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毕竟是医师,轻声问过燕帝症状用药,心中便已知大概。
默然半晌道:“要早做打算。”
沈梦寒颔首,这毕竟是天家之事,他亦不欲多言,转而问道:“冉姐姐怎么回事?”
心字蹙眉道:“这孩子自出生沈琛便没回来见过,本以为他是因沈瑀一事对姐姐有所记恨,谁料小涯几个月时沈琛遣人将冉姐姐接到江心洲,便再未有下文了。他派人来接孩子,没见到冉姐姐,我又哪里敢给,只得先带着他逃出来了。”
沈梦寒道:“无妨,冉姐姐应知道是你带走了孩子。”
他们二人虽如此道,心中却都颇觉蹊跷,莫说冉紫云并非是对夫君俯首帖耳的婉转女子,待沈琛也未到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程度。
即便是如此,也不至连回来接刚出生的儿子都没有时间。
心字艰难道:“阿寒,我有些怕……我担心冉姐姐……”
沈梦寒安慰道:“莫怕,冉姐姐在沈琛身边那么多年,不会没有防备。最大的可能是她撞破了沈琛什么事,沈琛又担心她与我有联络,软禁了她。”
他这样讲亦有道理,心字展眉道:“希望如此。”
沈梦寒出了内室便向程锋道:“赐死沈瑀之时,都有何人在场?”
程锋一愣道:“侍药的是周公公,殓尸验看的羽林卫副指挥使、近卫营统领康成则。”
皆是沈卓心腹之人,理应不会出差错。
沈梦寒沉吟半晌道:“你亲自安排人手到巴州,安王那边有任何异动,立即来报。”
这年沈梦寒的生辰,谢尘烟没有回来。
十月初六,缪知广与良月大婚。
隐阁中处处铺红挂金。
明瓦亦衬了红绸,剪红贴了满窗。
缪知广与良月都无高堂在此,非要按沈梦寒坐在主位,周潜恐他折了寿数,代他坐了,受了他们小夫妻三拜。
礼成之时,从外面急吼吼地冲进来一个蓬头垢面的泥人来。
红绸遍地,他拉着门口系成团花的红绡喘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串百合珠丢给良月,笑道:“百年好合。”
良月接了,缠在手腕上笑:“你再不回来,我要生你的气了。”
缪知广闻言翻了个白眼。
谢尘烟不理他,指着那串百合珠直对良月道:“这东西打人可疼了,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打回去。”
良月道:“有你和公子在,他不敢欺负我。”
满堂欢笑。
自谢尘烟出现在门口,沈梦寒便含笑望着他。
他黑了不少,瘦了一些,身着束身短打,更显得腰细腿长,整个人精悍有力。
隔着满堂宾客向沈梦寒灿然一笑,只有牙齿还白生生的。皓齿明眸,修眉朗目。
待到谢尘烟急匆匆地将自己收拾干净,回到正堂上,婚宴已经开席,周潜与四娘一左一右坐在沈梦寒两侧。
他不敢去挤周潜,便伸手去拉四娘:“去去去。”
四娘不肯让:“我先坐下的。”
谢尘烟笑道:“你终于肯和我讲话啦?”
去年自却月城回来后,四娘一见他便绕路走,一句话都不肯同他讲。
谁料四娘闻言手一抖,手中的杯子便猝然落到地上,清脆的一声,碎了一地。
她默不作声,弯腰去捡。
沈梦寒安抚地拍了拍四娘道:“去拿簸箕,莫沾了手。”
转身拉着谢尘烟道:“我们去那边坐。”
少年的手心温热,还带着一路急驰的细汗。
谢尘烟奇怪地看了四娘一眼,便跟着沈梦寒走了。
缪知广带着良月过来敬酒,先敬了沈梦寒一杯茶。
沈梦寒笑着向阮纱道:“今日里难得喜事,阮姐姐能允我喝杯酒么?”
阮纱沉默了片刻,颔首道:“一口。”
缪知广持壶,浅浅地给沈梦寒倒了一口酒。
沈梦寒持杯,刚浅浅地沾了沾唇,便劈手被谢尘烟夺走,一口倒进自己嘴里,眼睛瞪着缪知广道:“一口,好了。”
缪知广气道:“谢尘烟!”
谢尘烟直接执坛道:“来!今夜你喝多少,我陪着!”
沈梦寒从未见谢尘烟喝过酒,一时也有些惊奇,手中转着刚刚的空酒杯,略仰着头看着他。
沈梦寒刚刚抿了那一口酒,脸上便有些酡红,眼睛微微垂着,略有些迷醉的样子。
谢尘烟心上一动,酒未入口,便先觉得有三分醉意。
沈梦寒三年未曾沾过酒,那一口酒甚至比喝得缪知广人事不醒的谢尘烟还微醺上三分。
谢尘烟扶他出了正堂,竟见外面下了一场薄薄的细雪。
谢尘烟连忙又取了件披风,将他整个人裹好,沈梦寒任他动作,一直含笑望着他,目光朦胧,倒真的似醉了一般。
谢尘烟伸手试了试他额上,竟然微微温热。
只浅浅的沾了那一口酒而已,寻常人哪里会醉成这样?谢尘烟心上觉得不妥,又将他推回正堂中,唤了阮纱过来看。
阮纱伸手探了探他的脉,轻声道:“无妨,尘寰会放大药性,易催生醉意,他血脉又凝滞,酒意会散得比寻常人慢。这一口,顶人家一坛了。”
又抬头看了一眼谢尘烟,有些严厉道:“别随他胡闹。”
谢尘烟脸一红,转过头轻叹了一口气。
沈梦寒神志不清,谢尘烟索性将他抱回寝殿,他微微垂下眼睛,似是在谢尘烟怀中睡着了一般。
谢尘烟替他宽了衣,将他放在榻上,他却睁开了眼睛,略带着迷茫地望着谢尘烟。
谢尘烟坐在他榻边,轻声问:“要沐浴么?”
沈梦寒点点头。
谢尘烟唤人进来换了水,将他置到浴桶中,轻轻擦拭。
水汽一熏,他眼中的醉意似又深了一层,眉目含春,手支在浴桶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目光比平日里大胆直白了不只三分。
谢尘烟却目不斜视,潦草地替他清洗。
苍白的肤色渐渐被浸出血色,谢尘烟觉得自己都要冒烟了。
他不禁咬牙暗恨缪知广,要不是他敬了沈梦寒一口酒,今夜哪里会这样进退两难?
胡思乱想中,手腕却突然被攥住了。
沈梦寒握住他的手,微微摩挲了一下,低头轻吻他手上新生的薄茧。
谢尘烟微微一缩。
他刚想张口,唇上却蓦地一凉,沈梦寒跪坐在浴桶中,仰首去触他的唇,轻触了一下便分开,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清冷的桃花眼弯弯的,谢尘烟从中读出了毫不掩饰的愉悦。
谢尘烟动作慢慢慢了下来,轻声道:“这么高兴?”
沈梦寒道:“嗯。”
谢尘烟眨眨眼睛道:“因为我回来么?”
沈梦寒道:“嗯。”
他低头想了一想,忽而幼稚道:“良月嫁人,也很高兴。”
水沿着发梢落下来,在他脸上留下一片晶莹的水渍,湿漉漉的。
谢尘烟有些奇怪,心直口快问:“良月嫁人,你高兴什么?”
一边伸手去擦他的脸颊。
沈梦寒任他擦拭,含笑看着他道:“没有嫁给你。”
谢尘烟奇道:“她怎么会嫁给……”
他话音蓦地一顿。
他突然想起,他刚来隐阁中的时候,日日里与良月形影不离,如果,如果当年沈梦寒就钟情于他,那么那个时候,这个人暗暗地呷了多少的醋?
他一时好笑又一时心酸,心中又酸楚又甜蜜,将沾湿了的布巾扔到一边,拉着他的手,拖长了声音道:“你担心我喜欢良月,还总叫我与良月一起玩。”
沈梦寒沉默了良久,水气挂到眼睫上,似一滴欲坠不坠的泪。
谢尘烟伸手拭了,方才欺身去吻他修长的眼眉。
沈梦寒自言自语道:“那样也很好。”
“很好?”谢尘烟追问道:“什么很好?我同良月在一起也很好么?”
他蹲坐在他面前,仔细打量他的神色。
沈梦寒半阖着眼,面色沉静温柔,轻声道:“嗯。”
谢尘烟的心被无形的巨手揪成一团,痛得简直无法呼吸,他死死地盯着沈梦寒的眼睛,冷冷道:“你喜欢我还想我同别人在一起?”
谢尘烟气得浑身颤抖,他伸手按在沈梦寒的胸口,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了一个掌印:“你心痛不痛?”
沈梦寒拉过了他按在他胸口的手,垂首去吻他腕间的血线。
细弱的脖颈弯成一个脆弱的弧度,脸上是抑制不住的伤痛。
水气氤氲,眼尾竟然有抹浅淡的红。
谢尘烟瞬间不忍,轻轻抚摸他的脖颈道:“你想也没有用,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再也看不进旁的人。”
“哪怕我把你忘记了,再见到你还是会喜欢你,一次比一次更喜欢。”
他探身去吻沈梦寒的发顶:“就算没有奈河蛊,我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佛家讲缘法,你就是我的缘法。”谢尘烟自言自语道。
他伸手探了探水温,给沈梦寒冲了遍身子便匆匆将他从浴桶中拉出来。
沈梦寒任他施为,手指沿他的脸颊滑过,轻轻抚摸他明亮的眉眼、挺秀的鼻梁、轻捻他水色的嘴唇。
他指尖触过,在谢尘烟身上带起一阵震颤,他按捺住身上颤意,胡乱用丝被将沈梦寒裹了,心猿意马地擦拭着他的湿发。
他安静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又忍不住雀跃道:“你那个时候就喜欢我啊。”
沈梦寒困惑道:“那个时候?”
谢尘烟越想越高兴:“我刚来隐阁的时候!”
谢尘烟快人快语:“你是不是见我第一面就喜欢我!”
他在心里补充道:就像我一样。
所以才对我那么好,所以才将我带回隐阁来的。
“第一次啊……”沈梦寒笑了:“漂亮的小笨蛋。”
谢尘烟气道:“你才笨!”
沈梦寒道:“像小花一样。”
谢尘烟惊道:“你还真的拿我当小花!”
“又笨又可爱。”沈梦寒哑声道:“我真舍不得。”
第八十三章 心安理得
谢尘烟道:“舍不得什么。”
沈梦寒不讲话了。
谢尘烟道:“舍不得同我分开么?”
沈梦寒不语。
谢尘烟道:“那我回来好不好?”
沈梦寒仍然沉默。
谢尘烟有些泄气。
他还是无法违背他的命令。
他没有开口叫他回来,谢尘烟便没有那个底气与胆量。
可是,他为什么总是这样口是心非。
裹着他的丝被从肩头滑落,谢尘烟慌忙伸手替他拢了一拢,沈梦寒依然凝望着他,目光温温凉凉,眼底却汹涌澎湃,似是有千言万语要向他倾述。
谢尘烟菱形水润的唇近在咫尺,沈梦寒凑上去,温柔地噙住他。
深吻过后,沈梦寒眼中的醉意又深重了一层。
谢尘烟暗道不好,他仗着内力深厚,今夜里喝了不少的酒,残留的酒意怕是比沈梦寒呡的那一口还要重。
他匆匆漱了口,又服侍沈梦寒清了口,喂了他几口茶水,沈梦寒倚在庑房里的软榻上,不多时,竟是连耳后都渐渐红了。
见他折返,沈梦寒不依不饶地凑上去要吻他。
谢尘烟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又想到今日里的事,赶快向他解释道:“我本是想赶在你生辰回来的,谁料路遇饶州水患,困了几日,方才错过了。”
沈梦寒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知是醉意还是委屈,眼中竟然又弥漫起一层水色。
谢尘烟恍然心道,原来这个人真的这样小气。
可是这个小气的人最大度。
如果不是他主动靠近他,他是不是能活活把自己忍到死?
他心中同时升起怜意与敬意,摇着沈梦寒的手指道:“不是故意错过你生辰,嗯?”
又强调道:“以后也不会再错过了。”
沈梦寒不应,又探身去吻他。
谢尘烟自不肯再张口,沈梦寒一下一下,轻轻地咬他的嘴唇。
谢尘烟“嘶”了一声,稍稍退后,沈梦寒也不追,就支着身子,侧着头看着谢尘烟。
庑房虽不冷,但他头发还是湿的,连脚趾都泛着淡淡的血色。
谢尘烟用丝被将他整个裹起来,抱回榻上,倚着床榻给他擦头发。
平日里只要沈梦寒自己能走,便断断容不得谢尘烟这样放肆。
可是今日他醉了,不若平日里那么端肃,也不若平日中那么言不由衷。
他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谢尘烟的爱意与亲近。
谢尘烟肆无忌惮地宠爱着他,轻轻拭净他身上每一处,替他换上亵裤与中衣;将他冰凉的手脚放在自己怀中捂暖;再用内力熏干他的长发,轻轻梳拢,怜爱地去吻他的发丝。
沈梦寒侧着头望着他,眼中竟然又有些委屈。
谢尘烟恋恋不舍地抓着他的头发,轻声道:“怎么了?”
沈梦寒道:“你都不吻我。”
谢尘烟叹了一口气道:“我怕我忍不住。”
沈梦寒道:“为什么不吻我。”
谢尘烟道:“你没听到么,阮姐姐不叫我任性。”
沈梦寒道:“她没叫我不任性。”
言罢便伸手去捏谢尘烟的下颌。
谢尘烟按住他的手道:“真的不可以。”
那手指不若平日那般冰冷,却也不是常人正常的发热,那温度时高时低,这一刻还温热着,下一刻便又恢复到平日里的冰冷,谢尘烟明白 ,这只是这具残破的身体,在艰难的消耗着酒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