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谋心里觉得无趣,便走到沧墨前面把公文往桌子上一放,挑了把椅子坐在一边看戏,伸手招呼门口的侍从:
“去仙株峰把叶寻良给本座叫来。”
“是。”
“……徐公子,不必为我如此,侨官得公子赏识已是万分感谢,公子莫要再为难长老了。”
一直低着头的李侨官突然开了口,声音却出乎顾谋的预料,他听说李侨官打哪儿来后,便觉得他应该是那种矫揉造作的男子,听他说话的声音却很正常,声音虽小,却很清晰平和。
李侨官脸色有些惨白,并非刻意装出来的,他能感到屈辱,但更多的是怕此番劳而无功,所费心思付之东流。
灵核的确是他自己结成的,翻阅了不少修炼古籍,好几次险些走火入魔,当他状似无意地像徐千成展现自己的灵核时,他就知道自己成功了大半。
李侨官原名李侨倌,是院里嬷娘从小给的名字,被徐千成赎身后便将“倌”字改成了“官”,仿佛改一个字,便能洗净这一身腌了十几年的风尘气。
李侨官是个聪明人,很轻易地便将自己打扮得出淤泥而不染之态,面上不施粉黛,发冠衣袍干净素雅,举手投足不带半点风尘气,清丽秀美,轻松骗过了徐千成的狗眼。
听他这样讲,徐千成心里抽疼,轻言安慰道:“不,你我二人好不容易才有今日,我徐千成认定了你,便不会轻言放手。”
李侨官苦涩地笑了笑:“已经足够了,侨官出身低微,从未奢求成为天府山的弟子,也不想让长老难做,公子心里有我便好了。”
“侨官……你如此懂事,教我如何放手……”
徐千成满脸心疼地看着他,甚至想伸手去触碰他攥得泛白的手指,被他轻轻躲过去。
沧墨长老望着他这徒弟二傻子的模样,两人苦命鸳鸯一样互诉衷肠,气的额头青筋暴突,嘴角抽搐,随手从桌子上捡了本谏文朝他二人用力一掷,但顾及李侨官是外人所以没往准头里丢,没打到堂里的人,却殃及了刚巧出现在门口的叶寻良。
叶寻良一脸惊讶地捡起脚边的公文,抬头便见沧墨长老一脸怒火,最后看到坐在一边托着下巴朝他挑眉一笑的顾谋,才面露喜色。
看着门里这诡异的气氛,叶寻良不敢贸然踏入,只在门口拱手行礼:
“见过师叔,陈仙君。”
“进来吧。”沧墨道。
叶寻良走进来,才好奇地看地上跪着的那二人是谁,一个是清净峰的大弟子,见过两次,长得很特色,另一个好生面熟……
李侨官也颇为惊愕地盯着他,仿佛不敢置信,嘴里喃喃着:“师……叔?”
待脑海中完全认出这人的容貌,叶寻良也愣住了,内心如一道雷鸣劈下,浑身犹如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第一次生出转身逃走的想法……
顾谋首先发觉不对劲,看了看他二人,道:“你们认识?”
叶寻良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冷汗细密地出了一层,眼中里掩饰不住的慌乱,哆哆嗦嗦着不敢开口。
他……怎么会到这里?
沧墨长老也疑惑地看着他们,只见顾谋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你们,怎么会认识?”
叶寻良怎么会认识这种地方的人,难不成……
叶寻良为什么半个字都没和他提起过?
跪在地上的李侨官抬头看了看叶寻良攥得发白的手,开口小心翼翼道:“他是春满楼的……竹青公子。”
平地一声惊雷!
叶寻良像被电打了一般,整个人弹了起来,猛地扭头看向他,眼眶发红,泪水直直落下,爬满了整张脸。顾谋、沧墨、徐千成三人都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此等反应,不必多说了,沧墨长老的眉头拧成“川”字,头疼得不行,顾谋面色阴沉,脸黑的跟地板一样,真可谓“颜面扫地”。
“竹青公子,你为何称沧墨长老为……师叔?”李侨官声音颤抖,说完便眼睛红了眼睛,满脸苍凉之色。
徐千成反应过神,看着自己捧在手心的那人双眼含泪的样子,心中暗叹这世道不公,他是个肠子直的,便愤然开口:
“师尊,徒儿听说两个月前仙株峰突然招进一名弟子,没有灵根,所以才斗胆将侨官带回来,至少侨官还有四品灵根,叶寻良也是那地儿出来的人,凭什么他就可以进二十四峰,还能称您为师叔,侨官就不可以?!”
沧墨长老被生生噎住,看顾谋那神色,就知道他也不知,叶寻良又这副态度,坐实了那人说的话。
可是……不应该啊,叶寻良应当不是这样的人呀?
“不……我不是!我……我……”
叶寻良猛地反应过来,顾谋还在这里,顾谋还看着他,他一边落泪一边慌乱地解释:“我没有!我只是……只是被卖进了那里,只几天……我不肯那样,打伤了人、没有过……我被赶出来了……”
说到最后,叶寻良急哭了,语不达意地解释了半天,众人也没听懂他想表达什么,沧墨长老黑着脸朝徐千成道:“你把人先带下去,不准声张,老夫这里还有些事情需处理,晚点再收拾你!”
“是,师尊,您尽管收拾徒儿,但徒儿只求一个公正!”
徐千成将双眼通红的绿衣男子扶起来,后者跪久了还踉跄了一下,他连忙扶好,拉着他的手转身走了。
“不准牵手!成何体统!”
沧墨长老在后面暴跳如雷地吼了一声,两人的手被电打了似的,迅速分开。
堂里清净后,叶寻良流着泪自觉跪下,仿佛犯了欺师灭祖的滔天大罪一般,膝盖往地上重重砸下,一声巨响,沧墨长老看在眼里只觉得脑壳疼,心想这事十有八九有些误会,但这还得叶寻良自己说,毕竟他也算犯了欺瞒一戒。
四周安静得有些可怕,沧墨长老终于忍不了这丧礼般的气氛,尴尬地咳了一声:“……你们自己扯清楚,我回避,你要实话实说,不可再欺瞒陈仙君,知道了吗?”
沧墨长老叹了口气,拍了拍叶寻良的肩膀,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便走了。
第19章 弟子没有失身
叶寻良手脚冰凉地跪在那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头上一道视线叫他不敢抬眼,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这是第三遍,也是最后一遍。”
顾谋冷冰冰地开口:“我问,你们怎么会认识?”
叶寻良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慌乱与害怕:“顾谋……”
“谁是顾谋?”
“陈、陈仙君。”叶寻良连忙改口,刚才一时情急,竟脱口而出了他的名字,就如同山下的那十几年一样。
叶寻良看到他的眼神,仿佛从里面看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嫌恶,惊得他心都凉了,忙摇着头解释道:“弟子……弟子和那个人不一样!弟子没有失身于人,真的,您可以检查……”
“检查?”
顾谋瞬间眯起眼睛:“怎么检查?”
……不对,他有没有失身,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叶寻良练的又不是童子功,失不失身又有什么关系?
他在意的明明不是这个,别人也罢,叶寻良竟然对他也有所隐瞒……
“是……可以,检查。”
叶寻良的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句话说得无比艰难。
在顾谋的施压下,他将自己被卖进春满楼险些失身,打伤了人也被人一巴掌打聋了耳朵,最后赶回乞丐帮的这段被他刻意隐瞒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半点不敢改动。
顾谋听完,却久久不能回过神,他原本以为叶寻良被拐后受的罪已经够多了,没想到还有他不知道的苦,叶寻良就打算这么埋在心里,不和他说?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顾谋怔愣地开口询问。
叶寻良的眼泪立马落下来了:“弟子怕您不要我……怕您嫌脏……”
顾谋看着他,心口一阵发堵,刺得有些发疼,他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想法,怎么会不要他?怎么会嫌弃他?
明明是他的原因,叶寻良才落入那种境地,为什么他就从来没有怪过他,反倒害怕被嫌弃呢?
失了一智的人,就这般傻吗?
“耳朵,本座会命人给你治好,只需再等两年。”
顾谋不知道以何作偿,只干巴巴地向他承诺。
如果说之前诊出叶寻良的耳朵需过两年才能治好,他不过随口答应,此刻却是实打实地发了个誓。
他一定要将叶寻良这只耳朵医好,否则他可能永远怀愧在心。
是叶寻良太傻了,如果他不这么傻,也不会教他如此心疼。
这件事的最后,叶寻良的惩罚是抄写门规一百遍,由太师亲自监督,差点将手都抄断才颤巍巍地放笔,心里却觉得一点都不累,甚至感到满足与轻松。
他无意打听李侨官和徐师兄的事情,某一天早上却在仙株峰的药阁采集处见到了李侨官,一身外门弟子的装束,头发不像他们一样高束,只用玉冠半绾在脑后,一半披在背上,面容绝伦,桃花眼含笑晏晏,身旁围了几个殷勤的师兄。
对方笑着看了他一眼,叶寻良便转身脚底生风地走了,从此刻意回避采集处,后来才知道,是徐千成回去让他爹狠抽了一顿,却完全没有悔意,拖着满身的血痕在廊外跪了一天一夜,徐夫人心疼儿子,又拗不过他,便脱簪戴素地跪在逆炎长老面前求了个情,最后李侨官被安排入仙株峰当了个外门弟子,将下修界的身份刻意瞒了下来。
天府之阁的后山隐蔽处有座镇妖塔,用于关押曾害人性命的妖怪,多半是弟子们接委派从下修界带上来的,后山灵力充沛,塔里锁着犯事的妖怪,塔外也蹦跶着不少没犯事的山精野怪。
张嗣润最近很苦恼,因为屁股后头老跟着一个小尾巴。
“你叫嗣润?你有没有字呀?”一身浅色对襟羽纱裙的姑娘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长发及腰,只在耳边别了一朵小巧的槐花。
“没……还没取。”
“不如我给你取一个吧?”姑娘笑嘻嘻道。
“什么?”
张嗣润不敢回头看,因为这姑娘穿的实在是……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露骨。
这姑娘是一棵长在天府山的槐树精,名叫香怡,道行不过三百年,刚到了修成人身脱离土壤的时候,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鄞州城的花满楼,姑娘一眼就认出他们是天府人士,起了玩心,却也不忘指引他们蟾蜍精的位置。
张嗣润表示很感激她,但并不想用身体报答,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香怡盈盈一笑,道:“我给你起个单字,悦,如何?”
“为何叫悦 字?”张嗣润随口问道。
“因为当你念到这个字的时候就会笑,我喜欢看你笑。”
香怡快步几下蹦到张嗣润的面前,欲盖弥彰的薄纱衣包裹着形状美好的身体,羞得张嗣润连忙转过身不看他。
“嗣润,你们在……?”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是张嗣晨走了过来。
“哥……”张嗣润的脸红扑扑的,眼底有些委屈。
张嗣晨瞟了款款而立的槐树妖一眼,隐忍道:“请香怡姑娘回去换身衣裳,再来找我弟弟说话。”
“噢?香怡还以为,他会喜欢呢。”香怡万般风情地拢了拢头发,眼波缭人。
“药……采完了,香怡姑娘,我先回去了。”张嗣润不自在地躲避槐树妖的目光,握着药篮的手有些发汗。
“好咯,下次再来找嗣润,一定换身公子喜欢的衣裳。”香怡笑着摆了摆手,随即隐去了身形。
张嗣润呼了口气,这槐树妖不知是看上了他,还是存心捉弄,从上一次委派结束后便老在他跟前晃,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妖怪都这样,喜欢穿一身若隐若现的衣裳,本着非礼勿视忌□□,每次都把自己当做瞎子。
顾谋这几日很忙,司天阁发布了新的量刑标准,废除了几个不痛不痒的旧刑,现在不少修士的脸皮也厚了,这些刑罚很容易让人钻了空子。
而各仙门都要派出一人前往鎏云山开量刑大会,顾谋很看不惯司天阁那副隐约高人一等的作派,全程淡漠无言。
司天阁的阁主姓玉,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很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大袖一挥就是六十年的李墨、玉砚,一件件呈上来供各家仙门代表书写,财大气粗,粗得有品味。
“听闻陈仙君前些日子破了鄞州城蟾蜍精一案,只用了短短三日,未伤及一人。”
坐在阁主身边的玉夫人用赞赏的眼神看着台下的顾谋,道:“如此年轻有为,元华当年没看错人。”
顾谋对这个玉夫人有些印象,少年时循例被元华送来司天阁听学的时候,头天师尊想到茶饭不思,结果闹过火了,饿了一天肚子,玉夫人瞧他生的可爱,便将本该端给儿子的杏仁甜枣粥给他喝了。
顾谋礼貌地拱了拱手,淡笑:“多谢夫人赞赏,是师尊教的好。”
玉阁主捋了捋胡须,接道:“就是性子沉闷了些,比你师尊更甚,本阁主记得你从前也不是这样的。”
与刚才对玉夫人的态度截然不同,顾谋面无表情地站着不接话,场面有些尴尬。
玉阁主自讨了个没趣,心道这顾谋从前就性子傲,如今当了一门之主,愈发不将人放在眼里,不知道元华当年怎么就非这徒弟继承自己衣钵不可。
不由感到有些恼怒,他僵了几秒,复开口:“对了,本阁主发现,这么多年下来,陈仙君手边倒也没个顺手的一品灵器,正巧前几日去了巫山一趟,得了把极有灵性的玄剑,便赠与陈仙君,不知可否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