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念着我去死的,不正是你们这些神仙吗?”唐桀付之冷笑。
一月后,顾谋的生辰到了。
他喜净,从师尊去世后便再没有过生辰的习惯,也嘱意众人无需在意,所以继位以来从未办过生辰会。
只是每一年生辰,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没想起来,沧墨长老却记得一清二楚,和那些年一样,每次都细细挑选,包了贺礼给他送来。
贺礼有时候是一双鞋,据说是他自己亲手所缝,顾谋看着确实像,连针脚都禁不起细看,索性丢到角落积灰;有时候是一个玉佩,倒是挑的名贵好料,一眼便知花了不少钱,直到十五岁那年时辰,他收到了一坛亲酿的竹叶青,掀开盖来是臭的,喝了一口差点没原地升天。
“你总算送了件不错的生辰礼了。”顾谋拿起盒子里的红血玉冠,冠中仿佛有血脉流淌,不像寻常血玉石,是个灵物。
“哪有你这么说的,老夫送的礼物,哪一次不用心了?”沧墨长老状作愠怒。
“你还记得我十五岁那年……”
“好了好了,打住!怎么着,那口酒是能把你毒死还是怎么?不就拉了两天肚子吗,至于记到现在,你师尊也是的,差点没拿眼刀子冻死我。”
顾谋并非不喜欢过生辰,只是师明华过世后,每一次生辰都会想起他,想起师明华给他办的时辰会,在那一天,师明华会专门抽时间带他下山游玩,四海不忌,给他包银两,还允许他组织狐朋狗友们在山上举办篝火晚会,热闹极了。
那样好的师尊,那样美好的日子,一旦失去了,便再也难将就,这生辰索也性不过了。
“对了,下个月便是张嗣晨的生辰,你可还记得?”沧墨长老突然想到。
顾谋一愣:“是吗?”
若说是张嗣润的生辰,他倒还隐约记得,记忆中,偶次撞见张嗣润过生辰,还是去师弟的寝舍找人的时候,小小一院,张嗣晨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看着他坐在门口吸溜。
当时他和张氏兄弟也没有多熟,便并无在意,只是后来关系好起来才发现,张嗣晨从未给自己办过生辰会,有时候他想起来,便从自己的箱子里挑一件玉簪子给他,接着说句“也不知道你的生辰是哪天,提前送你了”,最后簪子也会到了张嗣润的头上。
“下月初四,我替你查过了。”沧墨长老缓缓起身,将顾谋头上的银冠摘下,长发倾落而下。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顾谋皱起眉头,正想躲开,恍惚间却注意到沧墨长老鬓边夹杂的白发,与自己的一头墨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不禁怔住。
他已经……这么老了吗?
记得自己刚记事的时候,顾小墨还算壮年,美其名曰谁捡到的娃,就要跟谁姓,十分没品。他又没有修炼金身,所以不如师明华看上去那般年轻,总是风雅地拿着一把扇子,隐约可见年少时的风骨。
用当时顾谋的话来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今,站在自己身前,替自己梳弄头发的这个半老家伙是谁?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鬓角变得灰白,眼尾的纹路变深,握剑的手腕开始不稳,弯腰的动作开始变慢,直起身时还会习惯用手撑一下桌子……
其实他也问过,沧墨长老你为什么要放弃修炼金身之道,难道不知道此道可以延年益寿吗?
他的回答是,再怎么延年益寿,也不过多个数十年,师叔我啊,年轻那会儿享够了风流韵事,该怎么死怎么死,不挣扎了。
顾谋不懂,沧墨长老的天资不比师尊的差多少,为什么却甘愿整日窝缩在清净峰,悠哉悠哉地修炼。孟玉辞修为高深不愁寿命,尚且不论,其他两峰都早早娶妻生子,可他却从未见清净峰有过女主人。
小时候听天府山的老人们提过,沧墨长老年轻时可谓是桃花不断,风流倜傥,怎么最后连个媳妇都没娶到?
“你呀,到时候用心准备好生辰礼,给人好好地道个歉,想办法去地府打点一下,让逝者的下辈子少些苦,知道吗?”沧墨长老一边说着,一边将血玉发冠扣好,墨发梳得一丝不乱。
“嗯。”
“你总觉得张嗣晨性子寡淡,好像对什么都气不起来似的,其实不然,这种事情没有人能够轻易放下的,他怎么能不怨呢?”
“我知道了。”顾谋点点头,见他要坐下,下意识抬手去扶。
沧墨长老看见他的动作,微微一滞,没有说什么,朝他无声地笑了笑,竟比落日的黄晕还要柔和。
暮色四合,顾谋回到水泗,只见玉书白趴在他的书房,快睡着了。
“陈仙君,你这发冠……”听到动静,玉书白抬头看向他,顿时怔住。
“怎么了?”顾谋有些奇怪。
玉书白走上前,细细地摸了摸玉冠的纹路,逐渐露出赞叹的目光:“这不是凡物,陈仙君可曾听过玉血犀?”
“这是什么?”
“那是集天地灵力而生的一种灵兽,因为数量极少,世上鲜有人知,只在北冥一带生活,它们头上的角是透明的,待它死后,犀角里面的灵血便会凝结成晶,极其珍贵,是可以吊命的好东西,就算在黑市里也见不到几只呢,这么难得的血犀角,有些人甚至当祖传宝物供着,陈仙君居然拿来做发冠?”玉书白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顾谋不由得抬手去摸,心里顿时有些惊愕,那老家伙一声不吭的,出手就是这种大手笔。
他自己都没戴过这么好的发冠吧,一把年纪了,上好的血犀角不用来给自己吊命,反倒雕了个可有可无的配饰送给他,真是令人心情复杂。
第85章 出云山庄
“原来是沧墨长老送的,看到陈仙君得了这么珍贵的生辰礼,学生这件反倒有些拿不出手了,就怕陈仙君看不上,丢在一边落灰。”玉书白揶揄道。
“只要是你送的,我日日都带在身边。”顾谋笑了笑,只见他从身后拿出一个檀木剑盒。
打开一看,首先感受到一股略微骇人的寒气,就像是打开一座尘封多年的冰窖似的,只见里面躺着一把长剑,剑身极为细窄,只有普通剑式的一半,剑柄的设计从未见过,有些像弯刀的防脱握杆,呈半圆形,细看倒十分精巧。
“这把剑是我偶然得来的,当时它躺在寒冰天域不知多少年,若不是那日为了追一只耳兽误入了寒冰地界,恐怕与它无缘。”玉书白道。
“寒冰天域?”
顾谋对这个地方略有耳闻,却从未去过,也知道这种地方经常出灵器之类的东西,但眼前的长剑绝不是普通灵物。
“嗯,我从未见过这种样式的剑,便带了回来,一直放在乾坤袋中,听闻陈仙君从未佩剑,便想送给你,剑鞘都做好了,特意等到今日才拿出来。”玉书白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第一次露出邀功的神色,令顾谋心里一软,顿时想到了叶寻良。
“只是此剑有灵,看着不好驯服。”
顾谋拿起长剑,感受到剑柄的冰意,顺着手心从血液里窜,敌意十足,要将他的手腕都冻掉似的。
“当然,这把剑会攻击靠近他的人,所以若想驯服他,便要与他结契。”玉书白道。
顾谋点点头,确实许多剑都需要结契才能为人所用,但他从来对结契、缔约这种东西比较抗拒,所以从未与剑灵结契。
不过这是玉书白送的,自然同那些俗物不同,这样想着,便按照结契步骤,割了一滴血在剑身上,为其开剑,接着嘱咐他需整整七日不可让灵剑接触其他血液,方能结契成功。
翌日清晨,寝殿的塌上空无一人,桌上的烛火却已经续到第三支,天亮了都未曾发觉。
玉书白一觉睡到天明,起床练了一会儿剑,便有人上来找他:“玉少宗,尊主请你过去一趟。”
“这么早?”玉书白心道疑惑,收了剑便往水泗去,行至寝殿往塌上瞟了一眼,发现褥子锦被同昨日离开时一样,毫无变化,连枕头上那被风吹进的落花都没动过。
再看桌边,顾谋正襟危坐,桌上放着昨夜他送的剑盒,一盏红烛未熄,蜡已经溢出来了,竟是一夜未眠。
玉书白见此状,心里狠狠地咯噔一下,竟有些手脚发凉,直到顾谋叫他,才恍惚“哎”了一声。
“昨夜思量许久,我想回个礼给你。”顾谋眼下有青圈,唇边卷着笑意,有些局促。
“什么?”玉书白掐进手心的指甲瞬间松了下来。
顾谋没察觉他的异样,好似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随即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酒樽,杯身是七彩琉璃,嵌着色泽上佳的玛瑙,把手缠着细细的金线,虽十分好看,却也算不得什么神物,民间的奢品珠宝铺子便能买到,顾谋却用它来还一把上品灵器的礼。
的确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玉书白却楞楞地接了过来,小心翻转,轻轻摩挲着杯口的缺口,那缺口明显是摔出来的,有些割手。
“陈仙君真小气,收了学生的灵剑,却用一只破了的酒樽还我。”玉书白忽然笑了,眼中似有水汽,话中虽有调侃,却并没有半点恶意。
闻言,顾谋却没有半句解释,眼睛亮晶晶的,也只是一边笑,一边看他。
“不过,很漂亮。”玉书白抬头道,认真地拿出手帕包起来放进袖子:“我收下了。”
剑在腰侧,便是要常拿来用的,顾谋原本以为这把剑看着奇怪,用着一定也不太习惯,没想到结契完成后,顾谋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顺畅,此剑当真是极品,对敌寒气凛冽,对主却温润有余,每每握住剑柄,便有一种沐浴在月光下的错觉。
陈仙君第一次手持白剑以外的灵剑,也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新奇事,不仅天府山弟子们注意到了,下山除魔也总有世家公子问起,顾谋还未给此剑起名,每每都是笑而不语,众人见他不愿说,便也不多问了。
“顾谋,镇妖塔的封印每十年加固一次,顺便数一下,你可别忘了。”某天傍晚,沧墨长老突然提醒。
“嗯,我知道了。”顾谋算算,确实有十年了,便走到后山镇妖塔,数了数里面镇压的“东西”,确认数量没错,便再次加了一层封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封印一盖,里头便发出瘆人的惨叫声,顾谋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下了山。
过了几日,张嗣晨来报,司天阁给各家送来了请帖,内容大致是化妖愈发猖獗,残害世人,七日后请十大仙门在出云山庄举行誓师大会,与诡道之术势不两立。
“又是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顾谋看完了,丢到一边,突然注意到了什么,细细一看:“出云山?”
“是,我也奇怪,为什么地方选在出云山。”张嗣晨道。
“祁始离出云隔了十万八千里,明明有更近的地方,为什么突然去那儿举行誓师大会?”
“不知,也有可能……”张嗣晨思忖着,有些迟疑。
“尊主知道,当年的狼妖的母族诞生地便是出云山,想必是为了凸显与邪魔外道势不两立的决心,才选在出云山庄吧。”张嗣晨斟酌道。
这个原因说的有些勉强,邪魔外道是一回事,妖族是另一回事,但司天阁做事素来独断,他也没打算去参加这种闲得没事的誓师大会。
“不去,你们有兴趣的话便去吧。”
“是,尊主。”张嗣晨点点头,转身欲走,一道金光忽然闪过眼睛,顾谋叫住他:“等等。”
张嗣晨的玉簪中缠了一道金丝,有些打眼,可以前从未见他带过金饰,顾谋仔细一看,陡地想起,这根簪子是他从前送给张嗣晨的。
当时说的是生辰礼,其实也就是从自己箱子里随意挑了支给他罢了,可他没想过,张嗣晨自己从不舍得戴金饰,将这根簪子留给了弟弟。
不过缠了一根金丝而已,纯金的簪子顾谋自己都有好几根,只是怕显得自己太显摆,便挑了支“这个不张扬,他应该能接受”的簪子给张嗣晨,结果人家还是舍不得戴。
“七日后……好像是你的生辰对吧?”顾谋恍惚想起。
注意到他的目光,张嗣晨淡然地抬手抚了抚发簪,眼底浮出浅淡的笑:“嗣润还没有参加过这么大的誓师大会,我带他去看看。”
这话听了,任谁都不是滋味,可张嗣晨的目光没有半点埋怨,反倒有着淡淡的憧憬,好像弟弟的灵魂就藏在簪子中,一直陪着他。
顾谋知道,张嗣晨一直希望弟弟能够走出去,多参加一些仙谈会,结交世家。
顾谋敛眸思忖片刻,抬头笑道:“生辰还是要过的,你若一定要参加誓师大会,我陪你去吧。”
“尊主向来不爱参与这些事情。”张嗣晨却摇了摇头,笑容浅淡,不愿勉强他。
“没事,等大会完了,有时间我们一起喝酒,也算是我给你办的生辰会了。”见他这个样子,顾谋心中更不是滋味,心中涌上淡淡的愧疚。
“尊主费心了。”张嗣晨无悲无喜,浅浅地笑着,礼数周全地道谢。
到了誓师大会前两日,给司天阁回了帖,各世家得知陈仙君要来的消息,纷纷颇感意外,整整两日,茶余闲谈不断,都是关于陈仙君的一些旧事。
这就是顾谋的魔力所在,且不说他至少十余年没去参加任何仙谈会了,存在感却一点都不低,人们每每提起他,都是称赞中带着讽刺,讽刺中又带着赞叹。
一些仙家,已经将陈仙君奉为先贤,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如同戏楼里的大角儿,平日里难得一见,偶尔露面便掀起惊涛骇浪,观众们对这角儿简直又爱又恨,爱他姿容不凡世间罕见,又恨他孤行己见目中无人,高高在上,谁也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