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汀伸手搭在伙计肩上。那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白皙细嫩。
“你们酒楼若是敢拦着不让我唱词,你以为梁家和秋家就不会替我收拾你们吗?”
伙计身躯一抖。
梁汀说话的嗓音非常奇怪,尖细,像女人掐着嗓子。
唱词就算了,没想到连平日里说话也是这个样子。让谢致虚不由想起戏文中讲的梁府秘闻,梁公子的嗓子原来是这样毒坏的。
谢致虚对守亭门的说:“你且让我进去和你们公子说几句话,我正是为了保护梁公子而来,耽误了事你付得起责吗?”
守亭门的将他往外推:“去去去,少来这套!”
湖边地面忽然一震。
水榭也跟着抖三抖,水面溅起浪花。
亭里的梁汀和亭外的谢致虚同时抬头——
只见四围飞檐瓦顶上冒出排排黑衣人,皆佩剑持刀,手拿□□,作警戒状四下环顾,将一方湖水与亭台严密保护起来。
一白发长须的老者分众而出,遥遥立在房顶,冲亭台躬身行礼:“奉家主之命,特来保护公子安全。”
水面的浪花越溅越大,湖面震动起来。
亭台周围伸出无数芦苇管,密密麻麻宛如凭空出现一座芦苇荡,俨然有花木成畦手自栽之境。
芦苇管下是成片的黑影。
其中一位冒出头来,正对亭边垂钓的梁公子:“奉太老爷之命,为公子清场。”
这阵仗饶是谢致虚也没见过,眼角抽搐,心道,原来你们家的清场是要天上地下水中除了你家公子别的活物一概不许有吗……
忽见拱门后浩浩汤汤又来一队人马,领头是几个如花似玉的侍女,趾高气昂旁若无人地踏上水榭。谢致虚和守门小童都给挤进阶边泥地里。
那几个侍女进了亭子,将梁公子身边仆从们全部赶走,什么银耳百合雪梨汤、红豆糕、玉泉山茶水,一概缴没。
“奉大夫人之命,即日起至捉住刺客为止,皆由我等监管公子饮食起居。”
谢致虚:“…………”
透过人群缝隙看见梁公子似乎抬手扶了下额头。
紧接着钓竿一挥,哗啦啦砍断水面上丛丛芦苇杆,甩出一串迅疾如飞蝗石的水滴,水滴打向房檐上的黑衣守卫,钓竿撕开风声尖端猛地定在领头侍女两眼之间,逼得她后退一步。
梁公子一字一顿道,“都,给,我,滚。”
“远点。”
他又补充。
檐顶的黑衣人和水中潜手应声退走。
侍女原地不动:“大夫人也是为了公子的安全着想。”
梁汀:“我说了,滚远点。”
“没人敢在我的地盘撒野。”
场面一时间阒寂无声。
梁公子施施然坐下,又将钓竿朝湖里一甩。
侍女躬身行了个礼,领人退下。
谢致虚与守门小童又被挤得往泥地柳树边靠,一阵湖风徐来,柳枝清扬,几枚弯叶簌簌飘落。
柳叶落在谢致虚眼前,他看了眼梁公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背影,心想,虽然但是,情况紧急,你必得听我一言。
趁那守门小童未及反应,谢致虚撩起纱帘踱入亭中:“梁大公子,书写威胁留言的人藏身暗处防不胜防,想必近期你还是需要一个护卫的。”
纱帘之后,梁汀玄黑的背影变得清晰,脊背挺拔玉立,头也不回。
“哪来的人擅闯凉亭,给本公子赶出去。”
仆从立刻围上。
“稍等,梁公子请看,”谢致虚抬手,指尖夹着一枚柳叶,“此乃遇水即溶、一触即死、春风剪刀柳叶毒是也。”
梁汀回过头,一双眉毛描得很细,年轻秀致的长相,有些偏女气。
“你谁?”梁汀皱眉。
好么,不认得我。谢致虚无悲无喜。看来昨夜那个毒蛇一样暗中注视我的人果然不是你,而是二师兄罢。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助你排除身边潜在的危险。”谢致虚走到梁汀身边,手中柳叶丢入盛鱼的水桶。
柳叶一触到水面,立即溶解成淡青色的一股细流,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桶里的鱼却打了几个摆子,翻上白肚皮。
梁汀低头和死鱼眼对视。
谢致虚道:“春风剪刀柳叶毒发作极快,无药可解。梁公子,如果你垂钓后皮肤任何一处沾了水,经过堤岸,风吹落叶飘到你身上,暴毙而亡只在呼吸之间。”
谢致虚又走到煨着梨汤的红泥小炉边,蹲身用火钳刨出一点炭灰:“在亭外我便闻着气味不对,请看这炭灰中黑褐色的凝块。此乃剧毒蛇胆研磨成粉,混入木炭中燃烧挥发,吸入人体后沉积肺腑,令人感到腹中有股热腾腾的气息随血脉散入四肢百骸,此毒虽不会立刻致命,但沉疾难祛,后症会伴随终身。”
仆从皆倒吸冷气,扑上前将炉火熄灭封装。
谢致虚又回到亭台边沿:“梁公子再请看湖中之鱼。”
绿湖很深,岸边泥沙翻涌水草交织,不算清澈,湖面上几只拇指大小的小鱼在嬉戏,鱼唇殷红,煞是可爱。
梁汀看着红唇鱼皱起眉头。
谢致虚道:“此鱼名为美人唇,剧毒之物,食之可令全身溃烂,化尸当场。”
亭中众仆从扑通跪地,高呼主子千金之躯,万务保重,立刻要去请回老爷大夫人以及太老爷派来清场保护的护卫。
梁汀一双狭长阴柔的眼睛盯着谢致虚:“你究竟是何人?如何知道我身边有这些毒物?”
谢致虚:“只因昨夜失手砍断了贵府几把钢刀,今日特意上门致歉,在下恰巧又学过毒理,便偶然识破罢了。”
梁汀看着他不说话。
谢致虚怕被当作嫌犯,解释:“在下的确研习过毒理,手中正有唐门新版世间百毒大全,故而能将这些毒物一一识别。下毒之人手法巧妙,或许公子需要在下帮忙防范。”
梁汀收回目光:“书留下,人可以走了。”
谢致虚:“???”
“我恐怕你对脚下土地之主毫无概念。这件衣服,食百草长大的天蚕吐丝织成,”梁汀一振袍袖,玄黑衣襟划过一道暗金光芒,“莫说区区一片柳叶,就是身处毒草恶花丛中,只要这件衣服在,就能百毒不侵。何况我身上佩有避毒珠,凉亭四角挂着破瘴药囊,俱有驱散毒烟瘴气之功效。识别不识别的,总之也不能奈我何,又何必要你来多此一举。”
谢致虚满头黑线,深刻认识到自己的眼界还有待拓宽。
“况且……”梁汀抬眼,扫过谢致虚全身,那眼神让他生出被搏击长空的雄鹰高高俯视的渺小感。语气嘲讽。
“一片柳叶,要溶进水中泼人全身才能使其中毒;炭火中掺了毒粉,却搁在四面通风的凉亭里点燃;还有这什么鱼,唯有吃下肚才能致命,可这豆丁大的小鱼苗,塞牙缝都不够,谁稀罕吃它。那暗处贼子尽管身怀剧毒,我看却不太有脑子,呵呵呵,不足为惧矣。”
作者有话要说: 老师们,请不要吝惜地点击收藏吧!拜托!
第13章
“行了行了走吧走吧,赶紧的别堵门口。”
谢致虚被门僮推出梁府。
“哎等等我真的是来帮忙的!”
砰,梁府闭门谢客。
谢致虚:“…………”
谢致虚低头,发现手指尖沾了一星半点黑褐色的蛇胆粉末,叹了口气,揪起袖角擦干净,又从袖袋里摸出临行抓二师兄前先生先见之明给的百毒退散丸,干嚼着吞了一颗。
凉亭内布下的毒虽然确如梁汀所言,看上去不太聪明,毒则毒矣,却很难一击中的。但结合春樽献里的“血书”来看,倒更像是一种预告,宣示我已潜入你身边,随时能取你性命。
梁汀这种众星捧月的贵公子,着实自大了些。
谢致虚琢磨着,还是得想办法将梁府上下彻查一遍。
他往府门外拴马桩走去,那里只剩一匹高大的凉州骏马。酒楼伙计已经骑马先走了。
谢致虚踹了一脚拴马桩:“怎么能这样,我还付了一半租金啊!”
凉州马侧头瞥他一眼,打了个响鼻。
四周旷野人烟稀少,树静风止,一派祥和。
草叶摇曳,突然被压折了腰,一道风悄无声息贴着地面逼近谢致虚。
谢致虚原本背身站立,却仿佛有所察觉,猛地回身跃起,那道劲气擦过他鞋底,打在拴马桩上,应声斩断马缰绳。
藏匿气息之巧妙、劲道之精悍,令人不敢小觑。
“什么人!”谢致虚厉声道。
天空中一个黑点骤然电射而下,裹挟着凛风猎猎,劈头毫不留情就是一掌。
谢致虚铿地抽剑抵挡,清净天明光乍现,剑身灌足力道,嗡鸣着逼退掌风。
黑衣人落地毫不停留,脚尖一点,扑面而来又是一掌。
谢致虚双手撑剑身抵挡:“你干嘛啊越兄!快住手我没功夫陪你武斗!”
越关山蹬着拴马桩跃上树干,一个旋身蓄力,黑裘飞扬,露出底下与苍白面容不符的强健身材,内力以泰山压顶之势灌顶而下。
谢致虚这几天本来就憋着火气,出远门找人半天没有线索,还要被同门师兄捣乱,遇上个越关山也是奇葩,搞得他饭也没吃上还差点赔钱,刚刚又被梁家人赶出门。
可恶啊!
清净天嗡鸣,谢致虚双手握住剑柄,丹田剧震,反手迎着越关山的掌势而上,劈开一道电光。
剑掌相击,铿然金石之声。
越关山被震得撤手,眼中精光乍现:“好!再来!”
谢致虚挥剑,第二击竟比上一击更强劲,破空有声,撕开剑弧:“来、你、大、爷、说了我不打架!!”
这一相击越关山也蓄了力,剑掌隔着一道气劲对峙,冲击力摧折了两人脚边花草灌木。
第三股劲力涌上手腕,激起清净天剑芒,嗡地一声空气震动,令人耳鼓一阵刺痛。谢致虚借力逼退越关山,伸手一捞断开的马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长街行人流水,谢致虚骑马奔来,一路高喊:“让开让开让开快让让让让!”
货郎小贩逛街行人急忙推搡避让,所过之处一片兵荒马乱。
“没长眼睛啊!”
“当街纵马小心官府拿人!”
“哎呀我的货担!”小货郎的货担被掼倒在街中央,正分开人群伸手去够,又一道黑影飞速闪过,吧唧一声。
货郎惊叫:“我的汤圆!”
无数破空之声袭来,密集迅疾如夜雨击瓦。谢致虚骑在马背上避让不及,屁股挨了一下。
“哎哟!”谢致虚回头看,黑影仍紧追在后,也不知是什么轻功,上下翩飞轻盈如烟,速度奇快,连奔马都甩不掉,“越兄你别追了!我打不动啦!!”
黑影凭空上踏,直冲云霄,几步踩到谢致虚头顶,居高临下一掌拍来——“沉、沙、一掌平!”
磅礴的内劲卷起滔天巨浪,谢致虚衣襟翻飞险些被撕裂,此等雄浑内功谢致虚还只在可以脚底喷气载人上天的四师兄身上见识过。
“啊啊啊我真的不行!——”谢致虚被掌风扫落马下,在青石路面上滚几圈,滚进路边巷子里。越关山这一掌已在眼前,谢致虚丹府已空,唯恐失去内力加持清净天会折断,不及多想只能以剑鞘抵挡。
剑鞘皮革被掌劲割裂。
谢致虚闭眼别过头,大叫:“掌下留人!”
气劲在剑鞘前四散消去,余风撩过谢致虚鬓发。
“呼、呼——”
谢致虚心有余悸,喘着气睁开眼。
越关山裹着黑裘,长身玉立在巷口,低头纳闷地盯着他看。
谢致虚憋着心里一股火,喘着粗气道:“你、到底想干嘛……都说了我不会功夫!”
起头那几剑倒是挥得像模像样,一度还逼退了越关山,但三击过后丹田便耗空内力,只能奔走逃命,还给越关山追杀得十分狼狈。
越关山郁闷地黑脸道:“你是不想和我打,故意输的吗?”
谢致虚捂着空荡荡的丹府,感到四肢一阵酸软直冲脑门,酸得他挤挤眼睛,随手抓一把路边泥土,连草根拔起扔越关山身上:“输个屁啊我本来就不想和你打好吗!”
泥土小石块在滑光亮的裘皮面上顺畅滑落油。
越关山皱眉深深看了谢致虚一眼,飞身骑上乖乖等在主人身边的高头坐骑,驾马离去。
谢致虚坐在巷子里,脑袋埋在掌心,等着鼻子的酸劲儿过去。巷深人静里,像他从前每一次在人后提醒自己那样,先生的告诫再次浮出脑海。
“切记不可与人争斗。”
“你如今武功尽失,不要徒增伤亡。”
冰冷的阳光落在肩背,春日里寒风穿堂而过。
谢致虚抹了把脸站起来,准备走出小巷。突如其来的一阵寒意刺骨,他打了个寒噤,仿佛回到昨晚在春樽献被人暗中观察的时候,他立刻回头——
巷深处,有一个人。
坐着轮椅,隐没在阴影里,只露出一截灰白的袍角,两只色泽暗沉的木轮,以及搭在凭肘上,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指尖尖利,远看仿佛一只鬼手。
谢致虚吓了一跳,没敢动弹。
轮椅上的人,一双眼睛藏在暗处,似乎仍在看着他,使谢致虚周身如坠冰窟。能形容这感受的唯有阴冷、狠毒,如同被滑腻冰冷的毒蛇攀上脖颈。逃生的唯一奥义绝不能有丝毫敌意,否则将被一击致命。
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