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她死前留给主子的话,她主子不要恨,但她死的如此凄惨悲凉,主子怎么不恨昔日慈祥的父皇,怎能不想杀了逼死自己母妃的父皇。
三王爷也对主子说过,这件事跟八王爷无关,八王爷什么都不知道。临死之前的遗言也是给主子和妻儿的,他想要他们好好活下去。
他们两人是一样的,他们以自以为对亲人好的方式,将亲人逼上了以爱之名的绝路。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之人在极度痛苦之中惨死后,主子这个极其重视亲人的孩子还怎么能好好地活下去,还怎么能不去仇恨。
相互陪伴相互理解能够带来救赎,但在救赎背后,相互毁灭在无辜地狞笑着,窥视着沉溺在爱之中的幸福孩子。
爱使得主子充满了生的希望,
爱使得符锦沦入了死的绝望。
母族被诛杀在眼前,母亲自尽于目前,流淌着至亲至爱之血的刑场烙印在主子的视线深处,他如行尸一般回到了裕王府。
在裕王府中,另一场考验正在等待着他。
容妃娘娘的贴身影卫堂而皇之地立在阳光下,等候着主子的归来,府门被推开,漏壶水滴滴落,宝刀低鸣。
“娘娘让我背着你暗自处决了小少爷,但我不想。”
暗卫反握住刀尖,将刀柄递到主子手中。刀刃划破暗卫的手掌,鲜血流淌在刀身的花纹之上,主子低头看着手中淋漓着鲜血的长刀,轻轻地点头:
“我知道了。”
刀子很沉,十四岁的主子很勉强才能拎起,但主子死死地握紧了它,直至冷硬金属将手硌地通红也不松开分毫。
他们口中的小少爷是主子的表弟,容妃的侄子,也是主子唯一的伴读,自幼跟主子一起长大。他的存在就是我在裕王府最大的威胁,哪怕我成为了裕王府地位最高的下人了,依旧比不过这位伴读与主子的血脉亲情。
我有意识的逃避着与他相关的记忆,唯一无法逃避的就是他死亡,他的死亡是他最浓墨重彩的出场,也是他最无可转圜的退场。
“主子,我来吧。”我十分担心主子那时候的心理状态,主动提出想要帮他承担这份罪孽。反正我已经杀了我最爱的老妈妈了,不介意手中再多一个人的鲜血。
“不必了。”
主子走向自己的表弟,黝黑的眸子中平静无波。表弟抬头,他有一双小狗一般湿漉漉的眼睛,万分纯良。昔日的玩伴以无比信任的目光看着他,面对他母族最后的血脉,主子高举起了手中的尖刀,对着一心一意将他当成亲哥哥的表弟的前胸——狠狠砍下。
谁还记得主子最初的模样,谁还记得他最初的愿望,我只看见了一个混杂着三王爷的理想,容妃的仇恨,老皇帝的私心的怪物。从那一天起,他不再是我熟悉的小主子,不再是那个不拘绳墨、挥霍谈笑的小王爷。
因为对家人的爱,主子不得不承担起他人的理想,他人的仇恨与他人的野心,如白纸一样纯洁的少年,为了爱,主动将自己浸入墨池之中,白纸吸收了过量的墨水,变成了墨色的纸浆,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
从那一天起,主子成为他人意志的傀儡。
从那一天起,主子不得不染指自己最厌恶的权利。
我以前从不相信人会在一天内改变,但那一天,我改变了想法。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无忧无虑的小主子,变成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怪物。
170、
从过往的噩梦中醒来,我落入现实的噩梦。
隆兴十四年,主子御驾亲征,打退敌军之后,在得胜归来的途中,病发身亡。
魏柯辛暗中带着主子病死的消息。回京当夜,他直奔我的府邸,跪在我的床前,把他知道的所有消息尽数告知。
“主子他……死了……”
现在是丑时,天最暗的时刻,从睡梦中惊醒的我仅着里衣,头发凌乱地披散开了。我一时之间无法消化这个消息,当我真正回想起死亡的真正含义之时,我抱头倒在床上,发出一声短促的怪叫。
“……啊!”
现在的我,根本无法冷静下来分析局势,也不愿意去思考应对当今局势的手段,我只想摆脱这种复杂至极的情绪。我像个蠕虫一样在床上翻滚着,惶恐和迷茫充斥在内心,我像是一个逃避现实的孩子一般固执地捂住耳朵,想要将刚才听到的话语赶出大脑。
魏柯辛早就习惯我万事尽在掌握的模样,他将失了神智的我扶起,想要让我冷静下来。可我做不到,我根本做不到,我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和忍耐力在主子身亡的事实面前不堪一击。我瘫坐在床上,双手胡乱地拍击着床板,双腿乱蹬着,大张的口中发出尖锐的怪叫,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想明白,这怪叫就是我的哭声,就是我这个冷心冷情的怪物的哭声。
这哭声不像是人能够发出的哭声,倒像是痛失一切的孤魂口中的凄厉哀嚎。
我的皇上,我的主子,他是这世最伟大的王。
关于他的英勇事迹,我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从年幼时的一鸣惊人到青年时的雄姿英发,他有着无限的精力和远大的目标,他有着将狂想之中的图景变成现实的神奇能力。跟在主子身边的这些年,我见证了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从必死无疑的绝境一步步登上恢弘壮丽的宫殿。
他是行走在我面前的伟人,在他的巨大阴影之下,任何竞争的意识都会瞬间崩溃,我不能理解他,只能追随他,作为他手中的工具被使用,为他的理想所迷醉。
这二十多年来,我对主子的感情早就不是亲情或者爱情能够解释的了。我与他一同长大,一同征战,一同得胜,这一路走来,我与他的呼吸心跳早就已经同步,一个眼神就能领悟他的命令。
我是他的半身,是这世界与他最亲近的存在。
我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口中发出怪异的叫声,但在心中,对事情的真相看得清楚。我的灵魂飘荡在我的肉体上空,冷眼看着自己感情的决堤,就像看着一场荒诞的戏剧。
主子真正病死以后,没有人会比我更难过。然而,将他迫害至此的凶手,正是我。
我曾经是主子在三王党之乱后唯一的救赎,我们相互扶持着走过彼此最艰难的时刻,而现在,我以同样的一双手,趁着主子身体逐渐衰微的时刻趁虚而入,依仗着我对他的深刻理解将他推向毁灭的深渊。
在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哪怕厚颜如我,都无法继续维持哀伤,不过片刻,我止住可怪异的哭嚎,端正地坐好。
“老大,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魏柯辛趁此机会对我说,“这正是你篡夺天下的绝世良机,还望您能够在符克己殿下回京之前作出决断。”
魏柯辛的确是这世上最为了解我的人,有时候,他甚至能走到我的前面去,让我恐惧。他的智慧是我重用他的原因,也是我永远不肯放他离开我掌心的罪魁祸首。
从爆发式的感情之中恢复正常以后,我的大脑开始飞速地分析起当今的政局环境,与我同流合污的官僚,可以用利益收买的中间派,想要趁着乱局更上一层的野心家。我冷静计算着得失,分析着利弊,谋划着置人于死地的阴谋。
我与主子斗了半生,在我前三十余年的人生中,我一直主子的陪衬,是主子诸多丰功伟绩之中不值一哂的一笔。
但从今日起,一起都不一样了。
在这个乌云遮月的暗夜里,如果你拿起烛火凑到我的脸旁,你会发现,刚刚还痛不欲生的我,现在嘴角已经带上了凉凉的笑。
我的悲伤是真,我的绝望是真,我对主子的怀念也是真,但我心中暗藏的欢欣和激动,更是真。我现在最在乎的事情,是怎么依靠主子的死,给我获得最大的利益。
暗喜和兴奋会被封藏在心底,我对主子真正的死因守口如瓶,我会以悲伤为假象,以复仇为名,将主子选中的继承人彻底毁灭。
这是我登上最高处之前最后的戏剧,我会让它成为这个朝代最为恢弘的篇章。
我霍然起身,魏柯辛从地上爬起,亲手为我披上外袍。
双手推开雕花的木门,门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风从敞开的门口灌入,吹起我鬓角零碎的发。
“老魏,我们走!”
“是,老大。”
171、
在主子病重以后,高度集中的皇权迅速分化,不过到底没有分化地太彻底。现在在大禹国要干什么大事,只需要三场密会,我这儿一场,季清霜那一场,徐玉阙那一场,这三场密会的与会对象涵盖了京城中的大部分利益集团——除了季清贺。
季清贺这几年仗着主子给予特务机关的权利,一直游离于政局之外,一个人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这家伙两边站队,一边把我消息提供给主子,一面把主子的消息提供给我,要不是我和主子都想拉拢他,就凭他这种“两不沾”政治立场,根本活不到隆兴十四年。
现在,主子身亡,政局将乱,为了防止他捅出篓子,我必须要去探一下他的口风,再不济也要保证他的中立态度。
见到季清贺的时候,正是是寅时,天亮还早,他却已经穿戴整齐。灯光暧昧的屋子里,他披着深紫色的锦袍,斜卧在软榻上。我隔着翠绿色的珠帘,季清贺手中轻挑着长长的烟杆,在如蛇般交缠扭动的青烟中抬眼,水汪汪的桃花眼中,蕴着醉人的风情。
“李大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嗓音沙哑低沉,尽是勾人的意味。
装,你就接着装。
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家伙不仅比我先知道了主子身亡的消息,还收到了魏柯辛在今夜归来的消息,知道了我一定会在今夜拜访他。不然的话,这个工作摸鱼开会失踪的混账会起这么早?
鬼都不信。
他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礼尚往来,我给他来一出装神弄鬼。我学着幼时见过的神棍,语气肃穆地说:
“今日我夜观天象,发现季右都御史被煞星冲撞,情况危矣。我与你情同手足,怎能眼睁睁看着你陷入危机,故而深夜来访,给你指引一条生路。”
“哦?李大师,请给在下指点迷津。”
季清贺以嘴唇含住烟杆,眯着眼吸了一口。
“煞星在京城,生路在南方,你在天亮之前从南门出城,一月之内不要回京,方可化解此番劫难。”
闻言,季清贺的身体微微向前,前倾时劲瘦的腰线若隐若现。他缓缓吐出口中烟气,在如花似雾的烟气之中,比精怪更加惑人的姿容若隐若现。
“李大人,今夜是阴天,看不见星星。”
正常人到这个时候就应该道歉认错了,但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我怎会是正常人,我面不改色地继续胡诌:
“哎,那我就再告诉你个秘密吧,我幼时得到高人指点,开了天眼,能够在阴天里观星。”
“李大人你可真有趣……”
季清贺丢下烟管,笑得花枝乱颤,桃花眼中蕴了几滴笑出的泪花,更显得波光潋滟、脉脉含情。
“我一向很有趣,”我厚颜无耻地认了,“现在,有趣的李大人请求美丽的四少爷,不要插手接下来的事情了。”
深紫色的锦衣曳地,莹白如玉的撩开珠帘,在金玉敲击的袅袅余音中,季清贺缓步行至我的身边。
“不,我偏要插手。”嫣红的嘴唇在我耳畔开阖着,“局势要乱了,这多有趣啊,我既然登台了,就绝不会在半途退场的,要演就演到终幕。你若执意不让我演,我就去对面的台子上演。”
季清贺就是在赤裸裸地威胁我,但我无可奈何,不得不遵从他。时值关键时刻,决不能在这种时候出岔子。
“你想要什么角色呢?”
我侧过脸,与季清贺那张惑人的面孔距离不过咫尺。他细嫩的皮肤,他微红的眼角,他最细微的表情,在这种距离之下纤毫毕现。
季清贺眯着眼,视线落在我的脖颈处,吐息之间宛若喷吐着毒液的蛇:
“下官听凭李大人的处置。”
他用盯着猎物的眼神威胁着我,我信他就真的有鬼了。无奈之下,只能给他找了一个看似重要,实则无法接触到事务的核心的任务:
“你去监察各个世家重臣的府邸,防止他们瞎掺和。”
“这么简单?”
“我担心你受伤,四公子。”
学着他恶心的腔调,我以满是假意的深情回应着他。
在一个乌云遮月的暗夜里,我踏着夜晚寒凉的风,离开了冷血动物的巢穴。
季清贺,他是这世上最对不起季家的人。
季家或许对不起季清贺的母亲,但绝对没有亏待季清贺,为了让他从私生子成为名正言顺的四公子,季老丞相冒着得罪长公主的风险压着季家二爷纳了他母亲为妾。在季府的时候,虽然季家人常年将他遗忘,但仍旧给他了季家公子该有的待遇,吃穿住行都没短了他,在他失手杀人后还主动帮他收拾残局。
就连他现在管理的间谍网络和刺客杀手,最开始都是在季老丞相的鼎力支持之下建立的。
没有季家,季清贺没有他前半生的荣华,也没有他后半生的富贵。
可这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家伙,直到老丞相死后,才做出了良心悔改的样子,一直游离在季家体系之外的他尝试着主动接触季清霜,给季清霜提供消息,还帮她铲除异己。
若不是他前科累累,他跟那些想要复兴昔日荣光的季家人没有任何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