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夫人道:“我炼制了一种蛊,可以把旁人变为我的阿迟。”
小花浑身颤栗,悄然松开了攀在母亲身上的手。
谢尘烟悚然一惊,却强迫自己一字一顿道:“你将谁变为你的阿迟了?”
相夫人感受到女儿的排斥,不由得怔了一怔。
外面风声渐起,第一场江南秋雨终于如期而至,雨落于林间木叶,淅沥沥稠然作响。
谢尘烟声音暗沉,一字一顿问道:“是那位来自北昭的故友么?”
相夫人收回抚在女儿身上的那只手,定定地在虚空中描绘女儿的轮廓,那与谢尘烟一样圆圆的杏核眼,她低低道:“你看,你们两个,长得有多么的像。”
谢尘烟如浸寒窟。
“是……”相夫人轻声道:“……是谢明钊,我将谢明钊……变为我的阿迟了。”
谢尘烟颤声道:“所以攻打织星宫,屠杀长乐寺,杀害向宗主子侄的是……”
“是我的阿迟。”相夫人镇定道。
谢尘烟低声道:“你真恶心。”
“是啊。”相夫人低声笑道,语调温柔:“可是,那是我的阿迟啊……”
谢尘烟恍然想,如果是沈梦寒……如果能给沈梦寒换一具健康的身体,他会去做么?
他斩钉截铁地想,他不会,换了身体的沈梦寒,还是完整的沈梦寒么?
他无比笃定,他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沈梦寒亦不会同意他去做这样的事。
他们宁可相伴着朝生暮死,而后同穴而死,亦不愿如此偷生于人世间。
去伤害无辜之人的性命,去偷旁人花团锦簇的人生。
小花抖着声音问:“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
相夫人一叹道:“照月门的照月剑,功力越强,神智便越不清楚。从前谢明钊身边有亲信故旧可以依赖,阿迟却只能将这些人远远遣走。
我炼制了洗脉蛊,却不能完全医好阿迟,直到有一次,阿迟无意间打伤了我。他惧怕这种失控感,从此便疏远了我。”
“他在军中有一位挚友乃是织星宫弃徒,他笃信得了织星剑谱,便能功法大成。能逃脱失忆与失控之感。”
谢尘烟追问道:“那长乐寺与栖凤宗呢?”
相夫人垂下眉目道:“长乐寺苦心大师修习无相诀,识破了阿迟并不是真正的谢明钊。”
“至于栖凤宗……亦无怪乎这个原因罢了。”她脸上也有些空无的茫然:“……他变了,自从苦心大师一语道破玄机,他最怕旁人说他不像谢明钊,日日里恐惧被识破来历和身份。”
“……为此他囚禁了阿柔,将她关在自己房间的暗室中。因了从前与谢明钊的情分,舍不得杀她,亦不敢放了她。”
谢尘烟质问道:“他杀了我父亲么?”
相夫人沉默了良久,却否认道:“没有。”
谢尘烟更加茫然道:“那我父亲又为何而死?”
相夫人暗声道:“因为我当年炼成了两只蛊。”
小花抖如筛糠,悄悄将自己拢成小小的一团。
“阿迟将另一蛊,送给了那位织星宫弃徒的旧友。”相夫人暗声道。
谢尘烟睁大了眼睛道:“他想要我父亲的身体!”
相夫人颔首道:“换心蛊与普通的蛊不同,寻常的蛊分子母,换心蛊却同或忘一般,只有一只,需用饲蛊人的血足足喂养他三年,这三年中,亦要那蛊时时尝到待借之身的鲜血。
待蛊成后,只要再送入饲蛊人的体内,让它食尽了饲蛊人的心神,此后便会化为无形,纵使是千山万水,远隔重洋,亦会自己寻出宿主,待它侵入宿主体内,便会偷天换日,取而代之。”
“因而在术成之前,待借之身或饲蛊人身死,便会前功尽弃。”
谢尘烟喃喃道:“那我父亲……”
“你父亲被诛九族,家人尽丧,除了谢柔无人相熟,身体康健,武功高绝,是最好的宿主人选。”相夫人哑声道:“纪朝自知恶蛊将成,选择了自行了断。”
谢尘烟瞪大了眼睛。
相夫人轻声道:“他不愿意借身给魔鬼。”
纪朝虽是北昭罪臣,但多少故旧相知,敬重他人品,愿为他出生入死。
更何况他这样的声名与赫赫战功,南燕亦愿收留,甚至许以高官以礼相待。
可是纪朝,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谢尘烟颤声道:“你才是魔教教主。”
相夫人拢了拢头发,轻叹一声道:“我舍弃了名姓,在阿迟假死之后继承了飞瑶派,确有魔教之称。”
谢尘烟喃喃道:“那害我父亲的那个人……他如何了?”
相夫人垂首,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换心蛊用过一次,失败之后便会沉睡,十四年后方能再次苏醒。”
这也是她向谢尘烟与小花吐露前尘的原因:“我猜,一次未成,他如今会去寻找下一个宿主。”
此人一直紧追不放,显然是担心他们识破他的阴谋。
可是为何,此人这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小花抖着声音道:“那要怎么办?”
按照相夫人的说法,如今的时日,应去蛊成不远了。
茫茫人海,她们要去哪里寻那个人?
相夫人微微笑道:“母亲不会同女儿藏私。”
她抚了抚小花的头发:“我做错得太多了,无颜再见谢氏与纪氏后人。更无颜面对照月门与武林盟。”
她语意不祥,小花颤抖道:“娘……”
“只要我死了,公子隐便不会再为难你们。”相夫人声音不稳,却仍坚持对谢尘烟道:“小花虽是阿迟的女儿,却也是你的血亲。”
她何等聪明,早已在阿戊等人的只言片语中知晓沈梦寒是如何对待照月门后人。
他将谢尘烟养得很好,她的女儿托付给他这样的人,她很放心。
谢尘烟用力摇头道:“我不认她!”
谢尘烟心道,他的舅舅也不会承认小花是他的女儿。
“小谢和公子隐都是可以托付之人。”相夫人含笑道:“我死了,你们就可以回隐阁了。”
谢尘烟大声道:“我讨厌你女儿!梦寒哥哥也不会喜欢她!你不许死!”
相夫人笑得愈发温柔:“听你这样讲,我便放心了。”
谢尘烟冲上去扳她的手,大声唤道:“阿甲哥哥!掌灯!”
浓重的血腥气渐渐四散开来,谢尘烟摸到一手的粘腻。
他浑身战栗,再发不出声音来。
小花哭叫道:“娘!”
“我一生为蛊所累,我想干干净净地死。”相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的女儿……也要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谢尘烟明明才与她相识不久,甚至她还是害了他父母与舅父的罪魁祸首,可是小花哭得伤心,他亦无法控制自己不落下泪来:“你怎么可以这样。”
害他犯了错,又逼他担上重担。
真坏。
他分明应该痛恨她的。
相夫人已然气若游丝:“对不住……对不住……”
她虽未曾亲手杀过一人,却有太多太多的人间接死于她手。
而这世间她最对不住的人,便是谢尘烟。
她害死他父亲,又累得他母亲被圈禁终生,自己也被远拘塞外一十六年。
最后还要将女儿推给他护佑。
她与她的阿迟,必定会在无间地狱中重逢,共历剜心蚀骨之刑。
她已经,去得太迟了。
第四十七章 负荆请罪
谢尘烟与小花站在谷间,细雨打湿了半边身子,遥望着阿甲他们拾捡着枯枝灌木,避了雨用火烘烤。
谢尘烟吸吸鼻子道:“你想好了么?”
小花哽咽道:“想好了,若是埋在山间,最终还是要被虫蚁啃噬,只有火葬,才能叫她干干净净地去。”
谢尘烟垂头看着足尖。
淡黄的织绣银杏纹在火光的映照下若隐若现,流光溢彩。
他后知后觉想到,他离开隐阁的时候,沈梦寒身上的衣服上,也有着同样一圈织绣。
上船的时候,他们的衣摆交错在一处,如同鱼儿遭遇水纹。
直觉永远是最准确的,沈梦寒的确从未曾亏待于他。
他与缪知广吵架,他便将缪知广从他眼前赶走;
他喜欢良月,他便将良月带回隐阁;
杨进害得纪朝家破人亡,他手把手教他替父报仇;
为他请了北昭的厨子,纵容他将隐阁改造得乱七八糟。
别人都道是他杀了向丛默,亦只有沈梦寒肯信他护他。
若是那日他直接去问沈梦寒,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那银杏叶上沾染了荒草与血迹,谢尘烟俯身去擦拭。
草木可以拂去,血色浸入丝线,又如何擦拭得净,他借了细雨,去揉搓那一片红。
泪水一滴一滴晕湿了绣线,谢尘烟心上涌上惶惶然的恐惧与失落。
他这样糟糕,沈梦寒还会原谅他么?
谢尘烟踏入隐阁,刀剑斧戟寒光凛凛,刀刃都向着他。
他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卸了剑,伏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垂头点在青石砖上,不敢起身。
他几日前方才血洗隐阁,如今又凭什么要求人家庇佑。
他素来不知何为廉耻,却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无地自容。
左右不禁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意。
很快便有人请了周潜来,听到脚步声,谢尘烟满怀希望抬起头来,待看到来人是周潜,又很快俯下身去。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青砖缝,满心失落:竟是连见,都不愿再见他了么。
周潜停在他身前。
谢尘烟垂头看着他足尖。沉默了良久。
他突然觉得羞愧。
他关心他吃不吃早饭,关心他长不长个子,教他识礼知仪。
他叫他失望了。
还有沈梦寒,他是不是会很失望?
眼眶酸涩,却没有泪落下来。
谢尘烟死死按捺住泪意。
他有什么资格哭泣求饶。
罚我罢。谢尘烟在心里喃喃祈求道,别赶我走。
求你了,只要别赶我走,容我留在他身边,怎么样可以。
这样长久的静默,谢尘烟的心在一点一点收紧。
既希望回应,又害怕宣判。
怎么办?他心急如焚。
要怎样,才可以原谅他?
周潜凝目看着跪俯在地的谢尘烟,看少年的脊背一寸寸收紧,看他不自觉的颤抖。
无法无天的谢尘烟。
混世魔王般的谢尘烟。
隐阁中横行无忌的谢尘烟。
若不是真的知晓错了,又何时在他面前如此谨小慎微过?
周潜似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唤道:“程锋。”
谢尘烟脊背猝然一收,又强迫自己放松。
程锋躬身执了半礼道:“先生。”
他有军职在身,本可以不对周潜执礼,却仍以师礼待之。
周潜道:“若有军中斗殴,致同僚死伤,何处?”
程锋一愣道:“致死者杖八十,斩之。致伤者杖五十,徒之。”
周潜沉吟了片刻道:“死罪可免,活罪不可恕,阁中之人三死七重伤,我代公子罚你脊杖三百,你若是不愿,现在便可以走。今日你离开此处,隐阁与你再无瓜葛。”
话音未落,谢尘烟便叩首答:“多谢先生,我愿受。”
缪知广悚然一惊,谢尘烟武功再高,三百杖也足够打他半死了,沈梦寒平日里那般宠爱谢尘烟,周潜罚得这般重,沈梦寒醒来再向他们问罪又如何是好?
不禁开始猛向程锋使眼色。
程锋不与他眼神交汇,躬身道:“喏。”
阿甲等人齐齐跪在地上:“我们与少主同罪!愿代少主受罚!”
程锋抬眼待周潜示下。
周潜拂袖道:“阿甲诸人,听令而已,各处五十杖。”
周潜命人将阿甲等人带下去分别行刑,只留谢尘烟在堂上受刑。
一杖下来,谢尘烟便浑身一抖。
程锋手上也一顿,他竟然不开护体真气,硬受了这一杖。
满堂鸦雀无声,除去脊杖落在谢尘烟背上的声音,只有小花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缪知广偷偷退到堂下,转身急急去寻息旋。
息旋听了也一怔,起身向正堂走去。
周潜不懂武功,亦不知谢尘烟乖巧倔强,三百脊杖的确打不死谢尘烟这样内力深厚之人,但若是他在外面带了伤,又执意不肯开护体真气相抗,三百杖后哪里还有命在。
息旋踏进正堂,心上便一紧,周潜也紧紧捏着手上的杯子,他也未想到谢尘烟这样不经打,五十杖下去,血便吐了一地,却又死死咬着牙不肯求饶。
他为沈梦寒立威,不能出尔反尔,一时间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息旋上前对周潜一礼道:“先生,我有话要问谢尘烟,可否暂停执刑?”
周潜松了一口气道:“停。”
程锋一礼后退到一旁。
息旋进来时便已发觉,程锋下手看似未留情,落在谢尘烟背上却有分寸,只是谢尘烟自己不肯运功相抗,才变得如此惨烈。
谢尘烟瘫在地上,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一呼一吸都带来一阵刺痛。
息旋上前向他输了一缕真气,大致探过他经脉,护住心肺,见他不能动弹,便俯身将他抱了起来。
谢尘烟气若游丝,眼睛却亮亮的:“是梦寒哥哥叫你来救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