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知广一怔,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挪远了一些。
“你躲什么?”沈梦寒斜觑他一眼。
缪知广暗自腹诽道,你既身为断袖,又喜欢逗弄我,焉有不躲的道理?
“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看他神色,沈梦寒肃然道。
缪知广迅速扫了他一眼,心下紧张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违心道:“还行罢……”
虽然他生得的确好看,倒也不必如此。
沈梦寒冷笑一声道:“所以你觉得我哪点会看上你?”
缪知广破口大骂:“日你……”
沈梦寒冷冷看他一眼,目光寒肃,威仪尽现。
他硬生生收回声音。
沈梦寒的目光不是给他的。
兀夺大汗在主位上轻轻击掌,击节之声渐次传下,场中嬉闹之声渐尽。
缪知广亦收了神色,肃立于一侧。
兀夺大汗道:“南燕王子自抚冥城中夺得可汗金鞭,想必武艺不错。”
沈梦寒礼道:“不敢当。”
兀夺大汗道:“我们鲜卑人历来喜以武会友,南燕王子可否愿与我鲜卑武士较量一番?”
沈梦寒欣然道:“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兀夺大汗笑道:“若是王子于三局中能胜过两局,孤便如王子所愿,与南燕订盟。”
沈梦寒道:“愿尊大汗旨意。”
缪知广头上渗出汗来:“你不是道大汗不会为难你么?”
沈梦寒奇道:“比武而已,算为难么?”
缪知广道:“你不知道,他们武会不若我们中原点至即止,上场之人非死即伤,你怎么这么轻易便应了!”
沈梦寒了然道:“哦,那我小心些。”
兀夺大汗命舞姬等人撤下,场中瞬间空出。再一击掌,两队武士鱼贯上前,奉上弓箭等物。
沈梦寒脸倏地一垮,缪知广注意到他神色,小声道:“怎么?”
沈梦寒懊恼道:“我不会射箭。”
第八十一章 事与愿违
缪知广也跟着愣住了。
这少年从一出现便一付胸有成竹、势在必得的样子。何曾想过,他也有流露出这样不甘心的神色之时。
缪知广不能置信道:“真的?”
沈梦寒轻叹一声。
果真,兀夺大汗轻转手中金卮道:“第一局,赌射如何?”
沈梦寒道:颔首道:“可。”
兀夺将手中金卮丢与席下道:“就赌此卮。”
兀夺身边一名壮汉出列,向沈梦寒一礼道:“慕容部克多,请教南燕公子隐。”
沈梦寒沉声唤道:“缪知广。”
缪知广下意识道:“在。”
缪知广应了声,瞬间反应过来,对沈梦寒怒目而视。
沈梦寒促狭地看过去,眨眨眼睛,用口型道:“拜托了。”
缪知广只得硬着头皮出列,手心不禁微微汗湿,沈梦寒在他身后轻声道:“尽力即可。”
缪知广恨声道:“等着!”
此时兀夺手下已经将金卮置于百步之远的高台上,以百步设限,以兵士引旗障之,纵马不得过于此界。
克多冷冷睇他一眼,便翻身上马,双股一夹,便沉肩引弓。
缪知广慌忙上马,跟在他身后。
沈梦寒长吁一口气,身子斜斜向后一倚。
这一局,他必输无疑,因而亦不紧张。
克多手中角弓震颤,毫不犹豫,一箭毕,正好绕场一周回来。
远处金杯“锵”的一声乍响,缪知广手中箭还未曾离弦。
末了克多收弓下马,又立回兀夺大汗之后。
不多时,便有人将金卮奉上,羽箭入金卮寸许深,尤自震颤不止。
缪知广懊恼退下,颓然立回沈梦寒身侧。
沈梦寒亦侧身安慰道:“无妨。”
天色已晚,百步之外若无深厚内力根本无法看清,那克多不仅是个神射手,亦是位内功高手。
而汗帐中的神射手对一名少年,本就胜之不武。
但沈梦寒亦明白,他自兀罕处得大汗金鞭,兀夺却是又喜又惧,此次比武,更似是一场震慑。
可沈梦寒,却无惧于这场震慑。
他牢记自己的使命,他此行当为示好,而非结仇。
而南燕实力如何,他已经向兀夺证明过。
兀夺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来,将此杯当场赐于克多。
兀夺道:“南人不善骑射,那么第二场,便比王子擅长的剑术如何。”
沈梦寒欣然道:“可。”
他持剑跃入场中,拱手向兀夺一礼。
淡烟色的武袍被寒风扬起,长身玉立,端地潇洒秀致。
手中剑鞘虽平平无奇,拿在他手中,却令人觉得那剑光定然会举世无双。
连兀夺都面露赞叹之意,朗声道:“旁人怎配与王子动手。”
他高声唤道:“阿澈。”
慕容澈出列,单膝点地道:“父汗。”
兀夺道:“吾儿与你对阵,点到即止。”
元贺道:“那定然是他赢了。”
缪知广微阖了阖眼。
当年的沈梦寒,当年的拂尘。
他眼中有痛意。
缪知广道:“他输了。”
元贺讶异道:“输了?”
缪知广道:“阿澈是名女子,比试之时私物掉落,他替她遮掩,反而被她一招所制。”
元贺眼中饶有兴致道:“竟然都未曾引出一段佳话来。”
缪知广摇头道:“岂止,公子虽认了输,却要求与阿澈姑娘再比一场,这一局,公子险胜。”
未因她是女子,便相让于她,亦未因她是女子,便相轻于她。
输得干脆利落,赢得也众望所归。
这一战,从月上中天打到天光泛白。
竭尽全力,不遗余力。
时至今日,缪知广都记得那一夜的激荡与震撼。
他救他时,尚是不服气,拯救居延城时,是略有敬意,而这一夜过去,方才是由衷的敬服。
后来他随侍沈梦寒多年,方才明白,有很多时候,输比赢更重要。
什么时候可以任性,什么时候应该有锋芒,又什么时候应该示弱,他从来都没有错过。
沈梦寒夺得大汗金鞭,于兀夺可汗是示好,也是威胁。
大汗金鞭曾落于南人之手,于慕容部来讲亦是震慑与屈辱。
而沈梦寒以两输一赢,全了兀夺可汗的颜面,亦展示了自己的实力。
再与慕容部谈及盟约之事,便举重若轻。
当年他才多大的年纪,少年人何其争胜,他却能有如此隐忍之意。
正如他知晓母亲与姊妹凶讯,与父亲决裂之时,跪在他面前起誓效忠,要追随他回北昭。
沈梦寒沉默良久方才同他道:“你要想好,做我的朋友与做我的下属,是不一样的。”
他用了四年,身体力行教会了他这是什么意思。
哪怕他后来缠绵病榻,目光却始终如同那夜的剑光一般雪亮。
远方的家园已是一片废墟,他的父亲与友朋在别处重建了家园与城池,而他不行。
他悬念着中原繁华富庶的城池,他想念他离家的那一日,母亲随手在巷口给他买的那张槐花饼。
无边的大漠、荒凉的戈壁、浩瀚的草海。
他不愿留在那里。
他的父亲追随纪朝流落塞外,他亦追随他的主人先渡黄河,再渡长江,一路向南。
他要举案齐眉终身的妻子,亦是母亲与阿姊那样温婉又矜丽的中原女子,而不是父亲给他选出的泼辣的鲜卑女子。
居延城渐行渐远,而北昭亦无他的容身之处。
元贺沉吟半晌,放下手中杯盏道:“阿澈,慕容澈……她是格桑郡主慕容耶哥?”
他喃喃道:“竟然是她……竟然是她!”
格桑郡主乃是慕容部如今的武神,自幼被当作男子养大,曾率部攻打抚冥城,一举斩杀兀夺的心腹大患兀罕。而后恢复女儿身,深受兀夺大汗倚重,被称之为草原上的太阳。
而如今扰境北昭的,正是这位草原上的女英雄。
当年不过十五岁的沈梦寒,竟然能险胜于她。
缪知广道:“正是。”
元贺感叹道:“原来如此。”
若是利益,可以诱之于重利;若是感情,亦可以离间之;唯独这种源自于惺惺相惜势均力敌的肝胆相照,无以挑拨,无以间隔。
陈兵雁门的慕容耶哥,无利可诱。
南燕与慕容部的联盟,坚不可摧。
元贺摇摇头,自嘲道:“居延城只是因纪朝遗令才不肯做对北昭不利之事,如今山河令已除,我亦不再留缪小哥了。”
他本以为居延城乃纪朝旧部,延留缪知广,亦是存了收服之心,如今听了当年居延旧事,便已然知晓此事难成。
若是缪予风之流对北昭尚存有故园之意,那么在草原上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居延人,已经彻彻底底的被沈梦寒收服。
年少时的惊鸿一瞥,抵得过未来迢递岁月中的千山万水。
他见过那人的病骨支离,亦可想见当年一剑既出的惊才绝艳。
缪知广起身笑道:“三皇子欲从我身上得知慕容部与居延城为何愿意相助公子,原因怕是令三皇子失望了。”
元贺低声道:“我与你们公子一样,只想早日结束这场注定两败俱伤的战争,却屡屡事与愿违。”
“我还愿再助三皇子一臂之力。”缪知广轻快道:“公子知,三皇子亦应知,居延人所行之事并非公子所托,皆是出于我本心。”
他太久没有恣意妄为过了。
洗净了重压在他身上的山河令。
他要做他想做的事。
南燕内忧外患之时,昭帝于当年五月率文武百官与扈从依仗东封泰山。
于封禅礼之时遇刺。
三子元贺反应最快,冒死冲上封坛,被刺客重伤。
北昭朝野震荡。
而后追查下去,刺客并非来自南燕,竟是来自草原。
草原之上的慕容部亦无意于解释此事,陈兵雁北的慕容耶哥更是以雷霆之势,趁乱破雁门。
南燕至此,终于有了一线喘息之机。
荆娘子初至荆湘道,起初用兵颇为谨慎,败多胜少。这一支娘子军,多是双十女子,出身青楼,容色亦盛,颇为北昭所讥诮。
至七月初,谁也未曾料到,竟是这一支娘子军深入施州城,配合征西将军大败北昭铁骑,获首级万余,俘三万,北昭剑南道世家陈氏连夜弃施州城,沿子午道奔锦城。
这是自前岁肃王克辰、思、播三州后,南燕取得的最大一次胜利。
这一胜后,安王亦乘胜带水军入巴州。
自此,北昭彻底失去了长江以南的所有重镇险地。
荆娘子亦乘胜招募当地女子从军。
荆湘道与原北昭剑南道久战,十室九空,从前男丁若亡,家中妇幼便无生计可施,荆娘子麾下娘子军,得沈梦寒居中调停,封银与抚恤较寻常军队更丰,一时间应募者竟有数万之巨,荆娘子从中精挑细选,并不完全拘于武艺高低,更是以收留非良家女子为先。将这一支娘子军始终控制于数千人之数。
这一支军队并未被编入正规军,难以进入正面战场。
荆娘子亦因事制宜,并不欲将这一支娘子军打造成一支普通的军队。
人数少,如此一不至招旁人忌惮,二能顾及到军中每一位姐妹。
一支经过精心打造的精锐之师,远比一群乌合之众有用得多。
国事终于得以喘息,安王西去巴州,却月城中却失去了冉紫云的消息。
沈梦寒更是思量再三,命心字与祁茂将沈涯暂且带回金陵城中。
这大半年间,谢尘烟都再未回过江南。
书信自天南海北寄回隐阁,整理起来几可看做游记,谢尘烟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的奇峰险岭,哪怕他极力渲染沿途风光无限,讲些山间乡趣野乐,亦不能掩盖他字里行间的焦灼与越来越绷紧的那根弦。
沈梦寒知道,名义是同觉檀出门游历,事实上,谢尘烟是去寻找赤焰草了。
武林盟、北昭山河令、遍布南燕的黑衣羽林,寸寸搜寻过神州大地。
一无所获。
最后,缪知广娶了个活泼泼的中原女子哈哈哈哈
下一章小情侣要见面咯。
一年一次的……嗯……
第八十二章 久别重逢
八月,缪知广辗转从草原回到南燕,路过却月城,接应回了被沈琛追杀不止的心字、祁茂与阿戊等人。
沈梦寒与缪知广在抱寒榭细谈过北昭与草原的形势,缪知广私下刺杀昭帝,并未得沈梦寒准许,此时不由得惴惴不安。
沈梦寒沉默了半晌道:“以后不可如此莽撞行事。”
缪知广松了一口气,喜不自胜道:“不会了。”
沈梦寒道:“你若是回不来,良月怎么办?”
缪知广一怔,脸上方才有了后怕之色。
沈梦寒伸手拍拍他的背道:“多谢你。”
这一笑,竟然有了当年的那一分飞扬神采。
良月在抱寒榭外候着,沈梦寒没有久留缪知广。
沈梦寒送走了他,方才入了内室,见了带着沈涯的心字。
心字见他眉宇郁色,敏感道:“怎么了?”
在心字面前,沈梦寒不掩饰他的忧心,轻声道:“陛下病了。”
心字浑身巨震,能令沈梦寒流露出这样的神色来,燕帝怕是极为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