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寻良一直低着头,小口小口地缀着米粥,顾谋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好像比起从前变了不少,之前还怕他在路上像以前一样与他撒娇亲近,如今怎么变得这么……懂事。
喝完一碗甜酒,他淡色道:“莫胡思乱猜,是从鄞州城的乞丐堆里救出来的,无父无母,着实可怜。”
众弟子:“哦…………”
他是天府之阁的尊主,陈仙君,身边不应该留着一个废物,所以上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尽量带他避开了弟子们经常走的几条道,将人带去了二十四峰,提到沧墨长老面前。
沧墨长老正在喝茶,看见顾谋带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往他跟前一站,那少年一身与他年纪相衬的嫩黄长袍,肤色雪白,长眉凤眼,垂眸不语,一头软滑的乌发用白玉圆冠盘起,若不是那一脸青紫挫伤,还颇有几分温润如玉的意思,如今低着头一脸伤痕,却有几分战乱之色。
沧墨长老乍一眼看过去,差点脱口而出那个封尘已久的名字,又生生止住了,端着茶杯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这莫不是……”
“从乞丐堆里救出来的,我没有预料到,如今也没法再放心将人送回去了。”
他本意不想带他回来的,也没有特意回去找人,这都是命运安排的,不要认为他有多在乎。
“呃……怎么会到乞丐堆呢,临走前不是一切准备妥当了吗?”
“呵。”
顾谋冷哼了一声,睨了旁边的人一眼,道:“我知道他是个废物,却也没想到能傻到这种程度。”
顾谋将他被拐的过程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其中不乏有许多“蠢货”、“傻子”、“废物”等形容词,每说一句,叶寻良的头便低下一点,望着脚尖不说话,也没有哭。
他是真的……变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沧墨长老道:“那你把人提到我这儿,要做什么?”
“想问问你这儿的仙株峰还缺不缺捣药熬煮的弟子?”
叶寻良浓密的睫毛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呃……这个……”
沧墨长老迟疑地看了站着的少年一眼,对顾谋道:“你且随我到内堂来。”
“嗯,”顾谋转头留了一句话:“坐下等我,不要乱走。”
进了内堂后,沧墨长老才放下端着的姿态,吹胡子瞪眼道:“你怎么回事,自己带回来的人倒往我这儿塞!”
“谁叫整个天府山,就你这儿的仙株峰还收四品灵根的捣药童。”
“那也得是童!外头那位如今几岁了?年龄暂且不论,就说这四品灵根,而他体内有灵根吗?”
“……确实是这个原因,我才不敢将他安置在天府之阁,那儿没有适合他的位置,而且我也不想与这样的人再有牵扯,放他一人下山我又如何放心。”
沧墨长老看着他,不解道:“你对他如此上心,回来的一个月里天天想着人家,可口口声声里全是嫌弃人家无用,蠢笨……”
“打住,什么叫我一个月里天天想着他?我何时想过他了?哪来的上心,只不过是为了完成师尊嘱托,予他平安一生罢了。”顾谋有些急促地打断他。
“你可别骗我了,你说说你回来的那一个月,下棋博弈时输了我多少次,煮茶练字时又走神了几次?”
“我……我的确担心他,但绝不是我的本意,我只不过是为了完成师尊的遗愿,否则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不过一民间凡躯,又经狼丹损伤经脉,一生不过几十年华,占不了你仙株峰几日。”顾谋道,如今铁了心想叫他收下。
沧墨长老皱起眉头道:“话不能这么说,我并不是嫌他吃我峰里的几十年饭,只是你将那孩子当成了什么,累赘吗,师明华若还在世,断不愿看见你为他余生草草作此安排,况且那孩子对你百般信任,你为何就是不愿意留他在身边,悉心教导,练些武功也好啊。”
“留他在身边当什么,徒弟么?我师尊当年收的两个徒弟什么样,我什么样,张嗣晨又是什么样?你叫我留那样的废物在身边,我可丢不起那人!”顾谋的脸色骤变,声音冷凝。
“我实在不解,你为什么……对他有这么深的敌意,为何就这么看不惯他?”
沧墨长老心中不乏感到疑惑,他知道顾谋一向出口不留情面,嘲讽刻薄,却从未见着他十句话里八句都逮着一个人贬压。
顾谋从嗓子深处发出刻意压抑过的歇斯底里:“还不是因为他长了那张脸!我就是看不惯那张脸,看不得那张将师尊害入地狱的脸,我没有办法忘掉那些事,你懂吗?”
沧墨长老愣了良久,才艰难地开口:
“呃……唉!那孩子的确长得……不过等你再长大一点,经历得再多一点,就会明白一些事,脸是什么样真的无须在意,也不会再为虚臾的表象所迷惑……”
“别拿我当孩子,我也不会为什么表象迷惑!”顾谋冷冷道。
“……唉!”
沧墨长老见他这样,只好点点头:“你呀,还是……罢了,那孩子就留我这儿吧,不会给你亏待了的。”
顾谋的额头青筋跳了跳,平息了胸腔那股无名的怒火,道:“多谢沧墨长老。”
说罢,他从后院离开了,也没去看叶寻良一眼,顾谋心中不愿承认他其实有点不敢,他甚至能想到叶寻良脸上会浮现的失望、害怕、不舍的神色,这种感觉就像是他顾谋辜负了一个满眼只有他的人,他无法应对这样的场面。
第16章 生血肉骨草
“你今年十五?”沧墨问厅前端坐的人。
“是的……”叶寻良低着头回答。
沧墨瞧他这个样子,忍不住笑道:“哈哈哈,不用这么拘谨,我是你顾谋哥哥的好朋友,你可以叫我师叔,来,叫声听听。”
“师叔。”
叶寻良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抬头看了他一眼,模样乖顺极了。
沧墨看着也觉得特别可爱,于是放缓语气道:“顾谋呢,平时太忙了,没法好好照顾你,所以把你送到师叔这儿学些东西,也教你不会碌碌无为一生。”
“那……顾谋不要我了吗?”
叶寻良猛地抬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强忍着没有流下来,顾谋不在我不能哭。
“呃……倒也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我担保你顾谋□□后肯定常来见你,与你待在天府之阁是没有两样的。”
这话倒是不假,他很清楚顾谋那副嘴上崩着不说,心里却在意得要死的德行。
果然,过了四五天,顾谋便来了,身后亦步亦趋地跟了一个药灵堂的女修,望着沧墨长老一副“我早料到”的表情,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别多想,不是来找你讨人的,叶寻良的右耳在鄞州城被人打聋了,我带人来给他看看。”
“哦,仙株峰的弟子已经看过了,暂且治不了,还得再让他聋个几年。”沧墨长老摊手道。
“为什么?”
顾谋凌厉的剑眉皱起,道:“说不定是你峰里的药师不行,你再带他出来瞧瞧。”
心里其实没有太在意,毕竟天府山遍地生满仙植灵草,虽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但治疗这种小症,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叶寻良出来时,身上已经穿了二十四峰的学服,多年过去了,二十四峰重制过的学服虽不如从前那般明晃晃的张扬,但依旧保留了一丝独有的骚气,白衣红边,里袍修身显腰,外袍却宽松敞厚,尤其袖口与下摆都绣了大朵大朵的缠丝海棠,火红的海棠花瓣间用金色的丝线细细勾勒出纤长蕊丝,精致逼真得让人挪不开眼,而头发上则统一佩戴镂空雕花银冠,用一根顶端镶银珠的红簪将梳到后脑勺的高马尾固定,有些臭美的弟子甚至还在嘴上抹胭脂来搭配一身的气质。
而叶寻良穿上这身装扮,走出来的瞬间便叫顾谋感到一丝惊艳,他从未见过叶寻良这么……精神的样子。
一头乌黑长发全部梳成高高的马尾垂在身后,干净利落,丝毫不乱,很有一种小将军的风范,脸上的伤经过仙草灵丹的愈疗已经好了大半,皮肤精致白皙,五官如雕如琢,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配着这身打扮竟然贵气十足,而额头两缕碎发垂下来,平添了一丝风情。
虽然他这副模样看着更加与那小狼相似,但是不得不说,看到他面貌这般精神,顾谋也放下了心,知道他过得好就行。
“如何,养的可好?”沧墨长老笑眯眯地问他。
“…………”
顾谋沉默了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不再敢去看叶寻良那双清澈又有些炽热的眼睛,转头对着女修道:“你去给他看看耳朵。”
“是,尊主。”
白袍云纹学服的女修走到叶寻良面前,两人的风格一个淡雅一个张扬,倒是幅很有意思的画面,女修近距离瞧了一眼叶寻良,便忍不住有些脸红心跳,连忙移开目光。
要死了……二十四峰居然有这么好看的弟子?
“冒犯了。”女修镇定道,伸手捧住他的晶莹小巧的右耳,用掌心内力打探着里面的情况,然后神情复杂地松开手,打开药箱取了根银针探入,半晌后取出,朝顾谋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尊主……沧墨长老说的没错,公子的耳朵是被人生生打坏的,与颅内经脉压迫或堵塞造成的耳聋不一样,若是后者可靠灵力运流治愈,可前者只能靠仙草的再生能力恢复。”
“那就取仙草,有生血肉骨之能的仙草仙植,天府山也种了不少吧?”
“只有……十六株骨生草,而且若要治愈这种彻底从根坏死的部位,至少要用掉三株……”女修小声回答。
叶寻良的脸上似乎早已失去了那些大喜大怒的变化,眸中没有渴望也没有悲怆,只静静地看着顾谋,一双眸子清澈又干净,明亮如星辰,看不到丝毫他害怕见到的怪罪或怨怼,才叫他心里的那根弦慢慢松下来。
果然,失了一智的人就是心思简单,傻子也有傻子的好处。
“用上,不必去省。”顾谋道。
“……是。”
女修心中泛起一丝疑惑,这公子究竟是尊主的什么人,竟然叫他如此重视,连价值千金的骨生草都舍得连用几棵。
压下心头疑惑,她继续道:“不过公子近两年没法使用骨生草,人体也是有修复再生能力的,必须等公子耳朵里面受损坏掉的地方完全长成稳定的样子,即再也不会有所变化,才能使用仙草再生耳内之道,如果现在就用,恐怕会被人体自身的修复能力所牵连左右,很容易长成畸形。”
叶寻良听不懂这些,一脸疑惑,只知道自己这耳朵现下肯定没法治了。
顾谋将他有些低落的神情看在眼里,道:“那便……等一两年再治,放心,一只耳朵而已,并不是什么难事。”
叶寻良乖顺地点了点头,朝他笑了笑,这一笑明亮好看极了,好看到差点将顾谋的心留在了二十四峰,带着女修回去后整个人都有些心神不定。
于是第二天,他又踌躇着想出门,可是这一去又没个理由,说……怕他过得不好,想来看看?
估计沧墨长老会抽死他。
怕他长得太好,被二十四峰的修士们觊觎?
沧墨长老依旧会抽死他。
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到一个拿得出手的理由,他自己赶羊似的把人赶到隔壁峰,如今又屁颠儿地忍不住去隔壁峰探望,说出去多丢面子。
思索片刻,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出了门,一路摘花扯草,一步一停地走到沧墨长老所居的清正峰,才到门口便撞见了要出来的的沧墨长老。
沧墨:“…………”
顾谋:“…………”
静默了半晌,沧墨长老手执折扇,率先开口:“你从前可不像现在来得这般……勤快啊。”
顾谋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过了两秒,又一脸淡定道:“我此番前来,是有要事与你相商。”
“哦?你说。”
沧墨长老差点没抑制住嘴角的动作:“来,屋内慢慢说。”
“好……”
进屋坐下后,顾谋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沧墨长老突然对旁边站着的茶侍说道:“去叫叶师弟过来煮壶茶。”
“是,师叔。”
顾谋:“…………”
沧墨笑眯眯地看着他。
顾谋深吸了一口气,道:“煮茶唤那茶童便是了,不必叫他再跑一趟。”
沧墨配合地点了点头,随即笑道:“叶寻良煮的茶特别好,我想叫你尝尝,也好知道那孩子还是有一技之长的。”
顾谋淡色道:“那便……尝尝吧。”
“你且继续说。”沧墨脸上笑容如春风般和熙,心里却笑得差点背过气,捂着肚子满地打滚的那种。
“是这样的,五日前我用锁妖袋装回来的那只蟾蜍精,现在正困在锁妖塔里,只是它怎么也不愿听道狱的教化,一直妄图挣脱缚妖锁,那妖怪虽然为祸人间,却也没将那些乞丐们害死,罪不至死,直接拔了妖线丢进熔魄炉未免过于残忍,有违妖道。”
沧墨长老挑眉道:“你就为这事儿找我?”
当年师明华带着他接委派的时候,当着他面儿处理过的大妖小鬼可不少啊。
“是……确实不知道怎么办,我也是第一次独自一个人接委派,遇到这种品性低劣脾气倔强的妖怪便不知如何是好……”顾谋一本正经地请教。
说着,门口进来一人,还是昨日那身打扮,明朗又俊俏,叫顾谋还没说完的话生生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