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堂仔细盯着卫楠的脸,思考他话里的真假,半晌才问道:“你跟姜策到底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这么听你的话?连魔医也为你所用?”虽然范霄九也说了抓住卫楠可以逼姜策退兵,但听到卫楠也这样自信,周堂倒好奇起来。
在他看来,只有父母家人可以为彼此做到如此。当年周宪将姜家灭族,只剩姜策一个漏网之鱼,两家仇恨不共戴天。就算卫楠与姜策互相勾结,姜策也不至于为了卫楠放弃复仇。
卫楠笑了一下,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与策儿,乃一生挚爱!”
卫楠的话像是一道天雷,崇明殿内众人瞬间石化,除了陈大夫和昏睡不醒的周宪,连自以为熟知内情的观主都惊呆了。
周堂脸色跟吃了苍蝇一样难看,半天才从这惊人的信息中回过神来,极其不屑地啐了一口,深恶痛觉地道:“你们真恶心!”
卫楠像是没听见一般,根本不在意周堂和众人的反应,背着手慢慢踱步,问道:“宏儿毕竟是我亲侄子,我这个当叔叔的,自不会看着他们母子受苦。劝你舅父退兵,你去还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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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红日斜斜挂在京城东面天空,卫楠站在窗前看了一眼东北大营方向,入眼苍茫,除了天地间茫茫白雪,什么也看不见。
他还没把周堂说服。周堂得知他与谢策的真实关系后,又受了一番刺激,从道德人伦方面将周宪和卫楠父子祖宗十八代都拉出来问候了一遍,深以两人为耻,俨然他自己不是周宪的种一般。
卫楠却不以为意。他爱谢策,并以此为傲。世人不懂,是世人愚昧,与他何干。
周堂的骂骂咧咧,卫楠根本没有听进去,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困局给夺去了。他在崇明殿内缓缓踱步,眉头深锁,过度劳累和伤毒缠身导致他脸色看起来无比苍白,虚弱得随时要倒地一般。
前一刻,又有一个杀手被陈大夫和道童连拖带背弄进来。那杀手浑身都是伤口,最致命的是穿胸而过的箭矢,陈大夫在道童的帮助下正手忙脚乱地救治他,也不知能不能救过来。
现在外面只剩三人了,而且都疲累到了极点,长时间的恶战几乎已经耗光了他们的力气,眼看就要脱力倒下。若是他们三人倒下,御林军就长驱直入了。
卫楠看了一眼还在喋喋不休油盐不进的周堂,在陈大夫的埋怨下厚着脸皮要了两粒行军散仰头咽下。
他左手拾起杀手的长刀,一脚踹开崇明殿大门,对周堂留下一句“护好父皇!”然后头也不回地迎着御林军冲了过去。
他给周堂的心理铺垫已经到位了。周堂是个聪明人,等极度的惊慌失措过后,冷静下来必定知道怎么取舍。
疲惫不堪的三个杀手看到明王出来了,精神大振,一扫之前的疲惫,奋力战斗,瞬间将御林军打退到一丈之外。
玄衣白菊的杀手之所以优秀,不是因为他们武功高强力大无穷,而是因为他们从不怕死,每一次迎敌都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丁川、小甲到石柱后休息,喝点水,再把药吃了!盛力随我堵住石门,他们换班,我们也换班来!”卫楠抛了一包赤练丹给丁川,一刀砍翻一个冲上来的御林军军汉,主动接替两个杀手站在石门内迎战御林军。
卫楠一身五爪行龙亲王服已经染血,一改往日温和的模样,左手持刀,浑身散发出可怖的杀气,苍白绝美的容颜加上一双嗜血的眼眸,俨然一尊地狱闯出来的煞神,吓得御林军众人纷纷往后退,却又架不住统领的催促,只得壮着胆子往卫楠那边涌去。
范霄九躲在七八个军汉身后,看到卫楠出来了,精神一振,喊道:“明王殿下果然神勇,化功散都放不倒你,没想到你竟然更精神了,但不知你还能坚持多久?”
卫楠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左手挥着长刀对冲上来的御林军便砍,每一刀都冲着要害,也绝不补刀,这样最节省体力。
明明是右手伤重无法用,但卫楠这只手迎敌、一身煞气的模样却让人更加生畏。临到阵前,谁最怕死谁先死,是卫楠从玄衣白菊杀手身上学到的。
范霄九虽然知道卫楠武功高强,但从没见过他这般临阵杀敌的模样,恍然间从他身上还看到了周宪年轻时沙场铁血的英武模样。
卫楠抬手一刀砍倒了一个御林军军汉,不顾鲜血溅到手上,对范霄九道:“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回头看看你背后,魔医快攻上来了,你能在他的长剑下坚持几招?”
范霄九冷笑道:“所以我才要抓紧时间。”
他说完便退后了,十多名身着白甲的机驽手全副武装地站了出来,淬毒的箭矢泛着寒光对准石门处的卫楠。范霄九拖了这么久,就是在等卫楠坐不住出来自投罗网。
范霄九一声令下,满天飞羽冲着石门处袭来,卫楠飞身躲到石柱背后大口喘息,若不是他轻功好,已经被射成筛子了。
盛力慢了一步,被一支羽箭射中了右腿,当即跪倒在地,痛得捂住伤处,却咬牙没有喊出声。漫天箭雨中,他凄然望着躲在石门后面的卫楠,不甘地喊道:“明王殿下,好好活下去!”
卫楠后来才从其他杀手口中得知,盛力便是当年受了大夫人之名追杀自己的两名杀手之一。盛力发现自己追杀的是护国公的儿子后,擅自做主瞒下卫楠去向,卫楠才得以在养父家安稳度过那么多年。否则就凭卫楠一个少年,怎么甩得掉这些顶级杀手。
周宪的机驽手箭雨连发,盛力只来得及喊出一句话,便被漫天羽箭射穿了,睁着眼睛气绝而亡。
杀手们每日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他们杀过许多人,也见惯了同伴的死亡,早已麻木。丁川和小甲看了一眼盛力的尸身,连忙一左一右将卫楠护住,生怕他冲动之下会出去送死。
“放开我,我不会那么冲动。”卫楠挣开两人的手,脸色苍白得让人担心他随时会倒下。他喘息着低声问道:“都还坚持得住吧?把今日药量加倍,一会儿趁机驽手换羽箭的功夫,随我冲出去将范霄九拿下。”
丁川和小甲连连点头,每人又服了一粒赤练丹,握着兵器猫着腰等待着箭雨停息。
范霄九的机驽手可以八支连发,但连发次数越多,装羽箭的时间便越长。范霄九仓促中并没有调来更多的机驽手,而且他急于求成,竟然让机驽手一起上,这样机驽手装羽箭的间隙便没人能接上。
这间隙便是卫楠等待已久的机会。
箭雨刚一停息,御林军还没补上去,卫楠便快如闪电冲了出来,两名杀手紧随其后。卫楠左手持长刀快速砍翻几个机驽手,想将近在咫尺的范霄九擒住。
谁知范霄九看到卫楠冲出来的瞬间便躲到御林军统领背后去了,在军汉的护送下不停往人群中躲去。御林军纷纷不要命地往卫楠身上扑,堵住他不让他靠近范霄九。错失先机,卫楠三人瞬间被如潮水般的御林军给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第70章 断腕
卫楠在两个玄衣白菊的辅助下,左冲右突,厮杀了近半个时辰,还是无法接近范霄九。御林军几乎是不要命般往他身上扑,试图用人海战术拖住他,让他根本得不到片刻喘息。
卫楠极度疲惫,已经脱力,身上中了几刀,浑身浴血,有御林军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疼痛到了极致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麻木,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的求生欲在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那两个杀手受了重伤,成了两个血人,却还踉跄着拖着刀拼命帮卫楠挡住扑向他的人。
丁川倒下去了,他身上不知中了多少刀,血几乎已经流光,在用身体为卫楠挡下一刀后,睁着眼睛倒地气绝。
片刻后,小甲也倒下去了,他为了替卫楠挡下要命的一箭,却被一支横出的寒枪扎穿胸口。
卫楠一刀砍杀了一个扑向自己的军汉后,左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刀,膝盖一软半跪在地,若不是那撑地的长刀,他已经倒下去了。
他身上不知中了多少刀,痛到麻木得连伤口都感知不到了,一身亲王服被鲜血浸透,污糟不堪,苍白的脸上血迹斑斑,张口就吐血了。他再无半点力气,耳中听到山下的喊杀声,却始终盼不到聂如兰攻上来的动静。
“难道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吗?我怎么对得起谢策?我跟他承诺了会活下去的……我若死了,他怎么办?”卫楠双眼血红,颤抖着以刀撑地,看着又一批向自己扑过来的御林军,心中凄凉。
“住手!往后退!”
背后一声怒吼打断了卫楠的思绪,他转头往后看,只见周堂脸色铁青地站在石门处,手上握着一把从地上捡起来的刀,刀刃正横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正要扑向卫楠的御林军见到周堂这样,纷纷听话地往后退。
躲在御林军统领背后的范霄九听到周堂的声音,立即站出来大声喊道:“太子殿下,你这是要做什么?快到臣这里来!”
周堂不为所动,他举着刀对着自己,一步步朝卫楠走去,凄然对范霄九道:“你退兵,放他走。”
“放谁?”
“周楠!”
“为什么?堂儿,你糊涂了吗?”范霄九被周堂的话惊到了,连敬称都忘了,连忙推开士兵,跌跌撞撞往周堂走去。
“我没糊涂,你为了拖住姜策,竟然谋杀我叔父,让东夷人南下……舅父,你对得起大周百姓吗?对得起列祖列宗吗?”周堂声音不大,却字字珠玑,声泪俱下。
范霄九没想到周堂竟然猜到东夷人南下跟他有关。周堂一向没这么深的思虑,他在崇明殿待了几个时辰,态度就发生这么大的转变,必定是卫楠跟他说了什么。
“堂儿,舅父也是无奈,若非如此,我怎么能保全你?保全你们周家?”范霄九狠狠瞪了卫楠一眼,一边对周堂解释,一边往他面前走。
卫楠见周堂终于愿意出来了,心里一下子松了。如果不出意外,自己应该不会死了,不用担心无法向谢策交代了。
“站在那里别动!”周堂突然情绪激动地大吼起来,把刀刃往自己脖子逼近两分:“我不要这样的保全!周家不稀罕!你与父皇暗通款曲,将我们母子置于何地?我们算什么?我算什么?什么江山,什么太子,都是笑话!”
“堂儿!”范霄九没想到周堂竟如此厌憎自己与周宪的关系,愧疚得几乎站不住,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被御林军统领一把搀住。
“不但如此,你与东夷人勾结,还说为了我!你不知我姓周吗?周家列祖列宗世代镇守国门,与东夷人几百年的世仇,你竟然……竟然为了我去跟他们勾结!”周堂厉声控诉道,“即便如你所想,保住了半壁江山,我有什么脸面继续当这个太子?日后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舅父,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你却还认为是对我好!”
“堂儿!这件事等我将周楠擒住了再说,事后舅父自裁以谢天下,先让舅父把事情做完,好吗?”范霄九看着凄厉决绝的周堂,浑浊的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流下。
“舅父,放手吧!大势已去。我也无心再做什么太子了。这江山本是姜家的,父皇窃来却没有好好爱惜,如今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到头来还要姜家去替我们收拾东夷人的残局……舅父,天道不在周家。你放周楠离去吧……他答应护住宏儿母子,给他们一世安稳。”周堂走到卫楠身边,依旧没有放下手中的刀,用身体将卫楠挡在身后,站在全副武装的御林军面前,毫无惧色。
“堂儿,是舅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亲。舅父不是周家人,我不怕辱没祖宗,不怕被世人唾弃,这一切骂名让舅父来背。舅父这一辈子失去的太多了,不能再失去你了……你听话,不要这样,好吗?”范霄九颤颤巍巍地试着往周堂面前走。
“舅父,就停在那里吧!”周堂看着试图接近自己的范霄九,将刀往脖子上切进了一分,泪流满面凄然道:“既然一切都是为了我,那我死了,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
“堂儿!不要做傻事!你看周楠已经身受重伤了,舅父马上就可以拿下他了!你若不想当太子了,舅父带着你们,我们可以去西域,也可以去暹罗……去姜策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好不好?”若不是御林军统领搀着他,范霄九几乎要跪下来求周堂了。
周堂没有回答他,反而头也不回地大声问卫楠:“周楠,你还能站起来吗?若是还站起来,就快走!回到崇明殿去,把门关好!还有……记得你的承诺,护好我妻儿。”
卫楠之前在殿内劝说了周堂半天,他就是他软硬不吃,死活不出来劝说范霄九。万没想到此刻他不仅要救自己,还要用性命替范霄九谢罪。
在卫楠心中,周堂从小到大都是个极其骄傲、喜欢欺凌弱小的人。他对周堂从来没有过什么好感,甚至一度恨他入骨。
没想到这个他打心里就没正眼瞧过的大哥,心里竟然有这么重的民族大义。卫楠像是重新认识了周堂一般,缓缓用刀撑着努力站起来,认真看着他单薄的背影,道:“大哥放心,我一定护好宏儿母子。”
这一声“大哥”叫得周堂颤抖了一下,说到底毕竟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不管家里斗得再凶,在民族大义面前绝不含糊。
“去吧!”周堂闭着眼默默流泪。
卫楠看了一眼周堂,以长刀为杖,撑着重伤之躯缓缓往崇明殿而去。走到一半,陈大夫便开门冲出来将他一把背到背上,迅速跑回崇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