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刚回来那日谢尘烟在阁中转了一圈,之后便又开始跟着沈梦寒寸步不离。
九月二十五这日,沈梦寒要见的客有些多。
早晨起来他总是有些乏,谢尘烟不愿意假手他人,给他穿了衣又束了发,沈梦寒眼睛半睁半阖,垂着头倚坐在房内矮榻上,也不知道到底醒了没。
谢尘烟玩心大起,沈梦寒正盘算着今日要处理的事情,忽然一张冰凉的帕子覆在了他脸上,激得他整个人一挣,险些要厥倒。
谢尘烟吓了一跳,赶快取走那帕子,榻边小几上置了几枝菊花,插花的人显然不懂得,胡乱插了一气,乱糟糟挤成一团,不成个样子。
沈梦寒方被惊了一惊,目光有些散漫。
谢尘烟跳下台阶,急道:“我去请周先生。”
沈梦寒哑声道:“回来。”
谢尘烟回头看他。
沈梦寒向他招招手。
谢尘烟又乖乖的回来,蹲在他面前,小声道:“对不起。”
沈梦寒拨弄着那团姹紫嫣红道:“你采的?”
谢尘烟又兴奋起来,用力点点头道:“掬寒榭那边不许我采,我道是要送给你的,他们才不管我。”
沈梦寒道:“嗯。”
花被插得乱七八糟,枝叶上却带着露水,水生生、鲜灵灵地。
沈梦寒道:“去取把剪刀来。”
谢尘烟:“啊?”
沈梦寒挑了一下眉。
谢尘烟如梦初醒,取了剪刀,包了剪尖递给他。
沈梦寒失笑道:“我没那么柔弱,不必这样小心。”
他手法显然比谢尘烟好多了,三下两下,又将残瓣枯枝折了,不一会的功夫,便剪得错落有致。
谢尘烟在一旁目不转睛地地盯着他在浓艳花色下衬得冷白的修长手指,生怕他一不小心伤了手,沈梦寒拍拍他的头笑道:“去问息旋取几个定白窑的玉壶春瓶和梅瓶来。”
他似是突然来了兴致,也不管外面息旋催了多久,客人又等了几时,兴致勃勃地剪起了那几枝花。
谢尘烟有些忐忑,催促他道:“再不去,周先生该来寻你了。”
倒不是他真的敬重或是惧怕周潜,只是周潜喜欢在他们用饭之前训话,对着满满的一桌子吃食只能看不能动,谢尘烟怕极了这样的折磨。
沈梦寒道:“无妨,他现在正在前厅中陪客,等闲走不开。”
既然是他的生辰,他任性一会子又怎么了。
只是他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息旋在外面道:“公子,庾公公来了,要亲自来看看公子。”
沈梦寒的手慢了些,笑意也渐渐收了,眉宇间有些郁色,觑了谢尘烟一眼道:“不许打架。”
谢尘烟气鼓鼓道:“我好久不打架了。”
沈梦寒逗他:“你打不过的来了,怕你吃亏。”
不用他提醒,谢尘烟身上的寒毛便已经立了起来,这样的压迫感,他也意识到那庾公公是谁了。
沈梦寒嘱咐道:“你留在这里。”
便起身向外厅走去。
他今日里要见客,穿的是礼服,一起身,层层衣摆便在身后铺陈开来,只一截腰身纤细。谢尘烟下意识跟着他向外行了几步。
沈梦寒转身吩咐道:“我一会儿回来还要剪,你替我看着,不许别人动。”
谢尘烟脑子是木的,呆呆点了点头,宫室华丽,重檐堂皇,在他眼中都如尘灰尽去,只余下这样的一个身影。
沈梦寒似是对他笑了一笑,谢尘烟定定地站了半晌,才回身将他方才弃在矮榻边的废枝扔了。
沈梦寒匆匆回来一趟换了衣裳,这日里却没有再回来剪花。
换下来的衣服上有一滩水渍,说大不大,说小亦不算小,是刚刚剪花的时候不留神方才留下的,谢尘烟抱着那件层层叠绣的袍子,有些怔忡。
沈梦寒早晨出了门,便从早忙到了晚,谢尘烟想悄悄去前厅看看他,还没走到会客堂便被拦了下来,他身上有沈梦寒给他留的玉佩,那些人却并不通融,只道是公子说不许旁人靠近。
这些人统一着了黑衣,每一个都长得过目即忘,武功却奇高,谢尘烟心中纳罕。
他在旁边斟酌了一刻,知晓自己没有必胜的把握,只好又回了沈梦寒的寝殿,却又见那些仆伇、侍女来去他们却不阻挡,不禁有些郁郁。
良月出来寻他,道是公子吩咐,单独给他备了晚饭,都是些他平时喜欢的菜色与药膳。
谢尘烟一个人用饭,没有什么食欲,听到外面遥遥传了几声丝竹之声,他突然想到沈梦寒曾讲过什么顶漂亮的人来,这样大的宴会,肯定也会有什么好看的舞女歌伎,说不定,是沈梦寒喜欢的。
他随意用筷子拨着饭,倏地落下几滴泪来。
良月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了?”
谢尘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若是沈梦寒在这里,他便觉得这隐阁处处都是好的,可若是沈梦寒不在这里,哪哪都是不是。
而他从前的日子,都快要想不起来了。
他胡乱抹了一把泪,又想起母亲来,她应该是同良月一般活泼的,可是他想起母亲来,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一团,连母亲的样子都快记不起。
他有些奇怪,问良月道:“你记得你母亲长什么样子么?”
良月道:“我三岁娘亲便死了,我不记得她什么样子。”
谢尘烟放下心来,原来大家都不记得自己娘亲长什么样子。
第九章 旧年月色
沈梦寒晚间回来的时候已经乏了,足不沾地地忙了整一日,寻常人都未必受得住,更何况是他。
谢尘烟也不扰他,只在一旁玩那几枝他未剪完的花。
沈梦寒倚在榻上歇乏,一边问道:“小烟晚上吃的什么?”
谢尘烟仔细想了一想,为难道:“不记得了。”
沈梦寒一听便知道他并未仔细用饭,轻声道:“我也没有用饭,叫厨下再送些吃食过来,我们一起用。”
谢尘烟凑到他身上去闻,沈梦寒没什么力道地推了推他,笑道:“别闻了,一身的酒气。”
谢尘烟问道:“你吃过长寿面了么?”
沈梦寒怔了一下道:“没有。”
谢尘烟跃跃欲试道:“我去给你煮寿面好不好?”
沈梦寒不忍心打击他的兴致,点点头道:“好。”
谢尘烟欢呼一声,便跑走了。
息旋在外面看到谢尘烟跑走,又多问了一句道:“公子真的想吃东西么?”
沈梦寒声音有些冷:“随他。”
待谢尘烟端着面回来,沈梦寒早便睡过去了,眉间紧收着,衣裳还未解,他显然睡得不太舒服,却也未叫息旋进来服侍他。
谢尘烟屏息在他身边看了一晌,还是将那碗面放在一边,上前来想替他宽了衣。
他手甫一碰到沈梦寒的衣襟便被他攥紧了。
手指冰冷。
沈梦寒睁了眼,笑了下道:“是你啊。”
便又松了手指。
谢尘烟被他触过的手指倏地烫了起来,他收回手,在衣袖上蹭一蹭,小声道:“我替你宽衣歇息罢。”
沈梦寒在殿内扫了一眼,笑道:“我的长寿面。”
谢尘烟应了一声便取过来递给他,只有一双箸,沈梦寒捧着面笑道:“这样一大碗,我可吃不下。”
谢尘烟道:“我帮你吃。”
沈梦寒道:“好。”
他强吃了几口,谢尘烟见他实在勉强,抢过来咝咝地吃了,沈梦寒笑道:“慢些,没有人同你抢。”
谢尘烟吃过之后才恍然发现他与沈梦寒用得是同一只碗,又是同一双箸,不禁又有些赧然,脸渐渐烧起来,他站起来,慌乱道:“我送回厨房。”
沈梦寒道:“放在外殿,叫良月收了便是。”
谢尘烟点点头,却站在门口吹了一会子风才进来。
他觉得这世间一定有一种定义来形容他与沈梦寒之间关系,且一定不只是主仆这样的简单,但他想破了头,却也不知道那应该是什么。
但他自幼生活的部落太小太封闭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太过有限。
而且母亲讲过……他怔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
他第一次发觉,他似是忘记了一些很重要东西。
他转而又想到沈梦寒怕风,独自站在外间暖了一会儿。
沈梦寒唤他道:“小烟,我想沐浴歇息。”
谢尘烟慌忙应道:“好。”
他唤人进了水,又亲手给沈梦寒宽了衣,将他置到浴桶中,取了帕子来轻轻擦拭。
他已经知道用多大的力,不会将他雪白的身子擦得一片赤红。
谢尘烟有些想不明白,索性问他道:“梦寒哥哥,我们是什么关系?”
沈梦寒转身看着他,眼神略有些奇异,轻声道:“为什么突然间问起这个?”
谢尘烟替他松着肩背,力度适中,委屈道:“我每日里都想见你,不见你便不开心。”
沈梦寒默然。
谢尘烟道:“诶……梦寒哥哥不要紧绷着啊,这样我都捏不起来了。”
沈梦寒松了肩膀。
沉默良久才道:“那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谢尘烟反应很大,立刻转了过来,面对面对沈梦寒道:“你要去哪里?你不带着我么?”
沈梦寒盯着他的眼睛,缓声道:“若是有一日我死了,小烟怎么办?”
谢尘烟不假思索道:“那我陪着你一起死。”
沈梦寒意有所指道:“话总是讲得比做得容易。”
谢尘烟歪着头道:“那我应该怎么做?”
他们明明是在谈死生之大,可在谢尘烟面前,却如同在谈论明日里吃什么一般随意。
沈梦寒道:“听闻这世上有一种奈河蛊,两个人若是种下了奈河蛊,便会同生共死,一同走过奈河桥,羁绊会牵连到下一世。”
谢尘烟面露神往。
沈梦寒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小烟,我累了。”
谢尘烟缓过神来,又道:“你方才打断我的话。”
沈梦寒茫然道:“什么?”
谢尘烟强调道:“我刚刚问你我们是什么关系。”
沈梦寒默然了半晌道:“你叫我什么?”
谢尘烟道:“梦寒哥哥。”
他恍然大悟道:“我们是兄弟。”
沈梦寒道:“嗯。”
兄弟需要同生共死么?
沈梦寒隐隐松了一口气,却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谢尘烟固然很喜欢他,可这喜欢却无关情欲。
从那日后,沈梦寒再未提过什么奈河蛊之事,倒是谢尘烟记得清楚,沈梦寒不再提,他便缠着周潜打听。
周潜同沈梦寒议事的时候问道:“他真的同意与你共用奈河蛊?”
沈梦寒“嗯”了一声道:“趁着他如今喜欢我,讲什么他都肯听。”
周潜冷笑一声道:“公子莫要太过自信了。”
他看着沈梦寒长大,比世上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他语气看似淡淡,可是他能讲出这一句话来,便说明心里明明是有一分自得的。
沈梦寒避而不谈道:“取蛊也要费一番力气。”
周潜冷道:“公子不是道他喜欢你得紧,你要什么他不会伸手去给你摘?”
沈梦寒笑道:“周先生同意放小烟自行出门取蛊?”
周潜被他顶了一句,不禁一哽。
沈梦寒道:“就当是试错了,陛下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留在我这里,不可能永远不叫他做事。”
周潜沉默半晌道:“我会多唤几个人跟着他。”
沈梦寒提醒道:“除非是庾公公这样的武功,其他人若是跟着他,要么是等着被他打,要么是等着跟丢。”
周潜道:“那便任由他这样出去?不行,这样太过危险了。”
谢尘烟也就是在沈梦寒这里,才听得进去几句话,勉强像是个正常人。
沈梦寒道:“我会去宫中,向陛下求一枚月色。”
南燕的月色,服用后次月月圆毒发,药石罔效。
月色月色,只得见一次月圆之色。
还有更为珍贵的一种,名为旧年月色,从服用至毒发,整整一十二载。
周潜张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能讲出口。
谢尘烟再问周潜奈河蛊的事情,周潜便不再隐瞒,全盘托出道:“此蛊产自西南苗疆一带,虽然罕见但也并非奇珍,只要付得起价钱,不难得到。”
谢尘烟与他相处了些时日,知道他只是嘴上唠叨,沈梦寒又敬重他,他自然也对周潜态度缓和许多,便也有些撒娇问道:“那可以请周先生帮我买来么?”
周潜道:“母蛊离不得不蛊池,至少要一个人亲往苗疆种了母蛊才成。”
谢尘烟有些为难。
他并不想离开沈梦寒,可是得了奈河蛊,他便可以同沈梦寒同生共死,这对他的诱惑又不可谓不大。
一层秋雨接着一层寒凉。
秋尽冬来,沈梦寒的身子便更不好了,镇日里留在殿内。炭炉火盆到底是有烟气,他寝殿内铺了火龙,连床榻都是温热的,谢尘烟不禁有些惊奇,每日里绕过来,便是为着好奇地摸一摸那温热的床柱。
沈梦寒笑道:“有趣?”
谢尘烟点点头道:“有趣。”
“这是南方的沉烟木,最易举火,因而冬日易暖。”沈梦寒道:“小烟若是喜欢,阁中应还剩了些,再做一张榻是不成了,做个什么别的小物件,你倒是可以想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