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沈放一时有些为难,这女子虽说不与他说笑了,却又让自己猜测她的意图。她今日的调皮与兴致,浑然似另一个人一般。沈放脑子猛然有个荒诞的念头:今日这个戴面具的姑娘,莫非与那日那位是同胞姐妹?姐妹二人也许是什么武林世家的小姐,有意拿自己取乐?
可是,若是武林中人,更没有理由帮助自己出青州。
沈放驱赶走脑中的荒唐念头,心念一动。
“萧姑娘,”沈放有意顿了顿,见女子眸子有了好奇,便用不乏尊敬与钦佩的语气道:“萧姑娘,你的剑用得很好。”既然是剑客,就没有不吃这一套的。
只见萧莫梨目光灼灼,不只是为收到赞誉而喜悦,而是颇为动容。
“天底下,认得出我那梨花笑是剑的人不多,我知道定会有沈公子。”
“梨花笑……好名字,姑娘可是因剑而帮我?”
女子脸上的诧异一闪而逝。沈放更是惊讶:他胡乱一猜竟然猜对了。
春风在静水般的沉默中穿拂而过。庄离咳了一声,插话道:“不知萧姑娘在枫山可有杀一个女人。”
沈放微微一怔,瞥了说话的庄离一眼。萧莫梨更是吃惊,转头看向不似先前随意的庄离,摇了摇头,“我之后随二位上了枫山,确实听到了无相楼的事,不过,”萧莫梨敛容正色,恢复先前的淡然神情,毫不迟疑道,“我没有杀那个女人。你们往山上去后,我有事便自行下山了。”
说完,她顿了顿,对沈放郑重道,“若杀了人,我绝不会欺瞒。”
沈放不动声色,语气带笑,眼神却是毫无笑意,“甚好,这样我也不用因为所谓的除恶扬善,出剑杀姑娘了。”
“你信她?”庄离忍不住开口。
沈放笑道,“我不信她的人,我信她的剑。”
萧莫梨闻言不语,没有再多做辩解,微微低头,只是看着桥木上的斑驳光影,听着桥下汩汩河水。
“萧姑娘,那日你出手击中鄙人的剑,剑身钝了一处,不知可否给点银钱,鄙人入了澜州好寻一处剑铺修缮。我估计也就几十文钱。”
庄离这话过于突然。沈放听得愕然,不明白他又有啥鬼主意。被问的措手不及的萧莫梨一时也有些莫名其妙,却见庄离不似与她说笑,迟疑道:“我好像身上只有一两的钱……”
“好说,我身上碎银多,跟你换就好。”
不待萧莫梨接话,庄离就动起手来。沈放和萧莫梨两人眼睁睁看着他从怀里、袖里甚至鞋子里摸出一堆碎银,倒在手上一点点数了起来。
沈放自然知道庄离这么多的碎银从何而来,他不忍也不敢向萧莫梨言明。
他堂堂拥霞山庄少庄主,在这么一个春光烂漫的日子,就这么看着让自己情思浮动的人当着外人面蹲在桥上数碎银。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庄离会来这一出!剑什么时候钝了?
等等,外人的意思是……他已经下意识把庄离当自己人了?
沈放绝望地想到:果然自己在对待庄离一事的心态上,开始出现些毛病了。
“多的就留着吧,不用特意换。”萧莫梨强颜欢笑道,显然不想收那堆碎银。
“这怎么行。”庄离把找的钱递给了萧莫梨,笑得天真无邪,直到萧莫梨面无表情接过银子,才收回手。
“姑娘爽快人,女中豪杰!哦对,萧姑娘,你的这个剑法和点穴手法我那日见也是觉得高明无比,就是可惜我师父没法见识一下了。”
沈放忍住笑意,知道庄离竟是被自己三言两语说得,还真怀疑起了自己师父。
“徐先生是何等人物,在下在他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你识得我师父?”
见庄离和沈放一脸愕然,萧莫梨摇头道:“尊师行踪不定,至今尚无缘得见。”
“这,我也未曾告诉过你我是谁,萧姑娘怎么知道我师父是何人。”庄离犹豫道。
“凡是见识过寒潭影的人,便不会再忘记那种眼睛。”见庄离还要追问,萧莫梨嘴角勾勒出浅笑,“说得有些多了,二位不要介意。沈公子,还有这位公子,话已说尽,咱们就此别过吧。过了前面的逐鹿塬就是澜州界内了,我就不会再出现在二人面前,惹二位担忧了。”
“在下要去的地方姑娘是知晓的,想来再难有与姑娘切磋剑术的机会了。”
“你想与我比剑?”萧莫梨讶然,沉吟道:“不,我的剑术还不及你……或许再苦练三载后,能有一战之力。”
说到这,她竟有些激动,下一秒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尴尬地别过脸去,“沈公子还是先问眼前路,莫管身后人吧。”
“先问眼前路,莫管身后人。”沈放眸子的笑意瞬间淡去,先是闪过惊讶,紧接着是凝重的忧虑。毕竟见识过沈放两次出招,庄离比萧莫梨更先意识到沈放的不对劲,他戒备着看向沈放。
“还是谢过姑娘在青州的部署了。”沈放的嗓音寒如冰锋。
“举手之劳。”萧莫梨知自己方才失言,泄露了身份,虽是不误正事,但听到沈放这般语气,心头一紧。
“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谢姑娘出手解决掉那些人,我是谢姑娘上次在枫山赐剑一睹。神武阁斥候的剑术果然不同凡响。”
瞬息间,沈放的剑已在手。庄离并未看清沈放是何时拔剑的,但他自己在听到“神武阁”三个字的一瞬间,也已握住了沈放给的那柄短剑。那柄崭新如初的利刃。
沈放扬手振剑。女子看着剑光在方寸间呼啸而至,只觉心跳在刹那间几乎停滞,但是眸子依旧是波澜不惊。
她知沈放并非要杀自己,她原以为这一剑,是冲自己的面具而来,可是,她错了。沈放无意窥探她的真容。剑气至额侧掠过,她的几缕发丝断在风中,同时,她感觉到额顶的湿热。
剑气散于风中后,沈放依旧没有说话。
萧莫梨任由鲜血覆上了一侧的脸,从容道:“若是那日那两名秦岭剑派的人在此地,便知我所言并无半分夸大。惊鸿剑,剑影惊鸿。”
沈放只是厉声道,“拥霞山庄大弟子李无恨,是神武阁动的手么?”
“我不清楚李无恨的死因。我只能告诉你们,我和嘲风都与此事无关,至于是不是神武阁其他斥候动的手,我不清楚。我方才告诉过二位,若杀了人,我绝不会欺瞒。”
她又正色道:“沈公子若是想替李无恨报仇,也许……也许不得不仰仗春秋十九。”
沈放不动声色,思索着萧莫梨的话,最后,他看了一眼萧莫梨的袖口,“方才为何不出剑。”
“我不会对你出剑。”萧莫梨面色自若道。
哪怕沈放对神武阁再有敌意,听到这般亲昵言词,神情也不得不古怪复杂了起来。
萧莫梨自嘲般笑了笑,“沈公子,此事并非是听起来那般意思。我且问你,你当真要在此地动手杀我?”
“既然不是你杀的我大师兄,我何必杀你。”沈放带着警告的意味道:“不过,好自为之。”
他最后看了萧莫梨一眼:“天大地大,何处不可,你使得这般剑法,为何要加入神武阁?我不明白。”
沈放不再多言,转身下桥。
☆、第二十二章 焉支山人
见二人上了车,萧莫梨转身从另一头下了桥,径直走到河边,给马车让了路。直到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成为草浪中一道晃动的虚影,她才回过神来,脱下了鞋履,踏水而行。
河水清凉,拥裹着赤脚的触感,唤起了她一段很多年前往事的记忆。她立于水中,望着破碎的水影,默默怀想着少女时代,半日,不言不语,仿佛已站成了一株没有花的梨树。
萧莫梨的眼里,藏着夜露般晶莹的哀愁。
西边传来了疾疾的马蹄声。她敛容抬眼,见一黄衣女子骑马而来,眉目憔悴难掩丽质。黄衣女子腰间的软剑流光溢彩,宛如宝石做的腰带。
黄衣女子也看到了她。
二人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彼此一眼,都没有动。
马蹄声的闷响变成了清脆的哒哒声,桥不长,两秒,黄衣女子就可以过桥。
哒哒声响了两下,被浪声和女子的惊呼打断。平静的河面忽然掀起了大浪,水面下蛰伏已久的剑气散作芳香四溢的花瓣,卷向马上的女子。
女子反应很快,三尺三的软剑已在手,手腕轻抖,洒出瑰丽似霞的一片剑光。
而萧莫梨此时心中则是她方才对沈放有所隐瞒的一个念头:听说是睚眦动手除了沈公子的大师兄。莫非那位真的要对拥霞山庄赶尽杀绝?
她神情淡漠,背手捻枝,迎了上去,带着这些年来困扰她良久的一个疑问:
梨花笑与无颜剑,到底孰强孰弱?
另一边,沈放的马车已驶出了这片无名却美丽的原野,在他们面前的是著名的古战场,逐鹿塬,也是连接青州和澜州的一片开阔的平原。
在入澜州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条长约百米,宽度只能容一辆马车而过的隘道,隘道两侧皆是高出十几丈的山塬。此处自古以来,就是兵家诡道大做文章之处。
庄离见沈放没有主动说,终于忍不住问:“方才你怎么知道她是神武阁的人?还有,神武阁那么神通广大,剑谱被偷,为何不直接夺回皇宫中?”
“她方才说的一句话,我从嘲风嘴里听过。”沈放左手手指划过右手手背上的旧疤,感受着那熟悉的粗糙质感,脑海里,鲜血覆面的萧莫梨和那紫衣挂刀的嘲风并肩站在一起。
“沈家双手奉上剑谱,是为天子之威,他们若自己动手来拿,便是夺人所好了。”
庄离点了点头,“也对,比起生杀予夺,能让人主动服从与归顺,更能显出帝王胸襟。她那日并没有故弄玄虚,她的主子确实非一般人能见的。诶,也不知进了神武阁有什么好处,她看上去倒是个既不求名,也不求利的人。”
沈放和庄离一眼奇怪。他隐隐觉得,她加入神武阁和东海赤城的出身有关,但是,这已经不属于他应该关心和思考的范畴了。那女子不是个信口开河颠三倒四之人。但是,他真正关心的人,也许是。
“庄离,那日你在拥霞山跑了后,有追上嘲风么?”
庄离瞥了沈放一眼,“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连他的影子也没看到,便想着他未出下栖,一定躲在附近什么地方,但是被你那么一吓唬,我也不敢在下栖逗留太久,而且北冥鸢并无大碍,便没再管这事了。”
他顿了顿,“本还想万一哪天遇上了,还可以教训他一顿,后来知道他是神武阁斥候,那也就算了。”
沈放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嘲风轻功极为了得一事。他这时一想,惊觉二人身手有几分相似之处。他那日不是还以为对自己出手的是嘲风么?沈放心神一敛,看向庄离,心道:虽然他说焉支山仅他和他师父二人,但是他师父既然是云游之人,那么会不会在别的地方,也曾收过徒弟?至少,指点过一二?
“庄离,你的轻功身法是不是有流云、飞絮两套?这两套身法,你学了多久?”
庄离警惕道:“你打听这些细节做甚?”
“我不学你们门派武学,只是好奇。”
庄离微眯着双眼打量着沈放,似乎要把他看透, “我六岁那年开始修习师父教给我的独门心法,我师父说了,焉支山武学全基于这套心法之上。”
“心法修行五年后方有小成,十一岁那年,我才开始学习流云,十二岁那年,学习飞絮。”
沈放蹙眉,如果按照庄离所说,他们的轻功并非一朝一夕间可以练成的,那么嘲风极有可能和庄离师父有很深的渊源。但是庄离师父却有意隐瞒此事,连庄离都不知情。
为什么要瞒着庄离呢?沈放一时不能理解。但是,至少现在,庄离他师父派庄离陪自己送剑谱的意图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思索之际,身后的靠垫猝然被庄离拿了过去,他眼看着庄离有条不紊地布置了一个极为舒服的位置,枕间、背部、腰部皆垫上了软垫。
沈放字斟句酌道:“所有人都是来抢剑谱,武林中自诩好汉的人士不愿江湖被朝廷挟持染指,而三教九流之徒鸡鸣狗盗之辈则是为了一己之利,唯独你们师徒二人,却是要护我送剑谱。”
“你说你师父云游四海,而那萧姑娘尊称你师父为徐先生,态度言词极为敬重,而根据你显露的轻功幻术,你师父,也就是徐先生,确实应是个不世出的高人。”
“你们不是神武阁,剑谱入宫,对你和你师父有什么好处?你师父既是世外高人,为何要掺和进这趟浑水你说我就算知道你师父名字也不知道他是谁,行,那你现在告诉我,你师父,徐先生,尊姓大名到底是什么?”
本是极为放松的庄离蓦地一怔,眉尾扬起好看的弧度,搭在左膝上的右腿本是轻轻上下晃动,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车厢内安静了数秒,外面马蹄声激扬,马车在逐鹿塬的腹地跑得飞快。四周都是荒原,唯有地平线上坐落着连绵的群山之影。
沈放又道,“我曾怀疑你师父与我爹是昔日旧识,但转念一想,若是这样,为何不曾事先知会拥霞山庄,就让你半路搭上我同行呢?而且,他若需要药材,怎么会派你来偷?”
“不止不是旧识,甚至,可能有些旧怨。”
他留意着庄离的表情,庄离在听到“旧怨”时,眸光终于闪动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