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离,你师父对你可好?”
庄离微一抬头,眼波如水,毫不犹豫道:“世上无人可及。”
“那就好。”野客僧笑了笑。
“打什么哑谜呢,说了半天还是没解释这蛇皮是哪来的。”
“南宫姑娘一直纠结着蛇皮,想来也是看出了蛇皮有何奇特之处,何不告诉另外两位?”
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更是觉得这野客僧古古怪怪。沉默了数秒,见三人都不开口,野客僧竟是失望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叹道,“诶,看来这苦头我是非吃不可了。”
说完,他突然抬手成掌,三人一惊,做出应战之姿。
“贫僧确实是孤身一人在此地等候,但是在三位到此地前,已有一人一蛇先一步——”野客僧的话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握住了嗓子,发不出声音,面目因痛苦而狰狞了起来,下一秒,他那蓄势的一掌直直拍向自己腹部。野客僧硬生生闷吃了自己一掌,踉跄地两推两门,靠在了门上,紧接着,一口黑中带着诡异青色的血从他口中汩汩涌出。血落在地上,青黑则是渐渐分层,各自朝两头涌去,黑血愈黑,青液愈青。
三人均看出,那一掌可是蕴含了不小的内劲,这一下必然伤及脏器。“你中了毒?”南宫芙云警觉道。
野客僧脑后一股青郁之气缓缓腾升,过了几秒,他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不准确?这……”她迟疑了片刻,联想到了先前的事情,惊骇道:“蛇……这是,蛇蛊!那只青蛇,果然是灵蛇沼的蛇!”
在此般狼狈下,野客僧竟是露出了令三人无比费解的笑容。
“你这般自伤……是为了遏制蛊毒?”南宫芙云猜测道。
野客僧再次点头。
“蛇蛊?”沈放追问南宫芙云,“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一个拥霞山庄少庄主未免也太孤陋寡闻了吧……”南宫芙云嫌弃地嘀咕了几句,才道,“蛇蛊是灵蛇沼独有的秘术,不同的蛊毒,有不同的效果,灵蛇沼育蛇养蛊,得以控制他人性命和行为。他们的秘术,同昆仑魃族一样,都是因特殊的血脉相承,旁人知道了也只有羡慕的份。”
野客僧沉声道,“你还能看出些什么?”
“看出了你只能点头和自残。”南宫芙云没有好气道,可话音刚落,然而似想到了什么,神情陡然一变,叫道:“诶,不会吧,不会吧,这,这是所谓的噤言蛊?!”
她眼睛发亮,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为稀奇宝贵的东西,下意识往野客僧的方向走了几步。而更荒唐的是,那野客僧眼睛也亮了起来,冲南宫芙云更加快速的点了点头。凌乱中的沈放和庄离听到“噤言蛊”这三个字,隐约猜到了意思。
“听闻,噤言蛊的蛊引是每年流火时节,发出第一声鸣叫的秋蝉之心……”
南宫芙云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地上那摊青液,似乎想看出什么名堂。
“看来你中了和那青蛇有关的噤言蛊,一旦提及,体内蛊毒就会发作……真是诡异的蛊术啊。”南宫芙云虽是这般说,神情却不无欣赏。
“你们可跟我来一看。”说完,野客僧往屋内走了一步,然而院内三人却是没有动,一时有些尴尬。
“我再多说几句,给自己来那么一掌,这可就站不起来了。”
“与灵蛇沼高手打了交道,尚是毫发无损,仅仅是中了无伤大雅的噤言蛊,”南宫芙云毫不客气,做出请的动作,“前辈如此大的本事,把自己重伤了,我们三个晚辈才能放心些。”
野客僧冷哼了一声,嘟囔道,“这会给我装模作样地讲起礼数来了。”
南宫芙云嘴角勾勒出笑意,“我听闻灵蛇沼蛇蛊当中,还有一极其霸道阴险之蛊,噤言蛊与之相比,倒像是捉弄人的把戏了。这一蛊,能夺人心智,将人当作畜生般使唤,我怎么能确信,你中的不是这种蛊,而反以噤言蛊蒙骗我们?”
“而且,这种霸道之蛊,据传,只有体内留着主祭之血的人方能使得出,经历澜州的事,你们不会觉得,在这儿出现南疆灵蛇沼的踪迹,只是巧合吧。”南宫芙云看了身旁两人一眼,“我倒是做了最坏的估计,那先我们一步到这的,就是近乎邪魅的灵蛇沼大祭司。”
“你们南宫家的人总是心思复杂,机敏过人,我常常怀疑,你们血脉当中,也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野客僧缓缓拍起了掌,幽幽道,“可惜,此般聪慧,却是极易引祸上身。”
南宫芙云笑容顿失。
“罢了,我就当睡一觉好了。”野客僧说完,迈步沉肩,再次出手成掌,停在了半路,“大祭司并非为杀人而来,来到此地,不外乎是逗留了一圈,和你们一样,寻求上峰之路……”
一字一句,咬着牙,从嘴里蹦出,仿佛用尽浑身力气,终于,他支撑不住,拍出了那一掌,掌心触及血肉之躯的一瞬间,体内那股奇痒之感顿时消减,可是这次,他却没有感到一股排山倒海般袭来的痛楚。
他愕然地低下头,那手掌确实是触及身体,同时,也有汩汩鲜血,顺着嘴角源源不断淌下。他感到身躯向后一倒,视线掠过三人,朝向幽静黑暗的夜空。
不对,眼下,怎么会是夜晚?他心中一惊,却听耳畔响起庄离轻柔的嗓音,“抱歉,在下能做的,只是用镜湖月遮蔽你的痛苦。”
原来如此,是幻觉麻痹了他的痛觉。
“你……你是不是还知道了什么?”野客僧勉力道,因为消解了痛苦,不然,他早该是痛晕了过去。
庄离点点头,“在镜湖之底,我见到了一抹青蛇之影。”
“这!”野客僧大骇,又是一口混杂着青色浊液的黑血吐了出来。他的意识开始涣散。
“放心,那只是湖外的影子,留下蛇影的那位,看来并不想加害我……似乎,只是想出现在我面前罢了。”庄离顿了顿,“大师,看你的神情,我似乎是说对了?灵蛇沼那位,那个大祭司,他认识我?”
野客僧眨了眨眼,没有回答,气若游丝道:“在那棋盘上,各取一枚棋子,记住,要取你们第一眼认定的棋子,在湖的对岸,有一山壁,将棋子放入那山壁的机关当中……快去乌有峰……”
奇痒再次在体内爆发,野客僧一咬牙,再次抬起掌,却被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抓住——庄离俯身,眸光落在野客僧那失去焦点的双瞳之上。
“!”沈放一惊,瞧见野客僧肌肤之下分明密密麻麻的豆粒大的东西在鼓动,一时间,整条胳膊上布满了凸起的肉点。
“艹!”
这一声爽利的骂声的却是他们身后的南宫芙云发出来的。
……
顾不上去想南宫芙云一女人为何这般刚猛,沈放更加用力的抓住野客僧的那只手臂。
此时的庄离,雾蒙蒙的眼波似湖光闪动,而瞳孔当中则是缓缓显现出一道弯月之影。他抬起手,双指点上了野客僧额头两侧穴位,轻吐道:“形骸为桎梏,镜月为真身。”话音刚落,一股气劲忽地从野客僧的身下泄出,朝四周散去,激起一地沙尘。他肌肤之下那些恶心的异动顿时消失,人也昏迷了过去。
庄离收回手,叹了口气,“这一觉他要睡很久了,不过等他醒来,体内伤势应该也痊愈得七七八八了。”
没想到镜湖月竟有这般奇效,沈放点点头,钻入了屋内,南宫芙云见状,跟了上去。不需后者提醒,他一眼瞧见那掀开的木板。
走到一旁,往下一瞧,确实是一团黯青的蛇皮。
“这……我就不看了。”庄离站在门旁,不敢靠近,然而他刚说完,那蛇皮却在一瞬间如枝干般枯萎失色,溃散成了一团灰屑。沈放和南宫芙云见状,皆是一脸凝重和奇异。
沈放合上木板,将野客僧背入房内置于那竹床上,随后,回到院内,率先在棋盘上随手拿起一枚棋子。
“走吧。”
☆、第五十七章 棋底刻画
三人来到湖边,沿着那由白色砂石和淤泥堆积而成的滩涂,往对岸走去。到了湖的侧边,滩涂的面积锐减,三人不得不行走在夹岸的水草密林间。
“为什么你先前不提蛇影一事?”南宫芙云走在庄离后面,突然道。
庄离眉宇微凝,“我不确定蛇影和镜湖的关系,那蛇的主人若是想对我出手,在镜湖之底是极佳的机会,我没有任何余地。而且,镜湖一事,本就与你们无直接关系……”
“是敌是友那可难说,倘若他当真磊落,为何要给野客僧种下噤言蛊?”南宫芙云幽幽笑了笑,“你是想等那野客僧交代了,再看看要与我们说多少,以免一口气让我们知道得太多,对不对。沈放,人家可提防着我们呢。”
“我……”
“你们的棋子底部可是有什么图案吗?”沈放突兀地插话,举着自己的那枚棋子,展示给二人,头也不回道:“方才摸了几下,发现下面刻了东西。”
二人看清那棋子底部刻着一个头尾各抵住棋子边沿,有着四脚的猛兽。“这是白虎。”南宫芙云看了一眼断然道,随即掏出自己的一看,挑眉道:“我的是朱雀。”
“这……那我的不就是青龙或者玄武了。”庄离翻出自己的一看,皱起了眉头。
粗看之下,确实像是玄武,毕竟有一个细长的脑袋笔直地探出,然而庄离也大约知道,玄武是龟蛇,不是蛇,这上面刻的东西并没有龟身和四足。
盯了它足足几秒的庄离愕然:“这不就是我昨夜在湖底看见的那抹青蛇之影么?”
一旁的南宫芙云盯着他好一会儿,不动声色道:“我们要回头把那棋盘上的棋都翻过来看看么?”
“没有意义。”沈放道,“就算是那棋盘底下刻着的都是这三样东西,那也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取出那刻着蛇影的棋子。”
三人觉走入了更大的谜团。他们很确信,自己取棋子之时,都是按照野客僧的吩咐,随手一拿,并无任何挑拣。
“棋盘上满是灰,那棋局已原封不动在院内摆了很久了。而且,此刻回想起来,野客僧分明是在强调,取棋时要随意。”
“真是有意思。”南宫芙云显然也想到了这点,“而且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们的是,我当年是去过乌有峰的,上乌有峰的路,就是陡峭些的山路罢了,并不像那和尚说的这般奇特。置于这片湖嘛,我是更没什么印象了。”
“这点也许是归墟子道长有意为之。”沈放点了点头,“庄离昨夜见青蛇之影,今日取的棋子又刻着蛇形,如此一来,是否可以反向推之。”
“你的意思是,我们之所以拿的是这两枚棋子,也是因为,我们和这所刻的图案有关?”
“我在拥霞山这么多年,可是没见过老虎。”
“白虎。”庄离认真纠正道。
“嗯,白虎。”沈放笑了出来。
“啧,”南宫芙云一脸冷漠地扰了二人不合时宜的相视一笑,“这些本是象征大于实际的东西,白虎是西,朱雀是南,你那个青蛇,想来是灵蛇沼奉若神明的东西。正好,灵蛇沼那位就在前面,追上去一问不就好了,他有意留了一抹蛇影给你,想来就是想给你留个深刻的第一印象,好让你藏在心里念念不忘,嘿嘿……也不知他会是拿的什么棋子。”
“你们看这湖是不是有些奇怪。”
沈放在夜里和前天的清晨近距离看过湖水,记得这片湖水虽是深蓝幽静,但是水质却是澄澈的,可此时,湖水却浑浊了不少。仔细看还能瞧见,那些浑浊实际上是各种或深或浅,或沉或浮的影子……有些是人影,有些则是些奇怪的形状。
“别看。”庄离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打破了寂静,让沈放和南宫芙云皆是一惊,“这些是我在镜湖之底时,思绪里涤荡出的一些东西……”
南宫芙云若有所思道,“所以,实际上你是与镜湖置换了一些杂物?以镜湖之空,容纳你内心杂念?”
“算是这样。寒潭影讲究的是心生异象,而镜湖月讲究的是成空。”庄离耐心道:“所以,一旦有生灵靠近,以自己的思绪或者心念污染了它,整个湖就毁于一旦。那位大师看守了镜湖这么多年,能让它保持这般纯粹,实属不易……”庄离顿了顿,“而我昨夜进入湖底,与它交融之后,它便被我污染了。”
“啧,看来是一次性的练功法门啊,还得到处走走碰运气,怪不得你们焉支山如此伶仃。”南宫芙云又问,“那这镜湖成因你可知?”
庄离听得直皱眉,只是简洁道:“天然。”
南宫芙云嘟囔道,“想来你也是不知道所以然。”
庄离耸耸肩,懒得争辩。
沈放走在最前面,头端正朝前,实际上,他的目光却是始终斜觑向湖面。沈放自然也知道自己这样有点猥琐,可是他对于庄离涤荡出的思绪实在是太好奇了。而斜前方的湖面下,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道人形的身影,看上去颇不安分,一会掠左,一会掠右。影子没有五官,没有衣着,但是沈放还是根据那人影背后两个多出来的长条形状,认出了那是谁。
是他自己。
“镜湖涤荡出的,是你过往的全部思绪吗?”沈放语调平静,恍若随口一问。
“这,大概是一些强烈的,偶会扰得人心神不宁的东西。譬如说,小时候的一些事……”庄离语气渐渐微妙起来。
一想到在庄离的万千思绪里,也有他沈放在其中沉浮,沈放默然,然而,此时这样的思绪已被涤荡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