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灯火辉煌的长街里,夜色好像成了遥远的一道幕布,行人流水,五更市卖不曾绝,有关夜晚寂静的回忆早已被叠加的脚印深深压进百年历史的石板路里。
他们注目着车水马龙的繁华市集,吃完最后一块糕团。
谢致虚将油纸包一收,拍拍屁股从长椅上站起来:“回去休息吧,师兄,明天还得早起查案呢。”
武理也站起来,跟着往回走:“你已经有思路了吗?”
谢致虚道:“苏家人说倪棠常去太湖梁家庄,我想先去那里打听倪棠的消息。唉,只希望今晚的事不要让梁大公子和我们结下梁子。不瞒你说,刚刚我们从酒楼里出来,梁大公子看我那一眼,真是冷冰冰得凉进我心里去了。”
谢致虚想了想,形容道:“简直像一条毒蛇的目光!”
“哇,”武理道,“有这么夸张?我也不瞒你说,师兄长这么大,见过眼神像毒蛇一样的人迄今只有你二师兄一位呢。”
谢致虚:“……”
武理:“……”
武理反应过来:“所以,你以为是孔卸任的眼神冷冰冰……实际上是老二在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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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市集的清晨醒得很早,武理端着酒酿丸子懒懒倚在榻上,翘着兰花指搅拌汤匙。
“你也不必过于担心,说不定真是那位孔卸任先生在瞧你呢。”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如果老二真是来苏州找某大户的麻烦,一定不会错过昨晚的夜场。而他俩竟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闹了这么一出,这下敌暗我明,永远别想抓住老二了。
谢致虚满脸黑线坐在对面床榻,意志消沉到极点:“别说了……”
“好啦,”武理小口啜饮甘甜的酒糟,惬意眯起眼,“做都做了,后悔有什么用,走一步看一步吧——咦?对面在干什么?”
谢致虚闻言看向窗外,窗户正对街对面的春樽献。
大清早的,春樽献大门紧闭,门口围着不少食客,俱被伙计们拦在外面。
似乎起了争执,嘈杂的叫嚷声传进福云居。
谢致虚与武理也混入看热闹的人群中。
“做酒菜生意的还有往外赶客的道理?你们东家又要玩什么新花样?!”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客官,今日酒菜一律让利贱售,请大家稍候片刻。”
“出什么事了?”武理询问身边围观众人。
“嗨,说是酒楼大堂还在扫撒,没收拾干净不让进。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都是开门做生意的……”
守门伙计在人群中瞧见武理和谢致虚,宛如见到天降救兵,嗷地扑过来。
武理最近已经给人扑出了心理阴影,敏捷地往谢致虚身后一躲:“有话好说!”
伙计扯住谢致虚衣袖就往酒楼里拉,嘴里嚷道:“两位客官!我们东家等您二位多时,请快进来吧!”
守门的将酒楼大门隙开一道小缝,里面黑黝黝什么也窥不见,伙计将二人往门内一搡。
武理:“哎!”
谢致虚:“???”
“凭什么他俩就可以进,你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大门砰地重新阖上,大堂内一片狼藉。
桌椅板凳碎裂一地,瓷碗陶盘四分五裂,打翻的酒菜污渍糊满地,十来个伙计带着水桶墩布,正大汗淋漓地扫撒。
戏台边上站着一个熟悉的黑裘背影,谢致虚一见那背影就嘴角抽搐,直觉不好。
一宝蓝锦衣的中年人在和黑裘背影说话。
“……打碎桌椅共计十六套,碗碟两百副,趁乱溜走未付账食客一十七桌,”宝蓝锦衣中年人手里打着算盘,“共计需赔付纹银十两。”
算盘哗啦亮给那黑裘看。
管账管成习惯的谢致虚下意识后脖竖起寒毛,咽了口唾沫。十两纹银,够他一年的生活费了……
黑裘也有点郁闷:“这么多?”
“嗨呀?!”宝蓝锦衣中年人道,“越公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难道还胡乱报价坑你不成?要不是在下昨晚替你与梁公子调解,你越公子可是虎落平阳,轻易脱不了身啊!”
宝蓝锦衣中年人朝谢致虚与武理看过来,两人皆齐齐后退半步。
“您二位也来啦,在下是春樽献的东家……”中年人向他们走来。
谢致虚立刻道:“老、老板,昨晚二楼雅间的桌子应当算梁家府兵劈烂的吧,赔付的银钱以三七分,不,二八分才算公平吧!”
武理在背后掐了谢致虚一把,谢致虚已无闲暇考虑他师兄的意思,脑海全被路费食宿费查案的关系人情费等一应花销填满。
中年人一愣,道:“还与您二位有关吗?梁家与这位越公子已赔完了呀,哦,您要是想共摊损失,我再重新——”
“不必了不必了,”谢致虚一脑门冷汗,连忙转移话题,“门口伙计说老板在等我二人,有何吩咐吗?”
中年人和和气气笑道:“本来打算去福云居延请二位,福云居与春樽献俱是我名下财产,食宿一体经营嘛,呵呵呵。既然来了,二位就请看台上——”
中年人手向戏台上一指。
戏台上足有两丈高,贯通天顶的红木影壁上,血淋淋地书了两排字——
梁汀者不得开口,
登台便是哑叭日。
暗红的墨迹已干涸,日字底下蜿蜒一道滴痕。
越关山依旧裹着他那件沉闷裘袄,踱步过来,苍白的脸面朝影壁:“不是我写的。”
武理立刻反应过来,紧跟道:“也不是我们写的。”
中年人看着他们:“昨日与梁公子有冲突的只有三位,都说不是自己写的,那这字究竟是谁写的?”
谢致虚这才想起来,梁汀正是孔卸任先生的本名。
“写字的是朱砂还是……”谢致虚问。
“朱砂,”中年人道,“五更天伙计来楼里,字已经写上去了。您几位不论与梁公子有何过节,做到这份上实在是……”
红木影壁是整块雕刻,价值不菲,牛血色光泽明亮的底纹上,殷红朱砂触目惊心。转折勾提处锋锐毕现,寥寥几笔杀气四溢。
不登台,不开口,要那位戏腔莺燕婉转、绕梁三日不绝的苏州第一说唱艺人永世做一个哑巴。
越关山皱眉,显然对中年人怀疑他感到不满:“敢做敢认,说了不是我写的就不是。”
中年人不说话。
谢致虚细看影壁上的字,总觉得眼熟,听见武理说:“用了这么多朱砂,在城中药房一问就知道哪位客人有嫌疑了。”
中年人意味深长点头:“说的是。”
门扉又开了道小缝,一个伙计气喘吁吁跑来,向中年人道:“已经报官了。”
三人一惊,都看向中年人。
“抱歉了诸位,此人言辞之间威胁梁汀公子,杀气颇重,在下不敢冒险,已报与官府备案,”中年人又转头吩咐那伙计,“你再跑一趟梁家庄,通知梁公子,抓住疑犯之前便不必冒险来酒楼了。”
一道灵光劈进谢致虚脑海,影壁上丈高的大字与他印象中时时观赏的裱字重叠在一起,几处勾折提转风骨无两,竟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二师兄?!
谢致虚骇然,尽力克制住面部表情,侧头去看武理。只见武理也正从影壁上收回目光,一脸沉重,迎向谢致虚不易察觉地一颔首。
梁家庄依傍湖畔,沿湖百亩良田俱是梁家产业,骑马飞奔穿过田地到达梁府门口,也要一炷□□夫。
越关山下马,将马缰套在门前拴马桩上。他那坐骑是产自凉州的高头大马,四蹄奔走飞快,甩了谢致虚和酒楼伙计租来的小马一条街。
谢致虚与酒楼伙计姗姗来迟,也将马栓上。
越关山等他们过来,对谢致虚道:“我上门那是递了拜帖的,谢兄跟来又是作甚?”
谢致虚心说你将整座酒楼搅成一滩浑水,射下挂帘冲梁汀示威也叫递拜帖,下决战书都没你这么有气势的。但面上只是笑道:“毕竟昨夜失手斩了梁家十来把刀,还是上门赔个礼道个歉罢。”
酒楼派来给梁汀示警的伙计上前叩门。
梁府的匾额果然如戏文所言,乃是昆玉镶金,一尺长的美玉,梁府刷上金漆,富丽堂皇。
越关山只瞥了一眼,浑如不觉,揪着谢致虚不放:“对啊谢兄,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分明说过不会武功,怎得能一剑斩断钢刀?这得是多强的内力?”
他说着要来摸谢致虚的丹田。
谢致虚往旁边一让,佩剑横来挡在身前。
“越兄,我实不曾说谎,能斩断钢刀,要多亏我家祖传宝剑吹刀断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武器品级好当然能事半功倍。是这个道理吧?”
越关山却不是个傻的,眼睛一眯,话还没说出口,梁府门开了。
出来一个鬏发门僮与酒楼伙计见礼,两人似乎相熟
“东家派小的给梁公子带话。”
门僮让开道。
谢致虚要跟着进去,给门僮拦下:“你是作甚的?”
谢致虚忙指着那伙计:“我跟他一道的。”
门僮于是放他入内。
越关山要依样画瓢,谁料门僮却瞪圆了眼睛盯着他瞧,从腰后拔出一卷画纸,展开对比一眼,后撤一步冲门内大叫道:“快来人呐,公子的仇家找上门啦!”
仇家找上门啦——
找上门啦——
门啦——
回音在照壁与门檐之间来回振荡。
越关山:“…………”
照壁背后的院里登时脚步声四起,四面八方都有人涌来。
昨夜酒楼一幕仿佛要重演,谢致虚心里打了个突,连忙抓着伙计肩膀,趁府兵未至,脚底抹油溜进院里。
路上与真刀实枪的府兵擦肩而过。
繁复的苏式园林,飞檐,廊庑,凉亭,假山,院里凿渠引水,成河聚湖,春夏里一片绿柳成荫水波澹澹。
几道门槛过去,在三进院的堂屋右拐,有一扇石拱门,零碎的琉璃嵌在石壁,光线一折,闪烁斑斓色彩,迷人眼。
还未进门,院里听人捏着嗓子说话:“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天泉水吃没了也就罢了,竟敢拿井水敷衍本公子,井水污糟笨重,岂能入口?”
语气倒不如何盛气凌人,因带了些唱戏似的婀娜,十分悦耳宜人。
但院里传来扑通跪地的声响,一婢女的声音道:“公子恕罪,奴婢这就去给您换来。”
第12章
石拱门后有一潭湖水,柳堤春泥湿润,一座水榭延伸到湖面上,亭中有一红泥小炉、仆从者二三,背身席地而坐一玄衣公子,手执钓竿,衣襟在天光之下,每个角度都滑过层次不同的金色光泽。
炉火上煨着一陶瓷小壶,仆从执扇掌火,倒出一碗跪地奉上:“银耳百合炖雪梨,清肺润嗓,公子尝尝?”
旁边还跪着一婢女,收了茶具:“前些日子北边送来玉泉山水,奴婢这就给公子取来泡茶。”
又一仆从手捧水晶食盘:“小厨新出炉的红豆猪油糕,您先垫垫肚子?”
玄衣公子于拥簇之中处之泰然,同垂钓的绿湖一般纹丝不动。
谢致虚与伙计在水榭外等人通传。
春日温热正好的日光里,梁汀身边依然有人撑着绸缎伞盖为他遮荫。通传的小厮得了首肯,招酒楼伙计进去。
谢致虚也要跟进,给人一拦:“你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来救你家公子性命的。
昨天他还为找不到二师兄的线索而烦恼,今早酒楼的朱砂红字就清晰表明,二师兄杀人的动机很可能与梁家有关,厨子、车夫、老媪与倪棠曾经做过工的苏州大户人家也明朗起来。
为防止梁大公子也如以上几位一样死于非命,武理当机立断命谢致虚即刻前来梁府,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二师兄的屠刀再次斫下。
一晃眼的功夫,伙计已经到了梁公子身边。
谢致虚:“我与那伙计是一道的。”
“酒楼里有你这样锦衣佩剑的伙计吗,睁眼说瞎话呢?”
谢致虚:“呃……昨夜冒犯了你家公子,特来致歉,请让我与梁公子说几句话,拜托啦!”
亭中突然陷入混乱。
不知酒楼伙计是如何表述,梁汀的背影稳如泰山,钓竿分毫不乱,仆从们却都张皇失措,那个奉梨膏的尖叫着跑出亭台:“大事不好啦,有刺客要暗杀公子!快来人呐!”
身影一溜烟消失在石拱门后。
谢致虚:“……”
仆从们七嘴八舌闹起来,婢女打翻了手中茶具。
梁汀的声音掐得尖细:“都给本公子住口。”
音量不高,却入耳清晰,是身怀内力之人独特的发声方式。
亭中立刻安静下来。
湖面一圈圈荡开涟漪,梁汀手腕一抖,钓线在阳光下拉出一道银丝,掉起一条半尺长的鲇鱼,精准一甩,哗啦落进水桶。
婢女递过丝帕,梁汀慢条斯理擦了手,捻起一块红豆糕:“青桦呢?”
婢女回道:“青桦刚刚跑去通知老爷夫人了。”
“哼,”梁汀将手帕一扔,“大惊小怪。”
伙计道:“可不是小事啊梁公子,我们东家说了,您近日千万要小心,那刺客写下如此明目张胆的宣言,恐非空穴来风。刺客贼子哪及您嗓子金贵呢,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梁老爷和湖中岛不得掀了整个苏州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