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志日爬到高处是为了盛开的桃花,他伸手折下盛开的桃枝,一枝一枝地折着,将所有能触及的桃枝尽数折下,令我养了好多年的桃树秃了一半。
见符志日仍旧没有收手的打算,我有些慌了,主动跟他说话,给他讲故事,分散他的注意力。在听故事这点上,符志日也与主子不同,他不喜欢真人真事,偏就喜欢那些神鬼妖魔之类的志怪传说。
符志日被故事吸引了注意力,也就不再折花了。
季清霜对我的故事不敢兴趣,她默默地为我们倒好茶水之后,拿起了石桌上看到一半的书。
我给符志日讲的是章回故事,这一章正讲到道士打跑了山中精怪,村民们杀猪宰羊办盛宴款待小道士,故事讲到一半,符志日正挺得津津有味呢,我自己有些嘴馋了,我对符志日建议道:
“哎,要不我们出去吃吧,西街新开了一家煎饼铺,据说他们家的肉馅煎饼做得好极了!”
“好啊,好啊!”
符志日拍着手,很是赞同。
正在看书的季清霜听到了我的建议,不赞同地蹙紧了眉头:“不准去,外面的东西不干净。”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欺负季清霜现在腿脚不利索,我全部不在意季清霜的建议,带着笑呵呵的符志日就向门口冲去。
季清霜抡起手中的书就往我后背砸来,准确地击中了我的脊椎。
一声哀嚎,我跑得更快了。
当然,我还是未能将符志日给带出府去,十四年前,我李府刚刚落成的时候,季清霜说一不二,十四年后,我李府——还是季清霜说了算。府中的下人们只知她季家清霜,不知我李念恩,连季清霜最宠爱的几个侍女都能骑在我的头上,我把一个好好的家主做到了食物链最底端去,可真是失败。
我被迫的坐在餐桌旁,看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念着西街的肉馅烧饼。最后,还是跟了我十几年的近身侍卫看不下了,大中午地跑出去给我买烧饼,不过他也只买了一张给我,根本不敢带符志日的份儿。
吃完午饭后,年幼的符志日被好看的侍女妹妹带去睡午觉了,独留我一个人面对季清霜这个又丑又残的黄脸婆,我冒着随时会被季清霜揍的危险,面对面地坐在她的对面,很严肃地同她讨论育儿问题:
“季清霜,你这叫过度保护,孩子不能这么带。当年你照顾符克己的时候,你们两个可是一起翻墙去偷吃九王爷家的野味啊,好几次,连肉都没烤熟,你们俩就直接吃了!”
提到了符克己,季清霜沉默了,跟毫无节操的我不同,她对自己背离了符克己始终有几分歉意在,停顿了半晌,她才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了解释:
“符克己……是我弟弟,弟弟是跟着姐姐一起捣蛋,然后替姐姐背锅的存在。而符志日,他是我的孩子,我想要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他……”
“嗯,我明白了。”
无边的权势,任性的机会,极致的溺爱。
季清霜想把自己拥有的和未能拥有的,都给予这个孩子。
而我,不会拦她。
莫名地,我想见见这个得到了季清霜全部溺爱的孩子,来到他午睡地屋子,撩开床前锦账。
符志日有着一张极为讨喜的外貌,深深的眼皮下是乌溜溜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笑起来甜美可人,艳光四射。他身上有主子的影子,但由于他更多地继承了来自母亲的美貌,比主子儿时还要精致很多。
这个孩子身上承载了爱与承诺、恨与诅咒,皇帝嫡长子的身份让他的周身发出权利的光芒,他身边注定围绕着鬣狗,投机者和愚忠者。
被我充满考量意味的视线惊醒,睡得迷迷糊糊的符志日睁开了眼:
“亚父,怎么了?”
“没事,睡吧。”
我重新替他放下床前锦账,遮蔽了午后耀阳的阳光。他均匀的呼吸声响起,陷入黑甜的梦乡。
离开了符志日午休的房间以后,下人通报,徐玉阙又来找我下棋了,说是下棋,其实就是谈事情。以前谈事情是在御书房,主子病重以后,裁决大事的地方就转到了我的书房。
我下棋比不过徐玉阙,我跟他提过建议,能不能不要一边下棋一边谈事,徐玉阙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理由也给得很充分,他就是知道我下棋下不过他,所以才要找我来下棋。
我进入书房,徐玉阙已经摆好了棋盘,他坐在棋盘的一边,手握白子。我随手挑出一颗黑子丢在徐玉阙的面前,他摊开手,同样也只有一颗白子。这叫猜先,棋艺高超者握若干白子暂不示人。另一人出示一颗黑子,表示“奇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出示两颗黑子则表示“偶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今日运气不错,我猜先猜对了。
我执黑,他执白。
黑子先行。
我不会什么高超的技术,也没有花式的打发,第一子落在左下角的“星”,俗套,但是稳。
徐玉阙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直接将白子落在黑子的小尖处。与徐玉阙斯文无害的外表不同,棋盘上的徐玉阙杀心极重,他不会给对手发育的机会,他像一条水蛭一样死死的咬住对手,不断干预对手思路,从对手冲动莽撞的落子中吸取养分,逐步壮大自己。
我几乎每天都跟徐玉阙下棋,对此见怪不怪,迎刃有余地应付着。
黑白对弈,棋子交锋,棋盘之上你来我往。徐玉阙走一步看十步,落子极快,我每走一步都要反复观察局势,重新推算,犹豫再三才落子,我和徐玉阙一局棋能够下一个时辰,我是罪魁祸首,我落子太慢。
下棋下了大半个时辰,战况仍旧焦灼,我和徐玉阙不约而同地停手,喝茶地喝茶,打哈欠地打哈欠,一边放松一边谈事情。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走?”徐玉阙放下茶杯,率先开口。
我们二人都知道,下一步指的不是棋局,而是政局。
“没什么打算不打算一说了,眼前只剩下一条路了,硬着头皮也得走下去。”我瘫倒在椅子上,打着哈欠说。
我已经与主子走上了对立面,我架空主子,谋害符克己,我阳奉阴违、处处与主子作对,为了就是能够让自己登上那个位置。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我伙同敌国谋害继承人,将君王逼出自己的宫殿,敌国大军陈列边境,磨刀霍霍准备弑主上位。
最高的权柄距离我不过咫尺之遥。
成功便是万人之上,失败就是粉身碎骨。我现在好似身骑猛虎行于悬崖的独木桥上,稍有不慎便会被老虎撕得粉碎,骸骨跌入深渊,再无踪迹,所以,我只能望着对面的高峰,硬着头皮走下去。
我不能收手,也不会收手。
“你呢,你打算怎们办?”
我直起身,不思考局势,随意落棋,送了徐玉阙一子。徐玉阙打开棋盒,面对我送的这一子,他反倒犹豫了很久。
落子之时,正是他开口之时:
“你知道的,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坐在我对面的徐玉阙这样说着,棋局上的徐玉阙却对我下了死手。
这四年来,徐玉阙变了很多,他不常笑了,也不去青楼赌馆装他的风流才子,整日眉头紧锁,不是在官署看公文便是把自己关在书房写奏章,最放松的时间竟然是跟我下棋之时。
我趁机劝他。
“老友啊,我会在棋局上让你,也会在政局上让你,我若功成,你仍旧是权倾朝野的左丞相,但凡是你想做的,我都不会拦你。”又让了徐玉阙一子,徐玉阙仍旧没有因为我频繁让子而留手,白子如匕首,直逼我的大龙,我不以为意,说出了我与他都知道的事实,“若是符克己上台,他容不下你的。”
我与符克己不同,我没有什么政见一说,只要徐玉阙不威胁我的位置,我可以把这个国家丢给徐玉阙去折腾,但符克己不同,他身边跟了一堆曾被季老丞相打压的读书人。那群家伙的老师跟徐玉阙和季老丞相根本就不是一路人,门户和思想完全就是对立的,一旦符克己掌权,他们的门户之别和信念之差就是隐藏的忧患,最终一定会导致他们在治国方针和政策抉择的根本问题上爆发日趋激烈且难以调和的冲突。
徐玉阙没有当皇帝的野心,他固守权位是为了他从未改变的追求“修身治国平天下”。为了这个理想,他舍弃了自己富可敌国的商业帝国,背离了安适自在的幸福生活,踏入了恶浊微妙的官场,在官场中,他在风云诡谲的政局中急流勇进,十几年就爬上了季老丞相四十几年才爬上的位置,还遇上了一个因为身体原因监管不了政事的皇帝,成为了实际意义上的当政人。
一个只想“杖策谒天子”的读书人,做到他这个地步已经达到顶点了,他余生所能做的,不过是保住自己现在的地位,握紧手中的权利。
这样的徐玉阙,但凡是遇见了一个稍微有点想法的君王,他的下场就是下一个季老丞相。而很明显,符克己那个小崽子,不止是有点想法这么简单。
也只有我这种没有政治理想,需要拉拢勾结各方势力的小人物,才能容得下他这尊大佛。
从一个落草为寇的江湖游侠走到如今位置,徐玉阙依靠着正是对时局敏锐的嗅觉和一次次的站队成功,现在,我们又一次站在命运的转折点,我相信,徐玉阙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心思不在棋盘上,后半场对弈我输的彻底,大龙被屠,眼没做活,死棋。我将两枚棋子掷在棋盘右下角,主动认了输。
满盘皆输。
棋局上,我永远不是徐玉阙的对手。
169、
主子出征一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这十几年来,我几乎天天盯着主子,他每日吃了什么,去了哪个妃子的寝宫,又因为什么事情大发雷霆了,主子的消息我全都了如指掌。这种过分的关切并不奇怪,当一个的生死富贵尽数系与另一人身上之时,你会让自己的人生都围着那人转。
这是十几年的习惯,我早已习惯每日看一份关于主子的报告,而现在,我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主子的任何消息了,万分不适应的我,在梦中看见了他。
梦中的主子正在经历着巨大的挣扎,我所看见的,正是他从我的小主子变成怪物的那一天。
在主子的喝酒误事,九王爷的告密,太子的推波助澜与老皇帝的雷厉风行之下,三王党之乱刚刚开始就走向了结束,参与谋反的士兵尽数被诛杀,三王爷连同三王府中的所有人被投入天牢。
三王爷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能力,但到底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被捕以后将所有罪行揽在自己的身上,妄图摘清自己的母族与主子。但奈何三王府中不是所有人都像三王爷一般刚直,毫无软肋,三王妃想要为了腹中胎儿求一条生路,主动交出了三王爷母族与三王爷勾结的证据。
三王爷与主子的母族入狱,秋后问斩。
随着问斩之日的逐渐临近,主子越来越焦躁,他想要做些什么去挽救他的亲人,可容妃什么都不让他做,勒令下人看住他并务必把他锁在裕王府之中,甚至不让他在亲人被斩首时前往刑场。
主子一向很听容妃的话,不过那一次,想要见自己亲人最后一面的渴望压倒了要听母亲话的习惯。
主子便装成下人模样,在我的的带领之下来到行刑之地。
长风猎猎,卷起的枯枝,卷起的落叶,落木枯叶尽数被阻隔在人群之外,刑场之中,唯有王旗浮空,张扬在百姓的头顶,投下了浓重的黑影。
刽子手以烈酒擦拭长刀,罪人们被困在枷锁之中,跪在刑台之前。他们是容妃和端妃的族人,曾帮助老皇帝扳倒了皇后一族,时隔多年,皇后一族的命运降临在他们的身上。
与死前抛弃贵族尊严,向老皇帝求情的皇后一族不同,书香世家仍有几分风骨残存。
“伟哉横海麟,壮哉垂天翼。一旦失风水,翻为蝼蚁食。”
败者们面对死亡,泰然大笑。
听着家主豪迈的言语,家族中的其他人静静地笑着,默默地垂下头颅,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死亡降临。
刽子手目露慈悲,但他能做的不多,只能让他们走得快一点,少一些被死亡折磨的痛苦,他手中大刀对准犯人脖颈,一刀断颈,干脆利落。
此次行刑,百姓被慨然赴死的觉悟打动,没有欢呼,没有尖叫,有的只是静默,死一样的静默。这这片静默之中,有一位不速之客造访——
容妃提着长剑,披着白色孝服只身来到刑场,她站在自己父兄的头颅之旁,朗声对台上的官员说道:
“告诉我儿,我若今日不死,余生也只是活在仇恨之中,他若不想接受一个整日机关算尽的恶毒妇人做他的母亲,在我今日死后,他就应该欢饮达旦,庆贺一番。”
言罢,容妃举剑自刎,自绝于父兄身旁。
至死,她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就在台下。
凭借老皇帝对容妃的私心,容妃是不用死的,但她还是逼着老皇帝放她出宫,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赴死之途。在我的眼中,容妃是一个偶尔有些古灵精怪的貌美女子,是一个柔弱的象征,我从没有想过,她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死法。
我能理解她,主子也能理解她,但我们无法不恨他。
只要容妃还活着,老皇帝看在容妃的面子上,不会对主子下狠的手,父子二人说不定还有机会破镜重圆。但容妃一死,本就紧张的父子之情,只剩下彻底决裂一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