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裘的小子,是回凉州的队伍……应该走在他们前面吧。”
“追上的话,会不会打起来?……”
“喂!你们快看!”
突如其来的惊呼将城卫从困顿中叫醒,迎面是刺目到晕眩的强光。
“啊!”城卫以掌遮目,大叫,“好亮!是太阳啊?!”
横云关的守备从没在清晨面向西凉城的方向看见过烈阳。初日炽热的温度熨烫在朝东的背部,朝西的面孔则被另一道激烈日光照亮无余!
“那是什么?!”
整座横云关的守备都惊动了。
那不是烈日,那是一颗从天而降的陨星,裹挟冲天烈焰擦过天梯山雪顶,雪化之声有如瀑布,隔空震响横云关。陨星砸进峡谷,半座山包塌陷,戈壁滩无风翻涌起尘沙。
城卫目瞪口呆……
“那是、那是出关必经的道路!”
第111章
北边与契丹的战事未平,西边凉州城又起了风波。
“听说凉州方向出兵压境,已经到了横云关前!”
“凉州来的兵,难道是六谷部?”
“不不,我一个在边境做生意的亲戚说,来的是越家的兵!”
凉城越家对中原而言是个被遗忘很久的存在,甘凉道还归属于国朝时,越家只是北边屈指可数的世族宗派之一,直到六谷部驱逐了国朝驻兵,越家就翻身成为了土著军阀。
那是个不能被招惹的马蜂窝,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给国朝带来了祸事。
“嘘——那位可不能随便谈论,诸君慎言。”
“呸,还当是过去他只手遮天的时候吗,听说不久前才因为人命案子满京吵得沸沸扬扬,现在又擅自对越家少主动手,激怒了凉州。这下怕是连陛下也不会再保他了。”
成都府城外驿站,往来过客都在此饮茶稍歇。今日略拥挤,茶棚快坐不下了,四座的人都头颅低垂,脊背佝偻,氛围诡异得很,实在不是谈论国事的好地方。很快说闲话的人就走光了。
剩下最后一桌喝茶的,不紧不慢,马车还栓在茶棚外,是风尘仆仆赶到蜀郡的外地人。
应该说,此时茶棚里全是外地人,连主人都察觉到不对劲的气氛,瑟缩在柜台之后。那桌喝茶的还在悠哉,慢条斯理整理好赶路后凌乱的衣襟,才起身离开。前脚刚走,后脚那些形容诡异的人也紧随其后。
一入蜀郡,竹海便深可没人,空气也随之潮湿温热起来。
马车的行踪湮没在竹叶掩映间。
唐宇戴一顶斗笠,遮住面孔,持马鞭坐在车辕上,身后车帘被撩开。
“就在这里吧。”谢致虚说。
竹林深处没有风,但竹叶飘飘簌簌。
唐宇从怀里摸出一套钢爪,装在手上。“你在这里不要离开,里面两个人就交给你了。”谢致虚说,他退回车厢,对奉知常摊手。奉知常看了他一会儿,递上助行手杖,谢致虚握住手柄拔出细剑,车厢外险峻的气场已经形成猎猎绞杀的风阵。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从此往前,将过九折回曲,山岩峻阻,险不可当。多年前柳生与王生任职蜀官时皆从此过,柳生不愿奉先乘险,最终留在九折回坡,国朝少了一位蜀官,而九折阪里多了一座庄园。
多年之后,九折阪前的竹海,迎来了许多陌生客人。
谢致虚眯眼张望道:“绿眼睛又是什么家伙?”
车厢里武理的声音传出来:“绿眼睛的是狼,戴爪子的是豺。”
豺狼环伺。
被群起攻之,奉知常与武理却显得丝毫不慌,两人手里各自一根竹管,伸出车帘。
“想不到机要处还有余力追到这里来,四恶去三,还以为王相会更收敛一点。”
奉知常全无所谓,往细竹筒里填进粉状。
“哦,我想到了,”武理说,“西门浪是栽在你手里的吧,小五又干掉了周才。说不定豺狼是找你俩报仇来了,喂,那我完全是被你俩连累的嘛。”
奉知常冷着脸,烟杆似的竹筒敲敲窗框,示意武理废话少说。
以寡敌众,犹有余力,豺狼们也不由慎重起来,被谢致虚迅疾锋利的进攻所震慑。谁也没有发现马车飘窗之下两缕青烟悄然散入空气。
“王相要斩草除根吗?”谢致虚用衣袖擦净二人夺上的血迹,刀光剑影中仍从容不迫,“好啊,来试试看吧,今天究竟是谁会永远留在这片林子里。”
阴风过竹林,乌云蔽日。
豺狼与猎物同时抬头,看见一张张巨大的风筝飞掠过头顶——
风筝?
风筝投下无数阴影,如雨点砸进杀机密集的幽篁深处。豺狼群里混进了猎鹰,竟然互相厮杀起来,谢致虚握着二人夺,抬头看向高竹顶端亭亭而立的一个白面小生,文袍幞帽作书生打扮。
“奉上旨意,特来解谢家孤子之围,机要处擅作主张草菅人命,就地格杀勿论。”
那书生声音不大,却清晰传进地面每一个人耳中。机要处曾由西门浪与周才统领的豺狼们意识到自己已成弃子,顿作困兽之斗,招式尤为狠厉起来。然而从天而降的猎鹰仿佛是皇家藏在暗处的刀锋,倏一见光,寒芒毕现,杀得豺狼们落花流水。
谢致虚反而没了用武之地,和唐宇一道守着车辕,面面相觑。
高处的白面小生衣袂飘飘,悠然道:“小人奉旨传口谕,谢家旧时雪炭之恩今已两清,谢公子自可远去,勿恋旧地。”
——就是要你有多远走多远的意思,别给他添麻烦。
‘我知道,你别出来。’谢致虚默默心道。
——可惜啊可惜。
奉知常叹气道:
——这人来得不太是时候。
怎么?谢致虚还没问出来,竹林中异变横生!
只见不论是豺狼还是猎鹰,手中兵器陡然坠地,尽皆嘶吼挣扎状,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撕开衣料,抓烂皮肤,七窍俱流出黑血。
倒地时已化作一滩尸水,水漫之处百草枯萎。
谢致虚:“…………”
唐宇:“…………”
那白面小生立在林巅,当机立断撕下一截衣袖蒙住口鼻,目光真如鹰隼直取地面马车外唯二两个活人。
谢致虚两手一摊:“这位大人,实属误伤,我们动手前也没想到会有救兵嘛——”话音未落那白面小生两手一撩,外袍展开如翅膀般的风筝羽翼,当即乘风滑翔远离。
“这下误会大了……人家本来是想帮我们一把,别回去禀报后以为是咱们故意挑衅吧?”谢致虚钻回车厢,马车向着那天堑般的蜀道重新出发。
话是这么说,三个人却都没当回事。
武理道:“那位若是果真有意放过你,这种误会又算得了什么。若是也存了杀心,咱们招不招惹又有什么区别。”
谢致虚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心里一块巨石突然落地。那个白面小生的到来说明了很重要的信息——王相在经历坊间流言风波、御史台弹劾并凉州事发后,终于失了圣心,无所倚仗了。那么距离清算他所有的恶行,又还剩多少时日呢?
距离革除他所有党羽,让谢致虚亲眼见证侯待昭落网的那一天,又还有多远呢?
蜀地久违的清风送入车厢,山间泥腥、草清、花香,一径熟悉而爽朗。
谢致虚肺中浊气扫荡一空,心情放松,身上顿时不对劲起来,方才他在竹林中也吸入了少许毒粉。他懒洋洋地靠着车壁一滑,滑倒在奉知常大腿上,耍赖似地等着喂解药。衣香暖洋洋,醉人温柔乡。只有唐宇这个可怜巴巴的马车夫跟着车辕颠簸,皮糙肉厚得没有半点危机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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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栈桥,下至沟涧,拨开雪溪边因无人打理而疯长及腰的野草,庄园石阶覆满青苔,荒败得像是久不住人。
“不会吧,难道我们回来晚了?”武理小声道。数人站在石阶草丛里,忽然间谁都不敢上前叫门。这是谢致虚时隔一年再次回到柳庄,眼前却是一副人烟荒芜的景象。
回到蜀郡,唐宇依旧沉默忠实地追随在奉知常身边,但此刻也有些心不在焉。奉知常一手按在他肩上,侧目以示——九折阪柳庄和唐门是蜀郡声名在外的两个大宗,如果柳庄出事,唐门势必不能幸免,但唐宇的职责就是保护奉知常安全,即使在这种时刻也一步不能离开。
“先生那样的人,就算是王相难道还能让他无声无息消失吗?”武理郁闷道。
谢致虚没有回答,目光落在雪溪上,那条溪流原本是从侧门流进庄园,在跨院聚成一方小池,如今却变了道,与柳庄擦肩而过,流注向山坳深处。
九重峻岭环抱的湖泊是从前没有过的,仿佛是直接从柳庄跨院挪来,水质澄清倒映垂柳浓荫,湖心一道虹波拱桥,对影圈成漂亮的圆镜,镜里天高云淡处露出雪山一点灿白的尖顶。
湖边三人满脸困惑。
“以前有这片湖吗?”
谢致虚也没印象,正摇头,就见湖心圆镜里遥遥划来一叶竹筏。
谢致虚、武理:“哦!”
九折子立在竹筏上,尾端背身坐着一人,两腿垂进湖中,水波从他脚边激荡开。
“用腿划舟比手更快哦,”那人抽身站起来,面向湖边,原来是孔绍述,对三位师弟笑得温厚,“上来吗?带你们去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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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家退兵的第二天,一路风尘仆仆赶回蜀郡的师兄弟三人都因为懒觉错过了一手消息。
新的庄园建在半山腰,过了镜湖徒步入山道,一座精致的黄竹重檐半亭之后,就是庄园大门。
先生在花园里摆上早茶,和唐门宗主对坐共饮。
“没想到王相有一天也会被推出去当挡箭牌,这下人心尽失,恐离倒台不远了。”
先生没有应声,喝了口茶。
“听说先生原来和王相也有些交情,他原是这样不近人情的家伙吗,前段时间还令周豺来找先生麻烦。这种人果然迟早会得报应吗……”
唐宗主抬眼看了看不予回答的先生,最终识趣收声。
廊下庄园的女孩儿们聚在一起,用长杆舀子摘取院里柿树上早熟的柿子,绿叶间一片亮眼的曙红。厢房门开了一扇,谢致虚伸着懒腰走出来。
“吃早饭吗五哥?”女孩们笑嘻嘻起哄,“先生那里还有吃的哦。”
谢致虚踱步过去,话题正巧进行到先生与王相从前的交情。
“吃点什么?”先生瞧了他一眼。
“边吃边听可以吗?”谢致虚盘腿坐下来,捡起盘里的枣糕咬了一口,“您和王相的过去。”
第112章
今日书房只有一盏灯。
燃灯明堂半隐没在黑暗中,一道含糊的人影垂首坐在厅堂。中年人的脚步在门槛外停了一时片刻,为府中百年难得一见不被灯光照彻的夜晚所惊。
中年人躬身走进厅堂,看见座上老人驼着背,不堪重负一般,手边茶几放上一盏不起眼的灯烛与一茶碗。老人伸手,摸了两次都没摸到茶碗,手指从两旁擦空。
中年人快步上前,跪在茶几边,双手为老人奉上茶碗。老人摸着茶碗瓷边,手腕像一截枯枝,浮现衰颓的老年斑。
“今日服侍的下人太懈怠了,您眼神不好,晚上应多点几盏灯才是。”中年人脸颊纹着黥印,面相凶恶,姿态却摆得恭敬十足。
老人端着茶,水面上映出隐隐绰绰的面孔老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
“承唐……已经回不来了吗?”
徐虎从没听丞相直呼过侯待昭的本名,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自从侯承唐走下庙堂,对丞相而言就失去了作为对手的意义。现在又是为什么话里话外隐含着同情?
“……越家的少主人将他一行人了结在甘凉道上。”
丞相冷哼一声:“越家倒是爱管闲事,他家小子在我的地盘上撒野,那时我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想想真是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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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人?”先生想了想,“大概是那种,经常做事白搭的人吧……”
唐宗主与谢致虚都不解地等待下文。
“其实我和他也不算很熟了,”先生眯着眼睛笑了笑,“你们知道王相是定州行唐人吗?”
不提这档事,谢致虚还没意识到,王相像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在他坐到一人之下的交椅之前,没人注意他的存在。
“定州行唐,乃是齐国国相管仲所建,一代名相之城,”先生叹了口气,“他能走到今天这地步,或许在最初就有了征兆。”
行唐王氏是个大族,家里做官经商的都有,路子很广,作为王氏的子弟,生来就享有优裕资源。
然而王赣年少失孤,孤儿寡母,由几个叔父照拂,也没有得到尽心的安排,成了草泽里的牧羊童。宗族里建了私塾,请了教书先生,王赣却连拜师的束脩都交不起。王母是个有远见的人,用偷偷积攒的羊奶与族里念书的孩子换书,羊奶是本家少爷才能享用的珍品,王赣因此得到了读书识字的机会,但是借的书要尽快归还,他只能焚膏继晷摘抄书籍,没钱买灯油的时候,就幕天席地以借星光,因此小小年纪就熬坏了眼睛。
待到功成名就,有了夜里燃灯长明的习惯,或许是幼时便种下了因。
王赣一生经历过三次科考。正当年华的第一次,因为凑不齐路费、没钱没礼拜访座师以至半途而废,连考场都没进去。第二次是他在知州府任书佐官时凑齐了资费,拜州文学官为师研究《尚书》、《论语》,学业有成正要赶考,却临场被知州召回,再次错过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