倒。
谢尘烟冷哼一声,轻巧踏进刑堂,很快便寻到了关押小花和她母亲的院子。虽说是刑房,但院落洁净,陈设精巧,比起良月的屋子也未见差上多少,除开门口立着的守卫,一切也与寻常客房无异。
他出手如电,迅速制住了守卫,抬脚迈进院中。
天高云淡,秋风未寒。
长长的葡萄架上枝繁叶茂。
架下一名二八少女正倚在胡床上,约是因这日风和日丽,不知不觉在那绿荫下合着眼睡得正香甜。
谢尘烟动作轻敏,踏落叶亦无声,一路走进院中也未曾扰了她好眠。
她穿着汉人繁复的裙钗衣饰,却梳了苗人的发髻,将各色首饰插了满头,乍一看去,有些不伦不类,谢尘烟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出声唤道:“小花?”
语气中有些不确定。
小花缓缓睁眼,眨了几眨方才缓过神来:“是你啊。”
少年穿着一袭银色的长衫,阳光下泛着细碎的流光,衣摆上隐约有淡金黄的织纹,她眼皮还在打架,看得不够分明,却隐隐觉得眼熟。
她还没睡醒,靠在胡床上,懒懒的不愿动。
手边小几上放着花茶、果子与画册,还有几枚乱七八糟的珠子首饰。
她母亲听到响动,飞快地从房间出来,警惕地拦在了女儿身前。
她们不似阿戊口中描述的那样凄惨,谢尘烟奇怪道:“你们是被关在这里的么?”
小花打了个呵欠,从她母亲身后探出头来,揉揉眼睛,也有些疑惑地看向她母亲。
她们一路从苗疆被带到江南,一路吃得好穿得也好,只是被问了些她似懂非懂的问题,前几日还有一个很好看的小哥哥过来见她,同她讲了几句话,问她饮食是否合意,见她喜欢自己头上的发簪,还命人送了好几支过来供她挑选。
可是母亲却如临大敌,很紧张的样子。
相夫人目光扫过他的佩剑道:“你是照月门人?”
谢尘烟见小花母亲的神色便已经明了,于是踟躇道:“算是罢……”
相夫人道:“你们都逃出来了么?”
谢尘烟有些不明白她为何用“逃”这个字,皱着眉与她平视。
相夫人取了架子上搭的布巾道:“枕漱长老可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