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一点,他的头便要一分为二了。
阿甲提剑去斩那银线,未料一剑下去,剑上留下一个豁口,那银线仍是寒光凛凛,如淬刀锋。
相夫人阻道:“寻常刀剑不可!”
谢尘烟引剑一划:“都退到一处!”
如今,也只有他手中的照月剑可与这蛛丝银线一抗。
谢尘烟眼含戾色,将手中照月剑挽了个剑花。
他再次对阵银线阵,显然比上次有经验,只是当时有沈梦寒在旁助他破阵,如今他身边之人虽多,却无人能相助。
好在阿戊他们能将相夫人母女护下,谢尘烟专心与那银丝缠斗,不至被扰乱心神。
只是僵持得太久,他一个人,总会有力竭之时。
对方显然也是这样打算的,线阵越收越紧,阿戊等人几无腾挪之地。
相夫人暗中向小花使了个眼色,小花会意,趁谢尘烟与那些银丝缠斗之时,将怀里的蛊虫向迫近的银线放出去。
这些蛊虫个头小,只能附着在蛛丝之上存活,而这些布阵的银线,其实便是天罗因吐出的蛛丝。它们会自行循天罗因吐的银丝而上,将控丝之人吞噬。
而谢尘烟等人早已服过她们的解药,蛊虫自会避开他们的方向。
很快,那丝阵便开始振动,再形不成阵型,谢尘烟长啸一声,照月剑裂云破雾,终于冲破密不可分的丝网。
谢尘烟下手狠厉,倾刻间将控丝之人逐个击破。
控丝之人一死,丝阵立破。
谢尘烟以剑点地,喘着粗气,缓了好一晌。
相夫人喃喃道:“十七岁的照月剑第七重,不得了。”
阿戊他们终于开始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来,结结巴巴道:“恭喜少主。”
敷衍得谢尘烟怀疑他们根本都没练过照月剑,也根本不知道相夫人在讲什么,夸的一点都不真诚。
他们跌跌撞撞向林中逃去,却无人知道方向。
林深雾重,不知前路往何方,后有追兵,亦不可回头。
如果……如果没有他匆忙之下做的错误决定,他们现在应该身在汤泉别院中,与沈梦寒干干净净地泡在一个池子中,听他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捉小花回来,又将枕漱爷爷带到哪里去了。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很信任、很依赖他的。
他如果真有什么不得以的苦衷,自己也会勉为其难的原谅他。
他应该回去求沈梦寒,他们照月门与飞瑶派已经改邪归正,放过他们不行么?
晨间他跃上复廊,向轻舟间最后一回首,沈梦寒手上抚着三花,脸上挂着清雅的笑意,愕然从那双清冷的眉目中一纵即逝。
谢尘烟蓦地呼吸一乱。
恍然顿住了脚步。
阿戊失声道:“少主!”
谢尘烟站在原地,仿佛突然入了定,浑然未觉,在一片惊呼声中一动不动。
阿戊手中的剑已经被天罗因绞成的一股银线拦腰扯断。
人也滚落到一旁,狠狠吐出一口血来。
眼见那股银线拧如巨鞭,向阿戊甩去。
谢尘烟倏地回神,拧身去救阿戊,那股银鞭却忽地如影随形,紧盯着他的脚步,谢尘烟不敢再引那银线往阿戊的方向去,只得且战且退。
天罗因制成的长鞭,几乎无坚不摧,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合围的大树被拦腰斩断,木叶荒草提前失去护持与庇佑,一路零落成泥碾作土。
谢尘烟举剑与其一击,便觉气血翻涌。
长鞭欲卷,谢尘烟死死握住手中的照月剑。
他虽不及细思,却直觉不能令对方收起自己手中的长剑。
他知自己远远不是对手,向身后喝道:“走!”
阿甲等人又岂肯退,连相夫人都出手向虚空射出最后一只毒蛊。
黑云压城,雨夜中无一丝的光芒。
只有那粗长的天罗因之鞭,劈风裂雨,如一道银色的闪电咆哮,他们被那长鞭追得慌不择路,却连对方真容都看不到,更无暇顾及落在后面的阿戊。
他们被鞭策着奔逃,谢尘烟敏感地听到小花在他身后小声惊呼了一声,急急转过头,促声唤道:“小花?”
相夫人忽尔在他耳边低语道:“走。”
谢尘烟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相夫人拉得脚下一空。
耳边风声呼啸,失重之感几欲作呕。
谢尘烟勉力睁眼,举剑去摩挲崖壁,欲稳住下落之势。
手臂刮蹭过山崖,擦出一片血色淋漓,谢尘烟却早已忘了痛,他不能死,他若死了,沈梦寒怎么办?
还未等他奋力一击,腰上便一紧,一个倒悬,“哇”的一声将胃里所剩不多的食物都呕了出来。
银丝温柔包裹着他们,从阿甲到阿庚,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稳稳缀成一串,悬在绝壁之上。
谢尘烟伸手去抚摸腰间那柔韧的银白蛛丝。
原来追魂夺魄的天罗因,也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沈梦寒夜半才踏进隐阁,面若寒霜,听周潜回禀了隐阁诸人的伤亡,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抚恤安抚,自有周潜安排,不必他烦心。
阁中灯火通明,廊间昏黄宁静,羊皮灯与明瓦交错,细腻地营造一路岁月悠长。
然而一路行来,白日里还生机盎然的园子里枯枝乱叶堆积了满地,青石板间未冲净的血迹,无处不在提醒着他白日里到底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恶战。
他脚步飞快,跟着他的息旋与缪知广都不禁胆寒。
沈梦寒一阵接一阵的气闷。
旁人怎样辱他、欺他、谤他,他都可以忍,可是这欺瞒与背叛来自谢尘烟,便分外不能忍。
忍无可忍。
他明明设想过无数次,这毕竟是个没有定数的孩子,做出什么样的事来都要平心静气地面对和解决。
可是他没想过会这样痛,刻骨剜心一般的痛。
缪知广察觉到落雨,向息旋使了个眼色。
未待动作便见沈梦寒回眸厉声道:“不用!”
他冒着薄雨,快步走回他与谢尘烟的寝殿。
细雨悄然打湿了衣摆上织绣的银杏。
淡黄浸成了赭黄。
今日他与谢尘烟出发去汤泉别院,侍女偷懒,床榻还未曾收拾,谢尘烟的薄丝被还搭在矮榻上。
一半搭在榻上,一半落在地上。
后面的格子架上,满满摆了一排布老虎、布狸猫、福娃娃和兔儿爷,理直气壮地占据了瓶花文玩的位置。
独属于谢尘烟的角落。
与这清雅洁净的寝殿格格不入。
昨日他们还在此处依偎在一起,他随口应着谢尘烟,要去做一对与他们一模一样的泥娃娃摆在上面。
温柔都是假的,他会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自然也会突然同别人离开。
他似无定的风,横冲直撞层层剥开他坚不可摧的外壳,直愣愣地闯进他心里,再决绝地转身而去,留他空洞洞的一颗心,倒灌着霜河千丈冰。
沈梦寒立在屏风旁,怔怔地看了半晌那欲落不落的丝被,喉间痒意难忍,不由自主躬身呕了一大口血出来。
星星点点,落红一片,都洒在谢尘烟的丝被上。
小花饿得伏在洞内小声哭泣,谢尘烟与相夫人坐在洞口。
落日西斜,低垂着眉目向这个隐蔽的山洞投下金黄的剪影。
他们在此处躲了几日,并不敢出去,或者说,出去了也不知还能再躲到哪里。
只能在此煎熬着。
饿了可以食些果子,干渴便只能待天意垂怜,赐下一点甘霖。
阿甲几个人一早便小心翼翼地沿着崖壁攀下去了,临走的时候诅咒发誓,今日一定会猎到野兔野鸡,不能再令少主和少夫人饿着肚子。
谢尘烟偶尔会想,若是沈梦寒派人来捉他便好了,他一定束手就擒,保证一下都不挣扎。
相夫人与谢尘烟温声道:“没想到,纪将军和谢大小姐的儿子,转眼也长这么大了。”
少年的唇有些皴裂,几日的功夫,迅速失掉了那娇养出来的水分与润泽颜色。
谢尘烟追问道:“我真的是纪朝的儿子?”
相夫人颔首道:“是。”
谢尘烟低声道:“他们好像都以为我是谢明钊的儿子。”
相夫人道:“他们是谁?”
谢尘烟道:“枕漱爷爷……梦寒哥哥,阿甲阿戊、还有很多旁的人。”
相夫人一嗤道:“他们又未曾亲见。”
谢尘烟垂着头,想了想奇怪道:“那你亲见了么?”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落日壮丽,乌云却层层叠叠,涌上天际,秋日的雨一场接着一场,又不远了。
想到此处,谢尘烟便有些焦躁,一层秋雨一层寒凉,夏日过去了,待到寒风肆虐,霜冷长河,沈梦寒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为何一年要有四季,为何不能日日艳阳高照,为何不可拨转日月,将辰光永远留在盛夏?
相夫人道:“奈河蛊其实很好解。”
谢尘烟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到这个,悄悄将手腕拢回袖子:“啊?”
相夫人将解蛊之法细细与他讲了一遍道:“你内力深厚,只要你想,随时可以将母蛊逼出体外。”
谢尘烟断然道:“我不想。”
若是这世上没有沈梦寒,他一个人留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想长长久久地睡在他身边,一刻都不想再与他分离。
他垂下长长的睫毛,不知是泪水还是露水,沿着睫毛欲坠不坠,将平日卷翘的睫毛都压得弯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过短短几日,他便已经尝够了生命里没有他的日子。
相夫人道:“那个人命不久矣,你还这样年轻。”
谢尘烟很不高兴:“他也很年轻。”
相夫人微微叹了一口气,回身去安抚女儿。
谢尘烟站在洞口,夕阳被层云压迫成一线,从他身后向洞内投下一个巨大的剪影。
少年嗓音清澈,疑惑道:“你好像很熟悉我的父母。”
相夫人抚在女儿背上的手一顿,小花止住了哭泣,好奇地抬眼看向自己的母亲。
谢尘烟急切道:“那你知道我父亲是怎样死的么?”
相夫人微阖了阖眼,再睁眼,目光中涌上了巨大的悲怆。
夕阳越来越斜,直至在谢尘烟身后尽力散尽了最后一丝余晖。
一阵湿润的风带来幽远的木樨香气,小花轻轻地“呀”了一声。
相夫人再开口,嗓音已经暗哑:“我不知道是谁害死了你父亲,但我知道我是凶手之一。”
- 有趣有品有点丧
第四十六章 永生之蛊
这对于谢尘烟来讲太过于复杂了,他不禁绞紧了眉头。
暮色四合,暗夜如期而至,幽暗的山洞中再看不清谢尘烟与小花的神色。
相夫人终于镇定下来:“这世上有些蛊能炼,却也有一些蛊不能炼,可惜我年轻的时候不懂得这一点。”
“我父亲是苗疆蛊王,我自幼随他学蛊,亦算是天纵奇才。”相夫人轻声道:“我十六岁的时候便炼制出几可称之为神兵利器的天罗因,被当年飞瑶派的少门主看中,娶进飞瑶派,做了少夫人。”
小花在黑暗中“啊”了一声,显然是未曾听母亲提起过往事。
相夫人抚摸着女儿瘦弱的脊背道:“我一生成就两大名蛊,其一是天罗因,其二……”
她仰头望着虚无的空气,茫茫然似是不知那混沌源出于何处。
她轻声道:“我制出了这世上举世无双之蛊,真正的长生不死,真正的永生之蛊。”
谢尘烟拧眉道:“你骗人。”
这世上哪里会真的有长生不死,若是有,那岂不是人人争之不休。
相夫人微微笑道:“我嫁入飞瑶派数年,与相修迟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她垂下头来,提到相修迟这个名字,她的语调便不由自主变得柔婉不已。
相夫人轻叹道:“北昭与南燕交战数年,兵戈不止,我们这些边陲之民也难以幸免,阿迟从了军,我们见得便少了。”
她声调哀哀,似是又回到二十年前那战乱不止的边疆。
那一场战争,持续十数年,比想象中的还要残酷万分。
泪意渐渐涌上她的眼眶:“他在战场上受了伤,被北昭的故友送回南燕,他伤得重,我用了无尽的法子,也未能医好他。”
南燕与北昭,多少犬牙交错之地,
太平年间,故旧相知虽分隔两地,依然能互通音讯,如处一国。
而一旦兵祸起,又有多少的手足相残,父子倒戈,故友厮杀。
泪水被她狠狠按捺回眼眶:“我知道他的身体已然无可挽回,最后竟然想到要铤而走险,我回苗疆求我的父亲,求开酉山书洞,寻一种失传了的恶蛊。”
“我父亲被我求得没了法子,允我入洞寻书,却也提了一个条件:我将终生摒弃我的名姓与身世,从那日以后,我不再是他的女儿,亦不再是苗疆的子民。”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泪水滚滚而落:“恶蛊会为祸世间,他不愿意再认我这个女儿。”
谢尘烟沉默地立在洞口,风撩动衣襟,从不畏寒的他也油然而生一种寒意。
他被他的母亲深爱着长大。
不明白这世上哪有父母会不爱儿女。
又哪里会有父母情愿舍弃爱子爱女。
他有一种预感,相夫人所言之事,会比他想象得更为可怖。
“蛊可通血脉,亦可勾连命数,那么,自然也可以移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