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浑大汗离世,兀夺、兀罕兄弟相争,大汗金鞭落于兀罕之手。
缪予风霍然放下帘帐,长刀一卸,向案上一扔,“锵”的一声。
“是你。”
“是我。”沈梦寒眉眼弯弯:“可谈否?”
缪予风沉默半晌道:“可。只是不知公子送如此大礼,又能从中得什么好处?”
沈梦寒笑:“将军不归北昭,于我便是好处。”
缪予风道:“居延城只有区区三千兵马,实不敢当。”
沈梦寒神色一肃,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将军明白,我亦明白,杨进需要的不只是将军手中的兵马,杨进需要的是纪将军当年留在北昭各地的山河令。”
缪予风默然半晌,缓了声气道:“只怕公子阳奉阴违,归京后杨进要怪罪。”
他身为质子,等闲不可出北纪城,这一次出京,想必杨进从中花了不少的力气。
话一出口,缪予风暗自失笑,他见这少年尚年少,多少有些将他同缪知广等子侄相待之意,可是这少年行事虽大胆却有条理章法,如此年少便得以统领武林盟,这些事情又哪里用得到他来分说。
沈梦寒却似是有些苦恼,嘴角微微耷下来,脸上带了一股子懊恼道:“多谢缪将军关心,我一心想着出京,此行无异于与虎谋皮,是在下思虑不周了。”
这一神色,倒是少年意气尽现,缪予风蓦地心软,轻声道:“此间事了,我写封拒信与公子交差便是。”
沈梦寒亦起身,郑重一揖到地:“多谢缪将军。”
缪予风道:“公子言重,公子救了犬子性命,又送了这样一份大礼上门,一封拒信而已,实属汗颜。”
缪知广立于帐外,不知候了多久,见他们出来,方才将手中酒向前一递,粗声粗气道:“酒。”
人家不过才十五岁,便能为父兄分忧,为了南燕殚精竭虑,周旋于北昭与草原,自家的不肖子年长了人家几岁,偷偷去劫个部落都差点把命丢了,还一脸的不服气。
缪予风恨得牙痒痒,手上的军杖又跃跃欲试。
沈梦寒适时道:“缪将军,我也是第一次来北地,可否请缪小哥带我到处去转转?”
缪予风自然不会不应。
缪知广冷声道:“你要看什么?”
“缪小将军。”沈梦寒歉然道:“之前在柔然部落遇到你们,真的是个意外。”
缪知广冷哼一声。
沈梦寒道:“我困了,能否寻处地方歇息一日?”
缪知广:“……”
这少年人的心思,也太过跳脱了些。
正如沈梦寒所料,缪予风向兀夺送上可汗金鞭,再在居延城外设宴相邀,兀夺欣然应约。
沈梦寒自扶冥城夺得可汗金鞭后便不眠不休数日,如今虽未尘埃落定,总算有了初步的结果,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不醒人事。
再醒来,已然是日薄西山。
城外酒过三巡,沈梦寒方才姗姗来迟,他放眼一扫,便直接向缪知广案后挤过去,笑容晃花了人眼:“让个位子。”
缪知广道:“我与你很熟么?”
沈梦寒奇道:“不熟么?”
缪知广方欲开口,兀夺大汗便持酒走下主位,直直向沈梦寒走来,下颌微抬,虎目半眯。
沈梦寒亦敛衽起身,收拾了方才与缪知广的玩闹神色,肃然一礼:“兀夺大汗。”
兀夺上下打量他半晌方道:“南燕的王子。”
沈梦寒愣了一下,半晌未曾应声,直至缪知广在旁边扯了一扯他的袖子,方才拱手一礼道:“在下沈玉隐,不知大汗有何见教?”
兀夺大汗道:“我知你为何来此处。”
“我是南燕人。”沈梦寒坦然道:“自然是为南燕而来。”
居延城中皆是纪朝旧部,他此言一出,场中鸦雀无声,众人更是面色各异。
兀夺闲闲道:“你们中原人常言道远交近攻。我们慕容部百年前亦与南燕有过过从,渊源颇深。”
他言语平定,沈梦寒却渐渐绷紧了肩背。
此语颇为不详,他嗅到了那么一丝先礼后兵的味道。
兀夺道:“我收了王子奉上之金鞭,自是愿意与南燕重修旧好,再次结盟,共抗北昭。”
第八十章 城下之盟
为示诚意,宴席设于居延城外,放眼远望,千里荒漠,一马平川。
战马列队经过,脚下的土地都跟着震颤。
三千残兵对两万铁骑。
缪予风暗自咬紧了牙关。
连缪知广都感受到了气氛的紧绷,变了神色,紧张地望向沈梦寒。
若是他回一个“好”字,压于城外的两万铁骑,怕是就要踏平居延城,将他们这些远方的不速之客屠杀殆尽。
而此时此刻发生之事,兀夺不会提起,沈梦寒自然也不会对外言道。
兀夺可得居延城,南燕如愿与鲜卑订立盟约。
两全齐美。
牺牲的只是本不应居于此处的纪家军而已。
沈梦寒蓦然松了脊背,歉然道:“实在可惜,金鞭乃是居延城奉予大汗,此宴亦是居延城为大汗所设,此时谈论鲜卑与南燕之事,怕是不妥。”
他收拾起了玩闹神色,言辞镇定,既向居延城示了好意,亦自恃了身份,不卑不亢,端地显现出一分出身皇室的威仪与雍容来。
他身边的缪知广长舒了一口气,心下却也暗自凛然。
兀夺大汗定定地看了他半晌道:“王子要想好,再谈论盟约之事,怕是没有这么容易了。”
沈梦寒仍坚持道:“今日里我只是陪客。”
兀夺朗笑一声道:“好!好!好!”
“那我明日再行设宴宴请南燕的王子,可否?”
沈梦寒长揖道:“可。”
兀夺大汗转身与缪予风道:“我可允你们纪家军继续居于此处。但是孤有一个条件。”
缪予风此刻已然是汗湿重甲,凝重道:“大汗请讲。”
“孤可放过居延城。不过,”兀夺大汗手指向沈梦寒一指道:“我要这个人做居延城的城主。”
不只在场居延城众将沉默。
缪予风愣了一下,沈梦寒亦怔了一怔,向兀夺一礼,干脆回绝道:“此事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
兀夺却不待他回应,只直直望向缪予风。
众人都明白,沈梦寒乃南燕质子,等闲不得出京,而兀夺此举亦并不是真的要沈梦寒统领居延城,而是要居延城做出选择,是否要继续效忠北昭。
卧榻之侧,又岂能容他人酣睡?
缪予风沉默片刻道:“此事我做不得主,居延城明日会给大汗一个答复。”
兀夺笑:“可。”
这一次沈梦寒无法再置身事外,只得悻悻然抱臂坐在帐中听居延城中众将争吵。
一阵寒风吹过,掀起帘帐一角,帐外的缪知广遥遥与帐内的沈梦寒对视一眼。
缪知广看不惯他事不关己的态度,大步迈入帐中,进门便踢了他一脚道:“你倒是讲句话啊。”
帐中倏地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向沈梦寒。
沈梦寒小声道:“这就是你对未来城主的态度?”
缪知广愣了一愣,无声地张了张嘴。
沈梦寒不再理他,朗声道:“若是诸位对我的身份尚有疑虑,我可于此立誓,即便居延城效忠于我,我亦不会令居延城去做任何不利于北昭之事。”
他环环一礼,少年语调轻冽,如初春三月冰河初裂,细雪乍溶:“在下承蒙武林盟青眼,忝列盟主之位,诸位应知我并非虚言。
此誓我亦曾立与北昭武林盟,他年若食言,诸位可自行去留,沈玉隐亦愿随诸位处置。”
此言一出,缪予风暗自松了一口气。
没有回避,没有顾左右而言他为自己争得利益。少年干脆利落地予以回应。
武林盟推举之人,果真是够潇洒快意。
缪予风率先向沈梦寒一礼道:“沈城主。”
半晌后,人群中方才稀稀落落道:“沈城主。”
“沈城主。”
沈梦寒似笑非笑,只看着缪知广。
缪知广不情不愿向他胡乱一礼:“沈城主。”
他甫一抬头,便看到沈梦寒忍笑的表情,忽而心中一动道:“城主可愿带我回北昭?”
缪予风一巴掌扇过来,喝斥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缪知广委屈道:“随便问问都不行么!”
第二日,兀夺果真在城外设宴宴请沈梦寒。
他一觉睡到晌午,一出帐,帐外团团围坐的少年齐刷刷看了过来,沈梦寒惊魂未定道:“这是做什么?”
缪知广道:“给你撑场子。”
沈梦寒袖下指尖轻捻,轻笑道:“缪小哥转了性了?”
“哪来那么多话。”缪知广不耐烦道:“你既然做了我们城主,哪里有叫你单身赴会的道理?”
沈梦寒神色不动:“我不带你。”
他转向刘北道:“你跟着我。”
缪知广恨声道:“你什么意思?”
沈梦寒转头看他道:“你怕是不肯听我的话。”
缪知广别扭道:“我听你的话。”
沈梦寒眉眼又弯起来,缪知广直觉他又要讲出令自己难堪的话来,诅咒发誓道:“我定会唯命是从!若是我再自作主张,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沈梦寒赶快道:“呸呸,你收回去,你又不是我的侍卫,我不用你唯命是从。”
缪知广道:“若是我唯命是从,你能带我回北昭么?”
此言一出,沈梦寒倒是正色看了他一眼,蹙眉道:“为什么要回北昭?”
缪知广道:“我是北昭人,娘亲姊妹都留在北昭,自然是要回去的。”
沈梦寒心上倏地一震:缪予风身为纪朝亲信,亲眷早已被昭帝治罪,哪里还有家人留在北昭。
他斜觑缪知广一眼道:“带你去北昭,怕是在给我自己添麻烦。”
缪知广忍无可忍,破口大骂道:“老子就未见过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人!”
沈梦寒奇道:“别人拒绝你,便是不知好歹了么?”
缪知广涨红了脸道:“你……你……”
你了半天,也未讲出什么话来。
沈梦寒长于勾栏,又在北昭宫廷中横冲直撞八年,若论牙尖嘴利,怕是再寻不出什么人能讲得过他。
沈梦寒见他气极,亦见好就收道:“多谢缪小哥愿意赏脸奉陪,只是能不能跟着我去北昭,也要看令尊的意思。”
他并非是不饶人的性子,只是难得遇到一群差不多年岁的少年,性格活泼,见他们一起玩闹又一起闯祸,友情深厚,不由得心生艳慕,方才起了些逗弄的心思来。
但缪知广连母亲姊妹罹难都不曾知晓,缪予风自是不会让他随沈梦寒归北昭。
夜间沈梦寒换过了衣裳,方才带着缪知广与刘北一同至汗帐赴约。
他虽得了大汗金鞭,好处却已经许给了居延城,纵使是缪知广与刘北亦知晓再次和谈怕是没那么容易。
去的路上缪知广便问沈梦寒道:“你身上还有类似大汗金鞭一类的东西么?”
“你想什么呢?”沈梦寒瞪大眼睛道:“大汗金鞭在草原上可比中原传国玉玺,这样的东西,哪里还有第二个。”
缪知广担忧道:“那你拿什么与兀夺大汗和谈?”
沈梦寒奇道:“此事与鲜卑只有好处未得坏处,兀夺大汗为何不允?”
缪知广怔然道:“那你为何还要冒险去夺可汗金鞭?”
沈梦寒淡然道:“我年纪这样小,若是贸贸然前去谈结盟一事,你猜兀夺大汗会如何看待南燕?”
“定然会觉得南燕派了个黄口小儿前来,心意不诚。”他斜觑一眼缪知广:“你有真本事,旁人才会高看你一眼。”
缪知广不服气道:“你天生是南燕的皇子,旁人注定会高看你一眼。”
沈梦寒半晌无言,良久才道:“谁告诉你我天生是南燕的皇子?”
缪知广四岁便到了关外,并不知晓中土的传闻,奇道:“皇子难道还要敕封么?”
沈梦寒不再理他,自顾自的纵马上前。
两万兵马驻扎于居延城外,旌旗蔽日,战马嘶鸣。
缪知广与刘北长于塞外,却也从未曾见过这样大的阵仗,不由得肃然起敬。
沈梦寒倒是不以为意,面色沉静,闲庭信步般步入汗帐,对两侧虎视眈眈的武士视而不见。
北地初春,天气尚为寒凉,他换了件窄袖的武袍来,却仍是南地样式,淡烟色波光粼粼的水缎绸,缪知广看着便嫌冷。
他这般镇定自若,缪知广与刘北亦不得不打点起神色来,战战兢兢承沈梦寒入了席。
千军万马阵列于前,个个眼含精光,气息沉凝。
都是一等一的鲜卑武士。
堂而皇之的下马威。
缪知广暗自磨牙,看这阵仗,他口口声声道兀夺大汗不会为难他,怕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草原上的舞姬上前献舞,鲜卑女子素来大胆,裙高至腰,酥雪半露,路过沈梦寒席间,大胆地向案后一探。
沈梦寒急急向后一撤,恰好避开,那女子披帛堪堪挂在侍立于沈梦寒身后的缪知广脸上。
那女子一探既含笑而退,披帛擦过他脸颊,缪知广脸上顿时乍青乍紫,霎是精彩。
缪知广敢怒不敢言,恨恨瞪向沈梦寒:“你躲什么?”
沈梦寒坦然道:“我是断袖,怎可招惹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