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这样子,似乎并不认同我的说法。”
“还请大师言明。”
“等你学了春秋十九,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你就懂了。”野客僧顿了顿,“噢,差点忘了,你们山庄有狗屁规矩,非庄主不得研习,诶,话说,你应该知道昆仑山那一役吧。”
“大师是指,当年我爹破西凉祝巫之法一事?”
“没错,他和那祝巫,都是有以一人之力,对抗千军万马之能。”野客僧看着沈放,“眼下你还认为,单靠几千铁甲精兵,就一定能对抗所谓的匹夫之勇?”
“不,晚辈不敢断定,”沈放想起了几日前,庄离让自己提前修习《春秋十九》,神情微动,“只是世间这般厉害的武学本就是百年难遇,除非,他们拿到了……”
沈放这个念头过于可笑荒诞,没有细想,又问,“寸草中,有这等能人?还是说,那刀客竟获得了当年西凉祝巫之力?”
“难说,”野客僧悠悠重复了一遍,“难说。”
“不知大师对于当年我爹和齐棣的二十年之约,知情多少?”
野客僧转了转眼珠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先前提到昔日百兵争鸣,看来沈昱诚倒是没在这件事上瞒你。”
沈放微微替自己的爹心虚了一秒。
“那你应该知道,在不少江湖人士看来,你爹是武林的罪人吧。以他当时无人可匹敌的武学造诣,竟与朝廷鹰犬为伍,在不少人看来,此乃自甘堕落,虽说其修为不减,但就武道修行根本来说,昆仑一役后,你爹的境地,相比从前,已是云泥之别。”
“我爹,是为了救百姓。”沈放淡淡道。
野客僧神情似笑非笑,“他也确实做到了,你爹是要当圣人。”
沈放脸色一寒,但旋即恢复了常态。他心里明白,野客僧对拥霞山庄并没有敌意,对自己,甚至是有几分好感的。
“可惜,百姓并不知道你爹的忍辱负重,他们只知道齐棣的赫赫军功,只知道大梁铁骑所向披靡。当然,你爹也不在意这些虚名,想来这些年他也过得清净自得,只是没想到,齐棣这老狐狸,秋后算账,最后竟是对他出手了。”
沈放握紧了剑,这只是极微小的动作,却被野客僧看在了眼里。
“不过,帝王事不能以常理论,要知道,皇帝心底的窟窿可是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昨日西凉是威胁,今日便是沈家,谁知道明日呢……”
听出沈放的吐纳呼吸恢复了平和,他低笑一声,才道,“小子,你心思够沉,不错,确实是个好苗子。”说到这,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句“可惜了”
沈放明白他的可惜是什么意思,他把心一横,正色道:“那以前辈之只见,晚辈该送剑谱入宫吗。”
“嘿,我就知道你心不甘情不愿,我不问世事多年,可不能误人子弟,万一你爹藏有什么后手,你听完我说,带着剑谱就溜之大吉,我岂不是坏了他们的大事!这事,你得去问归墟子。”
他一眼瞥见沈放在听到自己提到后手之时,目光闪动,便笑了笑,“不过,以我浅见,你爹派你去送剑谱,让你这个小子独自面对齐棣,说是羊入虎口也不为过。你呀,居然还答应了,我看你的样子,可不像个任人摆布逆来顺受的脾气,怎么,这一路倒是想了很多吧……”
沈放自嘲一笑,““其中缘由复杂,不瞒前辈,我有私心是要替大师兄报仇。我大师兄他半年前下山办事,回山庄的路上遇到了身手极其了得的歹人,惨遭毒手,我此次下山,也是要找出杀他的真凶,替他报仇。只是,到目前依旧是颇为迷茫,只知道和神武阁的某几位斥候是有关系。”
野客僧低笑了一声,连说两句“原来如此。”又道,“仇恨确实是一种让人欲罢不能、蚀心跗骨的东西。”
“大师多虑了,我若是被仇恨所蒙蔽,便不会亲手毁掉师兄的遗剑荒雪了。”
野客僧微一沉吟,道,“是和尚小觑你了。不过,还是得多嘴提醒你一句,人若受仇恨驱策太久,久而久之,心便麻木了。”
“不过,”他话音一转,“你要替你大师兄报仇,倘若皇帝就是这背后的指使者,你又如何?”
沈放无言以对。
“倘若不是,是他手下的人自作主张,你又如何?求皇帝给你杀了他的机会?”见沈放犹在思忖,野客僧叹了口气,“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大师请讲。”沈放微微垂下了头,谦逊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沈放瞳孔一缩,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既然你们都懂这个道理,他一个惯用权术的帝王,何尝不懂?”
“而关于你大师兄之死……我想,他若不死,你不会下定决心携剑谱下山。”
“听上去,似乎确实像是皇帝会做的事……但细想之下,你是要去皇宫的人,给你心里扎下一根带血的刺,对他有何利可图呢?”
“他要的只是那替他大破西凉的春秋十九罢了,你沈放若不肯送,换做旁人为何不行?”
“而且,他难道不会担心你路上偷偷学会了春秋十九……你一进宫,就是死路一条。”
字字振聋发聩,沈放抿紧了唇。
就在这时,湖面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巨响,两人内力不低,但也不免心神一乱。听那动静,是有巨量的水花冲天而起,又重重砸落在水面而弄出来的声响,但又绝不是寻常的水声。仿佛有湖底巨物兴风作浪,不断潜伏又钻出湖面,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和能耐。哗哗啦啦,过了数秒,那水声竟是浩浩荡荡地由远及近。
野客僧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示意沈放不要说话。
一时间,咫尺之外,一墙之隔,犹如大江大河从天倾泻,兜头浇在这山湖之地,将这院子寒舍笼罩在了波流当中。
湖山震荡,水流轰鸣间,沈放依稀听见其中夹杂着一串极为悠扬的清啸,啸声舒畅,余音缭绕,竟有隔世之感。
激流声和啸声渐渐止息,如潮涨潮落,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恢复了寂静。野客僧侧耳,认真听了片刻,抬手渡出一缕内力,灭了屋内的烛火。烛火一灭,竟是漆黑不见五指,薄窗之外,没有透入半点月光。
在彻底的黑暗中,沈放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从那饱满浑厚的长啸声中,他知道庄离不仅无恙,功力更是增进了许多。
又过了好一会儿,窗外,渐渐明亮了起来,仿佛偷走月亮的人又把月亮交还给了夜空。
野客僧的话振聋发聩,无数条蹊跷且古怪的灰线和谜团渐渐浮现,像结满疙瘩的网一般,在沈放面前铺陈开来。在极深的思虑,他疲惫地睡了过去。
后半夜的梦里,他没有等到千里外剑影惊梦,任由那可怖且鬼祟的女人之手在梦里折磨他良久。
……
在某个时刻,沈放猛然抬起头,近在耳畔的喧声让他下意识一步站了起来,膝盖顶到了木案边沿,痛得他清醒了不少——窗外,天色已是大亮,屋内泛着一片凉凉的灰蓝色。
磕碰声惊醒了那犹在打鼾的野客僧,只听他最后一声呼噜像烛火一般起了头,旋即熄灭,蓦地睁开了眼,来不及开口,只看见沈放的背影。
沈放掀帘而出,看见南宫芙云端坐在椅子上,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门外,坛瓦碰撞的动静声此起彼伏,仿佛有个小动物打翻了一斗柜的碗筷。
沈放走到门前,拔掉了那木闩,推门而出,一股浓郁的酒香铺面而来。他呼吸一滞。可琥珀色的眸子却是骤然一亮:浑身湿漉漉的庄离就站在院中,站在他的面前数步之遥。漆黑的头发、灰色的衣衫紧紧贴着身子的细瘦轮廓,从头到脚都在滴淌着水,满身潮气,仿佛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脚下已是一片深色的湿泥。在他脚边,两坛横倒在地的被撕开了封泥的酒坛犹在左右滚动。
庄离看见了他,咧开嘴,面色苍白,却是笑得明朗灿烂。此时残月在天,天色是白中透着灰,灰中又带着蓝,庄离一笑,沈放只觉满院晨曦大盛。可是他也清楚地看见,庄离的眼睛少了幽深,多了些朦脓,仿佛结了薄薄一层霜花。
沈放正要开口,脚就碰到其中一个空酒坛上。庄离抢先一步道,“诶,我身上可是水,不是酒,这些酒我是一滴不剩地喝肚子里了”
野客僧说的酒有大用,原来是给庄离喝的。
“原来你酒量这般好。”沈放接话道。
“不是我酒量好,是这些酒极为特殊,不醉人,反而醒神。”庄离依旧笑盈盈地看着沈放。
“昨夜在湖里弄出那么大阵仗原是你。”沈放走到了庄离面前,打量着后者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下意识避开了那双雾蒙蒙的甚至有些意乱情迷的眸子,却又被那清晰可见的纤细腰身惹生了燥热。
“我去了趟镜湖之里。”
沈放闭了闭眼,压住了身体的躁动,神情不变道,“这镜湖,真有镜里镜外之分?”
“对于一般人来说,它只是一片不育生灵的死湖,对我们修习梦蝶心法的人来说,确实有里外之分。必须在镜湖中呆上一夜,我才能……”庄离的声音一顿,歪着头配合沈放,好让后者从自己头上取下了一小截绿色的水草。
沈放耐心而温柔地将缠在庄离发丝中的水草一点点拨出。
“你在湖里呆了一夜?”
“嗯,准确来说,是湖底。这酒正是给我驱寒用的——”庄离的目光越过沈放,冲那正好走出屋子的野客僧感激地笑了笑。
野客僧报以云淡风轻的一笑,“你那焉支山的心法既已更上一层,想来夜可以暂时压制他体内的邪雾了。”
沈放一愣,随即看见庄离认真地点了点头,对自己道:“镜湖月若用得当,确实可起抚慰安宁的作用。”
原来,在寒潭影之上,梦蝶心法的第二层是镜湖月。
“梦蝶心法的第三层呢?”沈放好奇道。
“沧浪蝶,但我还要再修习至少十年,我今日能悟得镜湖月,也是多亏了这位大师多年如一日在此处看守镜湖。”
野客僧摇了摇头,“不必谢我,要谢,就赶紧上乌有峰,去谢那老道吧。”说罢,他转过身,正要踏入屋内,不巧,正碰上一人冲了出来,还有一双打量着的他的锐利目光。
南宫芙云用庄离和沈放能听见的声音,沉声果断道,“小心,此和尚大有古怪。”
☆、第五十六章 噤言之青
南宫芙云一边说,一边提防着奔掠过野客僧,跑入院中,来到沈放二人身旁。沈放和庄离先是一惊,然后戒备地看着野客僧。
野客僧却是神色无异,目光带着几分期待的看着南宫芙云,气氛更显蹊跷。
“知道他为何在将酒搬出屋后,屋内还有一股香味么,那是为了掩盖他真正不想让我们闻到的味道,那股残余的腥腻味道……”南宫芙云面色冷然,“和尚,方才我趁机翻了翻你的屋子,猜我发现了什么?”
“姑娘昨日发现贫僧藏酒,莫非此时发现贫僧金屋藏娇?”野客僧低眉,竟是还有心思说笑。
“你这也配称金屋?”南宫芙云毫不客气,转头冲沈放道,“他屋内地上有块木板过于干净,一看就是时常挪动的,我掀开一看,竟有一团青色蛇皮!”她又质问那野客僧,“那蛇皮尚未风干,一看就是近几日才蜕的,怎么,你这还养了一窝青蛇?”
沈放只是皱了皱眉,庄离则是神情嫌恶地倒抽一口凉气,而野客僧低眉颔首,竟是显得认同与顺从。
“南宫姑娘请继续说下去。”野客僧语气平淡道。
“玩什么把戏?”南宫芙云双手抱胸,“不打算解释一下,你屋内为何有蛇皮,蛇又去了哪?”
听到蛇原来不在,庄离长松了一口气。这一声让原本剑跋扈张的氛围有些滑稽。
“三位还有别的起疑之处么?”野客僧不答反问。
虽然不懂南宫芙云为何纠结着区区蛇皮不放,沈放还是决意将心中所惑说出来,“这屋舍周围的林中,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就像是有些可怕的东西,让鸟兽不敢进入此地。”
众人目光落在沈放身上,野客僧冲沈放点了点头,看向还没说话的庄离。
南宫芙云又道:“那盘棋局和当年乌有峰相比,少了枚棋子,我昨日问你,你却借故离去,这又是为何?”
野客僧点点头,“昨日他尚未事成。”说着,目光再次看向庄离。
见野客僧三番五次看向庄离,沈放和南宫芙云隐约感觉到庄离又是此事的关键。沈放狐疑道:“你在等他习得镜湖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大师到底是何方人士,又是为何在此地归隐多年?”经过昨夜的交谈,沈放并不觉得野客僧会是有心要害他们,只觉得对方是有难言之隐。
“守得故人一诺,不知算不算是好处?”野客僧反问,“贫僧生于洛阳坊间,不知父母是谁,被白马寺方丈收养,之后因与同门生隙,擅自离寺云游四海,最后落脚于乌有峰,十载虚度,虽无大能耐大智慧,但也遇到不少有趣的浪游者,我这故人,就是其中一名浪游者,只可惜,不知生死多年……”
沈放和庄离一开始都以为野客僧说的“故人”是庄离的师父徐一苇,但听到后面便明白另有其人。联想到昨日野客僧提及去焉支山找人被徐一苇驱赶,更是觉得奇怪。沈放瞥了一眼庄离,更是讶异,只见他眸光凝稠如墨,像陷入难以自拔的思绪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