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目哀求,手却似铁钳一般,硬生生将阿黛向他身边拉了三尺有余,堪堪脱离缪知广的掌控。
缪知广暗暗咬牙,高声道:“没听到么!今年我们不卖了!”
沈梦寒轻笑道:“这位小哥,不卖也要有个理由啊?”
“是我出得银钱太少?还是你们今年出的马不行?”
这一问倒是将缪知广问住了,他皱着眉看了阿黛一眼,不耐烦道:“都不行。我们部落今日不见客。”
便上前一步,欲拉住阿黛。
沈梦寒带着阿黛退后一步道:“这位小哥,我们连日赶路,姐姐们有些疲累,可否于此借宿一日?”
缪知广冷声拒绝道:“不行!”
语音未落,阿黛便略有些惊异地望向他,缪知广脚步一顿,方才反应过来:
这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换了汉话在与他交流,他一心擒回阿黛,竟然未能反应过来。
他磨着牙,缓缓抽出刀来:“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老子给你点厉害瞧瞧。”
他一抽刀,那少年亦一怔道:“纪家刀?”
缪知广愣了一下,刀便握不稳了。
他们纪家军的刀,中原还有人认得他们纪家军的刀!
只是那少年话音未落,便已然欺身过来,缪知广一凛,慌忙举刀相抗。
只是他已然乱了心神,只见那少年伸手向腰间探去,寒光乍现,缪知广脖颈上便一凉。
刘北从帐中跳出,大骂道:“小子!放开小广子!”
沈梦寒在缪知广手腕上一拧,手中刀便落了地,他举着剑,含笑推搡着缪知广向前,将阿黛护在身后。
叶端端与阮纱早看出此处不对,纵马过来,阮纱握住阿黛的手,轻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阿黛啜泣道:“他们这些流匪屠了我们部落。”
缪知广急道:“你们才流匪!”
他生怕这少年先入为主,听信了阿黛的话。连忙道:“是你们断我们的水源,烧光了我们的粮食,害得我们这一冬都无粮,日日里与马儿啃着草皮为生,要不是你们……要不是你们……”
阿黛目光闪烁:“我们世世代代居于此处,你们一来便占了我们的城池,不许我们的牧民入内避祸,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北昭虽也是鲜卑立国,但入主中原已久,几代下来,几与汉人无异。
缪知广理亏,粗声粗气道:“我们借住而已,早晚要离开的。”
阿黛道:“离开?你们占了二十年了!”
缪知广扯着脖子道:“十四年!十四年而已!”
他越想越不对:“居延城本就是我们汉人建的,干你们柔然人什么事?”
刘北“噗”的一声笑了:“你祖上没个胡人血统么!”
缪知广跳脚:“干你什么事!”
沈梦寒一手制住缪知广道:“还有多少人,一并出来罢。”
刘北扯开帐子将他们让进来,寒风也呼啸着跟着刮进来,卷起浓重的血腥气。
帐内如缪知广这般大的半大少年不过十数个,个个对沈梦寒怒目而视。
部落中的男女老幼捆做一团,关在一处。
沈梦寒将缪知广推坐在一旁,收了剑,自己也跟着席地而坐,他姿态闲雅,本是大刀阔斧放荡不羁的动作也端地优雅。
刘北嘟哝道:“这是位贵人哪。”
沈梦寒眉眼含笑,似是不以为意,对阿黛道:“你们的马匹还卖么?”
他话一出口,帐内蓦地静了一静。
缪知广差点从地上跳起来,大骂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马不马的!”
沈梦寒无辜道:“我本来便是来买马的。”
缪知广:“你……你……”
你了半天,也未讲出什么话来。
沈梦寒两手一摊:“你们中有能主事的人么?”
缪知广与刘北面面相觑。他们偷偷跑出来,都是些半大少年,谁也不服谁,还真没有个主事之人。
沈梦寒道:“既然没有主事之人,那我同你们有什么好谈的。”
缪知广气了个半死。被这个看起来比他还小几岁的少年打败,心中本是有些敬意,未料到他竟然会如此事不关己:“你是汉人!你不帮我们,帮胡人么?”
沈梦寒笑眼弯弯道:“你是北昭人罢。”
缪知广道:“是又怎么?”
沈梦寒摇摇头道:“我可是南燕人。”
阮纱“噗”地一声笑了,掀帐向外走,边走边道:“我和端端先行一步,到为望城中等你。”
沈梦寒颔首,便欲起身相送。
“你忙,不必你送。”叶端端回首道:“你们南燕的事,我与阮纱不参与。”
这也是多年来的默契。
沈梦寒遥遥向她一礼道:“多谢姐姐了。”
两位女子离开,帐中复又静了一静。
缪知广磨牙道:“怪不得这么弱不禁风,原来是南人。”
沈梦寒捏着他脖颈,冷笑一声道:“是谁弱不禁风?手下败将。”
缪知广哑然。
沈梦寒复又问道:“阿黛姐姐,马呢?”
自他进帐,刘北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不发一言。
阿黛道:“新马都在后院,你自己去选。”
沈梦寒沉吟了半晌,向阿黛道:“有多少?”
阿黛眼睛闪了一下,向外一抬下颌道:“就外面那些了。”
沈梦寒向刘北道:“麻烦这位小哥出去替我数一数?”
缪知广道:“你不会自己去数?”
刘北默不作声起身,掀帘而出。
不多时便回来道:“三十五匹。”
阿黛怀中一沉,沈梦寒解了钱袋丢到她怀中,含笑道:“我都要了,够么?”
阿黛连忙道:“够了。”
沈梦寒拉着缪知广起身,施施然道:“走罢。”
缪知广不服气道:“凭什么要跟你走?”
沈梦寒笑容可掬:“手下败将,不跟我走,留你们在这里杀人放火么。”
缪知广愤然道:“干你什么事!”
打又打不过,讲也讲不过,缪知广一辈子都没这么屈辱过。
沈梦寒拖着他衣领,一边拖着他向帐外走,一边对刘北道:“去,给我赶马。少了一匹,我切他一根手指。”
缪知广惊道:“你敢!”
谁料刘北一声不吭,竟然带着少年们按沈梦寒吩咐,去后院清点马匹了。
兀自留缪知广一个人在沈梦寒手上破口大骂。
缪知广看着那部落中一匹又矮又小的小马驹嘲笑他道:“全都要,连这马驹你都要么?”
沈梦寒提着他走了几步,冷道:“你们的援军呢?”
缪知广猝然收了声。
沈梦寒了然道:“哦,没有援军。”
小花:你现在看不起我,以后要跪下来叫宝宝马爷爷
第七十九章 塞外孤城
缪知广底气不足道:“干你什么事。”
沈梦寒道:“要么斩草除根,干净利落;要么聪明一点,速战速决,收拾好首尾,掠了马匹赶快离开。你们瞻前顾后,哪点都做不到,来做什么?送死么?”
缪知广冷哼一声道:“你来迟一步,我们就杀光了。”
沈梦寒笑:“纪将军麾下,不会做这般下作之事。”
他甫一入帐,见妇孺聚于一处,便已经知晓这些少年的行事风格,自恃教化,自是不肯学蛮人行径。
缪知广脸上有些烧,嘴硬道:“我们本也想抢走马匹,速战速决的。”
“哦,打算抢了马匹,却把千里马驹给人家留下?”沈梦寒笑道。
缪知广不屑道:“这马也就能驮个孩子,能有什么用?”
沈梦寒道:“带不了人,送个信却足矣。”
缪知广嘴硬了半天,其实心里早已暗自信服,一句句被他怼下来,方才哑口无言。
沈梦寒却不肯放过他,目光向他身上一扫道:“身着汉人服饰,佩着纪家刀,这又是生怕人家不知道你们来自居延城?”
缪知广一愣道:“为什么怕人家知道我们来自居延城?”
沈梦寒提醒道:“居延孤城本就难守,此地鲜卑人与柔然人又有矛盾,你们不想着拉拢一方,反而两面竖敌,是何道理?”
缪知广虽觉得他言之有理,但毕竟也是个争胜的少年人,此刻却也开始痛恨起汉人的筹措心思来。
冷道:“我们光明磊落,要打便打,要杀便杀,没有你们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正巧刘北已经套好了马匹,与那几名少年一同赶了过来。
沈梦寒捏着缪知广脖子笑:“走罢,光明磊落。”
缪知广被沈梦寒推搡着上了马,连夜向居延城方向疾驰而回。
甫一入了城,缪知广便被他爹狠甩了一个耳光。掼到地上。
沈梦寒牵着马,似笑非笑地看着一群半大少年被打得狼哭鬼嚎,一个人安然立在一边,白衣胜雪,秀致得同这边外荒城格格不入。
缪将军军杖一扔,拱手道:“还未请教这位公子贵姓?”
沈梦寒回礼道:“免贵姓沈。”
缪将军手上顿了一顿道:“叫沈公子见笑了。”
沈梦寒眼睛弯弯地看着缪知广,含笑道:“没有,缪小哥有趣得紧。”
缪知广不服气道:“我们做错了什么,叫你这么打?”
缪将军更气了,一把夺过军杖,一杖下去,缪知广便伏在地上。
沈梦寒上前一步,拦了一拦道:“缪将军。”
这汉人少年实在出现得蹊跷,沈又是南燕国姓,居延城内外交困之时,亦是不得不防,缪予风打起精神道:“多谢公子救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白日里不妨休整一番,夜里城中略备薄酒,还望公子赏个脸。”
沈梦寒拱手道:“诺,长者赐,自不敢辞。”
待缪予风离开,沈梦寒向缪知广伸出手道:“你们胆子也真是大。”
缪知广当然不肯去拉他的手,气势汹汹地挥开道:“干你什么事。”
沈梦寒不以为忤,收回手指,拢袖道:“你们居延城有多少人?三千人差不多罢,你父亲守着个孤城孤悬于外,内外交困,你们不帮忙也算了,还镇日里添乱,若我是你父亲,也想打死你。”
他看上去比缪知广还小了几岁,缪知广被他几句话讲得面红耳赤,嗫嚅道:“你懂个屁。”
沈梦寒嘲笑道:“嗯,我是不懂,不过兀夺大汗月余前离开燕然城,带了两万人向西来,唔,我算算,现在离居延城大概有……”
缪知广一个鲤鱼打挺,急急上前扳他的肩:“当真?!”
沈梦寒道:“五百里?”
缪知广气得直跺脚,恨声道:“你不早讲!”
大声向外唤道:“爹!”
缪予风掀帐入内,神色冷凝道:“早讲晚讲,也无甚区别。”
沈梦寒拢袖道:“正是,本欲晚宴时再禀明将军的。毕竟还是教子比较重要。 ”
缪知广破口大骂:“你什么意思!”
缪予风喝道:“闭嘴!”
缪知广讷讷。
沈梦寒亦肃声道:“将军,居延孤城难守,应早做打算。”
缪予风唤缪知广去取酒,缪知广知道是要将他支开,敢怒不敢言,怒目退出帐中。
缪予风眯着眼打量面前少年,冷声道:“公子隐,沈盟主,既已亲自前来,是有何见教?”
这般年纪的少年,能有如此风度,又是南燕国姓,除了北纪城中的公子隐,不做第二人想。
沈梦寒取出两封文书,一左一右置于案上。
缪予风蹙起眉来。
沈梦寒一指道:“不瞒将军,我此次出京,是因杨将军托我递书于将军。”
缪予风冷哼一声,拂袖起身道:“原来是替杨将军做说客,那公子隐还是请回罢。”
狡黠的神色在少年眼中一闪而过。沈梦寒笑道:“缪将军不问,另一封是谁?”
缪予风冷笑道:“总不会是兀夺大汗。”
沈梦寒摇摇手指,轻声道:“是我。”
缪予风道:“归了杨进便是背叛纪将军,归了公子便是叛了北昭,公子猜我会如何选?”
沈梦寒一推盏道:“我猜,缪将军会选兀夺大汗。”
缪予风自嘲道:“居延城中只有三千兵马,兀夺大汗竟然带了两万人前来攻打,公子觉得居延城中有什么能令兀夺大汗与之和谈?”
沈梦寒道:“从前没有,现在有了。”
缪予风冷道:“何物?”
沈梦寒手指一转,指着自己道:“我。”
缪予风冷笑道:“公子忒看得起自己。”
缪予风一边向外走一边道:“公子年少,怕不知前事,讲起来确是我们不义在先,兀夺大汗若要取我等性命,亦是理所当然。”
沈梦寒宠辱不惊道:“愿闻其详。”
缪予风瞥了他一眼道:“我们这些人至居延城,本是应赤浑大汗之邀,来此参与会盟,谁料纪将军京在突然被昭帝治罪,而后几年赤浑大汗离世,我们便占据此城,定居下来。”
他淡淡道:“鲜卑人纵容我们在此苟且偷生一十四年,仁至义尽,就算是死在兀夺大汗手上,我们也毫无怨言。”
言罢他便掀开帘帐,大步欲迈出营帐。
脚步却生生顿在原地。
日头刚刚在大漠尽头跃起一线,淡金的日光挥洒入荒烟古城。
城头旗杆上缠绕的金鞭比日光还耀眼。
大汗金鞭。
缪予风眼睛一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