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娇嫩、光鲜,如花妖冶。
现在苍白、脆弱,韶华不再。
我们都在老去,包括这位永远高傲的小郡主。
她抚摸着镜中的自己,自言自语,揭露自己糟糕至极的一生:
她出生在一个叶落霜雪的清晨,出生在季二爷失望的眼神之中,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孩。一个……该死的——女孩。
季清霜的父亲是季老丞相最宠爱的第二子,她的母亲是先王最敬爱的皇姐。他的父亲和母亲被大禹最有权势的两人宠爱,但他们的婚姻却与爱无关。季二爷与长公主的结合象征着两个利益集团的结合,他们的背后站着的是皇权与相权。
季清霜,季家清字辈的子弟,取名清霜。这个名字在季清霜出生前机已经被季二爷定好了,季二爷比任何人都希望季清霜是一个男孩,这样季清霜就能成为季家最大的政治筹码。
可惜,季清霜是个女孩。
季清霜沦为弃子,出生之前所有为“男性季清霜”准备好的东西尽数收回,她成为爹不亲娘不爱的死小孩。自出生之后,季清霜除了冰冷的郡主封号与远在天边的封地,她一无所有。在季家和长公主府之中,除了季三青把她当自己的妹妹看待,没有人把她当自己的亲人。
她绝世的武功和现如今的将军封号,都是她付出了无数的血与泪之后才换得结果。
而现在,主子必然登临皇位,如果她现在嫁给主子,她拼劲半生才获得的一切,终将付之一炬,此后的永生永世,只能在巴掌大的宫廷之中消磨完余生。
她怎可能甘心。
季清霜细细的眉毛皱起,她猛地站起身,将梳妆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摔倒地上,红的是胭脂,绿的是翡翠,金光闪闪的是凤钗,这些都是季府这些年来断断续续送过来的,季清霜虽然从来不用,但当她听到自己的父亲给自己送东西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
她专门购置了一个精美至极梳妆台,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擦亮,小心翼翼地摆在梳妆台。
而今,这些被她视若珍宝的东西被她尽数摔在地上。
花花绿绿,碎了一地。
最后,她摸到了书信旁的瓷瓶,她没有立刻砸了它,转而问我:
“李念恩,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就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了,声音嘶哑尖锐,与尖酸刻薄的老妪无疑。
“这是春药,我那伟大的父亲让我爬床,就像一个妓女一样,还是年老色衰的那种,只能用这些低劣的手段挽留变心的恩客。”
季清霜手中把玩着瓷瓶,嘴角是嘲讽的弧度,眸中却是沉沉的无奈。
她现在的状况很不对劲,我忍不住开口劝她:
“这东西,你不会用吧。”
“怎么,担心我?”
她看着我,上下抛动着瓷瓶。
“不不不,姑奶奶您哪用我担心啊,”我连连摆手,“我是担心我的主子,他身体一向不好,这虎狼之药一旦用上,我担心他下不了床……”
“噗——”季清霜被我逗笑了,她把瓷瓶直接往我身上丢,笑骂道,“你们这对狗男男。”
“嘿,姑奶奶您骂管骂,笑了就好。”我学着猴子,以一个极其逗笑的姿势接过瓷瓶,收好之后,我接着劝她,“您爹这事儿您别太在意,您老爹年年催您回京,您哪次答应过他了,都跟他对着干了这么多年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吗。”
季清霜本就不是一个怨天尤人的家伙,笑过之后,她依旧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傲慢与骄矜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她拿起季二爷写给她信件,一下一下地将其彻底撕碎,手扬起,纸片纷纷扬扬地飘落,宛若葬礼上纷纷扬扬地纸钱。
她站在纷飞纸片之后,说道:
“嗯,我不会如他所愿嫁给符锦的,哪怕……毁了我自己……”
我刚松了一口气,又被她这句话吓出一身冷汗。
“姑奶奶你别想不开啊。”
季清霜咧开嘴角,牙齿白得晃人,她安慰我说:
“放心,我心愿未了,不会做傻事的。”
不……我更担心了。
季清霜你这幅模样真的不大对啊!
118、
夜晚的宴会准时举办,主子的百余名手下尽数出席,九王爷、小世子、小崽子三人坐侍座,我等下官按照地位高低,依次坐去。 遥想边塞七年,我们的庆功宴哪有这般麻烦,帐篷外随便搭个台子,位置随便坐,全凭自己心意。现如今,装饰华美,座次分明,这庆功宴已经有了肃穆朝堂的雏形。
我的位子乃左起第一个,是除了主位和侍座之外地位最高的位置,季清霜就坐在我的身侧,她盯着酒杯上的红宝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开宴不久,主子就说要封赏我,一上来就说要裂土封王,还是可以世袭的那种。我恍惚间仿佛能能看见死不瞑目的异姓王前辈们在冲我招手,吓得我连忙跑到主子面前跪着。
“臣受之有愧啊,黄荃一战,臣被王老元帅的大军压着打了大半月,若不是符克己殿下的拼死突围与季将军的救援及时,臣的残兵游勇注定难逃一死。”推脱完功劳之后,是老旧的表忠心的把戏,我一跪到底,头顶触地,“微臣唯愿长伴王爷身边,不问天下大事,只做一个弄臣。”
主子的手臂前身,手掌向上,他微微抬手。
“念恩言重了,本王怎会让你做个受人诟病的弄臣,本王在此许诺,如若本王称帝成功,定令你位列公卿。”
话已至此,我不好再退,叩谢主子,然后退下。
论功行赏,我之后便是季清霜,主子刚刚表达出要封赏的意思,她就主动站出来,自己讨赏了。
这倒是个新奇事,季清霜这娘们生来就什么都不缺,她虽身为女子,老皇帝对她的封赏却一直没有断过,若单论身家,她或许都不输主子。
我一边慢吞吞地喝酒,一边竖起耳朵,想要看看季清霜想要些什么。结果,这娘们的战斗力果然不俗,一开口就把我吓得把酒水都喷出来了。
“皇弟,吾此行与李念恩出生入死,情愫暗生,恳请皇弟赐婚。”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高位上的主子也被这等虎狼之词弄懵了,半晌没有回应。
在场诸位噤若寒蝉,不敢有任何言语。
季清霜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上前一步,继续火上浇油。
“吾与李念恩已经私相授受,此生非他不嫁,如若不行,我愿自绝于此。”
话音既落,季清霜从袖中掏出匕首,抵在脖颈上,微微用力,脖颈上有血珠滑落。
这个疯娘们口中的以死相逼不是说着玩玩的,她是来真的。
鉴于季清霜的光辉事迹,主子根本不敢刺激她,唯恐血溅当场,喜事变丧事,他只能退步,委婉地提出建议:
“情爱之事本王不好插手,如果念恩愿意下婚书,本王自是没有意见。”
“好!”
如愿之后,季清霜眉毛微挑,收起匕首,也不管自己正在流血的脖颈,就这样大刺刺的坐回席间。
宴会之后,由于我与季清霜位置过近,我连跑都来不及跑,季清霜就把我拖走了。
被她拖走的时候,我无比绝望,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我们两个情愫暗生,我也不知道我们俩啥时候私相授受了,不过我知道,我没有主子的权势,如果她想对我做什么,我又打不过她,除了躺平别无他法。
在士兵惊悚的目光之中,我被季清霜一路拖回了她的帐篷。
夭寿啦,强抢民男,你们都不管管的吗?
事实证明,不但士兵不敢管,就连我一向肆无忌惮的同僚们,看见我们俩之后,立马绕路三尺。
主子都没这待遇。
季清霜粗暴地将我丢在地毯上,趁着她终于放开我的机会,我一个鲤鱼打挺,直接向门口冲去,立志要逃脱女魔头的魔窟,季清霜没有追我,直到我快逃到门口了,她抽出腰间的软鞭,向我挥来,柔软的鞭子缠上了我的脚踝,突如其来的外力使我下盘不稳,身体整个向前倾倒而去,摔了个狗吃屎。
季清霜冷哼一声,收回鞭子。
“出息。”
“是是是,姑奶奶,是小的没出息,你大人有大量,放小的走吧。”我把脸从地上拔出来,欲哭无泪地说。
“不是,娶我就这么可拍吗?”季清霜不解。
“是的。”我捂住衣襟,一路退到墙角。
“你就这么不愿意与我联姻吗?”
“我不愿意。”
“你——”季清霜气得举起鞭子,我吓得滚到角落里,双手抱头,唯恐她伤到我英俊的脸。
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气急败坏的她打我,反倒等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闻声,我抬起头来。
季清霜早已将鞭子丢到了一旁,她孤零零地站在黑漆漆的帐篷里,有些疲惫地看着我。
“李念恩,你不要否认,我们就是彼此最好的选择。”
她的神色倦怠,眸子却冷静无比,她和王勉一样,看似冲动的选择背后却是冷酷的逻辑。他们早已做好的决定,明白了自己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冷静地将自己的处境解剖。
“我的婚姻注定与爱情无关,即使如此,我联姻的对象也只有我自己能选择。”
不管不顾地追了主子十年的人说出这句话,怎么说呢,有点梦幻,我忍不住开口打断她:
“那也没必要选我啊。”
季清霜轻笑一声,抬步向我走来,她向地上的我伸出手,说道:
“李念恩,你再好好考虑考虑,黄荃之战后你再难全身而退,符锦已经对你起了杀心,付永安更欲将你置之死地然后为快。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况下,谁是敌,谁是友,谁能将你护下来,你考虑考虑清楚。你觉得,危难时刻老九那个应声虫会搭理你吗?符克己那个自身难保的小屁孩救得了你吗?除了我,除了我背后的季家,你还能与谁联手?”
季清霜蹲下身,手掌按在我的胸膛上,那里,曾经被烙下季家的青鸾印记。
“李念恩,你不要否认,我们就是彼此最好的选择。你曾是季家的人,而我会夺权成功,成为未来季家家主。”
她俯下身,直视我的眼睛,她那双清丽娟秀的眸子如今翻涌着恶意,她的嘴唇开阖着,声音如同惑人的女妖,又似择人欲噬的恶鬼。
“如果你娶了我,从此我们利益相关,休戚与共。”
猩红的嘴中是惨白的牙,她威胁我:
“别忘了——除了季家,没有人能与符家为敌。”
她终于变成了怪物,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
心甘情愿。
与她的注视之下,我看着这样的她,嘴角却压抑不住微笑,因为,这才是我认识的她。
正是这样的她,让我心甘情愿地抛弃了救我护我的季三青,转而选择了阴晴不定的八王爷。
多年以前,送我前往裕王府之前,季清霜跟我说过。
【季府毫无战争气息,对你你这种下人来说,和平,就意味着一事无成。】
十四岁的少女斜靠黑色的皮草之中,手中把玩着鞭子,她本身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自然知道怎么诱惑另一个野心家。
【我会送你去裕王府,符锦他是老王爷的继承人,注定会奔赴战场。而战场,才是获得功勋最快的途径。】
哈,她果然懂我。
和平,就意味着一事无成。
而战场,才是获得功勋最快的途径。
包括现在的这句——
除了季家,没有人能与符家为敌。
她的言语总能戳中我心中最隐秘的欲望。
所以,我们是天生的敌手,所以,我们是最好的拍档。
我甩开她的手,依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她缓缓收回手,对我下达命令:
“李念恩,明早,带着婚书来见我。”
我冷静地理了理衣裳,平静地回答她:
“好。”
与她一样,我也无比平静,仿佛这根本不是人生大事,而是一件轻飘飘的衣裳。
119、
第二日清晨,我来见季清霜,她穿着白色里衣坐在梳妆镜前,意识到自己来早了,告罪之后便要退出去。
“回来。”
季清霜回头看我,乌黑的头发垂下,侧头时露出雪白的脖颈。
她的话怎敢不听,我颤颤巍巍地站到房间的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妄动分毫。
昨日被她砸碎的东西早已消失不见,今天的梳妆台上又被换上了崭新的瓶罐。她的动作无比娴熟,行云流水仿佛已经做作无数次。芊芊十指灵活而熟练,敷铅粉,摸胭脂,画黛眉,贴花钿,点面厣,描斜红。镜中脸色苍白的女子逐渐变成妆容精致的贵妇。
她拿起玉梳,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从来只是简单绾发的她今日打理起繁复的发型。她梳的是结鬟式,完成之后配上各式凤钗步摇,高环巍峨,富丽华美。
铜镜中的女人大气雍容,妆容精致华美而又不是凌厉狠辣之感。她斜睨了镜中的自己一眼,豁然起身,满头金玉缭乱,声音清脆。
她亲手为自己披上绣工繁复的宫装,宫装逶迤葳蕤,更加衬得她华贵异常。
此时此刻,她是长公主独女,是季家清霜,是清河郡主,唯独不是不施粉黛的季将军。
“哇哦,你啥时候学的这个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