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不见的高空,沈放坠落的过程仿佛没有尽头。那一剑后,他再也没有半分力气握剑。乙未剑低鸣着跌落,沈放两手空空,寸心已碎。明明是身体在风中无依地坠落,却像是魂魄在向九天飘去。沈放心道:只可惜……死前,他还是没有得到爹的回音……
他撞上了枯枝,身体某个地方破裂了,可能是大腿,也可能是手臂,谁知道呢……残躯零落如飞絮转蓬。
天地颠倒,风起絮落,思绪戛然而止的前一刻,沈放恍惚间似看到了夏日时节,拥霞山山涧的粼粼波光,还看到了湖水漫上枫山,流星寂灭堕入尘。
☆、第六十四章 归来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 这几天审核都比较久
而在风云台,时间的流逝长度不过是眨眼间。雨已停,云散风和,一轮血色的残月重现于西天。
周身剧痛的庄离尚在往崖边的虚空望去,只觉头顶一大团浓密的阴影兜头而降,就要把自己笼罩其中,他心知有危,身体却早已在不知不觉脱力,一用力,却适得其反,颓然跪地,膝盖砸在坚硬的地面,然而这点痛楚对他来说已是不值一提。
庄离微一抬眼,看清那庞然大物是一大团墨色的异云,却形如人手,不停的张牙舞爪,下一刻,就要将自己握于掌心。
大祭司突然出现在他身侧,胸前骨链再次大放异彩,赤光如到道道血丝飞溅而出,凝固成指节般的柱体,如抽芽长枝一般,缠绕旋转着朝上而去,刹那间便已有两米之长,在两人头顶结成一片绯红的树冠,撑住了那一团巨手般的乌云。
树冠继续在生长,红色的尖枝扎入乌云,深深缠住了它,就在这时,远方响起一声咳嗽,乌云不断内缩塌陷,如烟消散。
伴随着大祭司胸前的骨链渐渐黯淡,赤红的树冠也开始枯萎解体,红叶潇潇如蝶,在触地的一瞬间无影无踪。
“为何出手?”大祭司眼睛幽幽看向远方那个文弱的黑衣老者。
“沈放当真死了?”黑衣老者却是问庄离。
“归墟子这是什么意思?”大祭司冷冷道。
黑衣老者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庄离,庄离却是恍若未闻,置身事外般再次扭头,眼睛如失去焦点一般,望着那深邃昏暗的虚空和一片寂然的山坳,喃喃道:
“莫非要灰飞烟灭,才算死了吗?”
黑衣老者不动声色,突然转身朝大殿的方向走去,“大祭司不是要化龙盏吗?”
大祭司眯了眯眼睛,看着那佝偻的背影,低头看向庄离,思忖了片刻,“你在这等我。”
他飘然跟上了归墟子。青蛇迟疑着,在庄离脚边绕着圈子,有好几次便要碰到庄离的衣衫,却是不敢贸然上前打扰,终是随了大祭司而去。
风云台上,只剩下如石头一般的庄离。然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突然闯入,惹得庄离背后一寒,他猛地一回头,死死望向来时的路。
一个人正站在那。
居然有人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来到了乌有峰!莫非是尾随他们三人上来的?
只是一眼,庄离便是心惊——那人浑身散发出一股病恹恹的浊气,仿佛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了很久很久,以至于那地方的阴寒污秽之气全进入了他体内,连身上的月辉都黯淡了几分。
他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覆面,恰好拦在双眼之上,庄离看不清他的眼睛,直觉却告诉自己,这人正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亦如自己打量着他。
那人有着突出的颧骨和削挺的鼻尖,嘴巴和下巴却是藏在了乱髯形成的阴影当中。这么一个看似长年流浪食不果腹的不堪之人,却套着一身洁净的衣衫。衣衫极不合体,露出一大截瘦骨嶙峋却修长的四肢。
此人的落魄从头到脚都是不言而喻的。
电光火石间,庄离倒吸一口凉气。他想起来这人是谁了,是在从澜州地牢逃走的那个囚犯!他和沈放还见过他的画像!这么说,此人自澜州出来后,竟是一直跟着自己和沈放?
庄离思绪飞转,那个人却始终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大殿的方向传来天崩地裂的巨大响声,隐隐夹杂着一声怒吼。庄离听出了声音主人,转头看向大殿的方向,忽觉背后的动静,不及回头便往相反处退避,刚落定,却见那个男人以极快的速度朝大殿掠去,留给自己一个模糊到泛白的背影。
高手。
庄离今日已见到太多高手。眼下,灵蛇沼和那显然居心叵测的归墟子之间的事,他都已不关心,更何况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庄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掌,方才正是这只手……他抿了抿唇,不愿在此刻再流露出任何情绪。他朝南走去,头也不回地下了风云台。密林间,一条山道若隐若现,乌有峰已“重现世间”。
空气中,尘埃的颗粒感突然增强——他脚步一顿。干净的夜幕上,多了几道狭长的不停在眨的昏黄眼瞳,狰狞可怖,庄离看清了,那是闪烁的雷电。
大殿的方向再次响起巨大轰鸣,但这次却是伴随着瓦崩石裂,整座山峰都被撼动。脚下大地晃动地太过厉害,庄离停下了脚步,稳住身形,再次看向大殿,目光一凛——一座小山高的灰烬腾空而起,尘烟滚滚如浪,朝外不断蔓延,吞没了经过的一切。
两道人影并肩从当中窜出,正是大祭司和那个男人。热浪吹开了男人的乱发,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清亮无比的眼睛。
出乎庄离意料,此时的大祭司狼狈不堪,需要男子搀扶而立。青蛇缠绕在他皮开肉绽的左臂,右肩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的蛇瞳消失了,不知何时竟恢复成一双人类的眼睛,却是浑然不觉身体的伤,怔怔看着一旁的男人,不肯挪开半分。他本来的眼睛原是如此柔和美丽,此时所蕴藏的强烈的情绪,庄离更是难以名状难以理解。
若非要形容的话,庄离心道,那就是一副见着鬼的表情。
他本以为大祭司已然神鬼不惊,不是个正常人了,这一身伤,显然是打架打输了被这男人救了出来,可是,为什么一副见着鬼的表情?那个男子虽然落魄邋遢,身形如骷髅,但也不至于把人吓成这样吧?
庄离害怕被那大祭司改变主意又要抓自己走,见他受伤,转过身就要溜,忽听身后那男人道:
“这么多年未见,你还是如此冲动,兄长。”
……
“兄……兄长?”
庄离身子一僵,表情凝固,一点点转过身子,而那男子也正好望了过来,男子的神情僵在脸上,失去了乱发的遮掩,其惊骇其不知所措,比庄离有过之无不及。
庄离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气息紊乱地仿佛像生平第一次呼吸。
“苏厄,你知道他是……”大祭司一脸凝重,迟疑道。
“我知道。”被称作苏厄的男子嘟囔道。
“苏厄。”庄离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蹦了出来,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喊出来,当他意识到这点时,已经说出来了!
两人齐刷刷看向他。男子听见庄离重复念叨了这个名字,神情复杂,带着一丝讨好的笑,目光闪烁不定,最终竟是“唉”了一声作为回应。
“你到底……是人是鬼……”看出这个被大祭司称作苏厄的男子和大祭司的五官神似,庄离一个踉跄,勉强稳住了身形。
“说来话长——”
“别废话,就告诉我,你是人是鬼……”
苏厄一怔,看着发起脾气,不客气打断自己的庄离,苦笑道:“虽然不像个人,但我确实还活着……”
受的刺激太大,一口气没上来的庄离白眼一翻,直挺挺栽倒,眼看大地迎面而来,就要撞个鼻青脸肿,却是被一双干巴巴的手臂稳稳接住,同时听见不远处大祭司闷哼一声。
男人的手臂硌得庄离肋骨生疼,一下子清醒了的他,一抬头,正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一瞬间,庄离不带任何抗拒地接受了这双眼睛,这就是他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的眼睛。
“你没死……”
他看见那清亮的眼睛一下子就被泪水打湿了,于是,也跟着哭了。
“……他所说,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庄离猛然回神,想起压在心头的大事,指着一旁的大祭司,泪盈于睫地看着苏厄。
“那日我确实是被沈昱诚逼至绝路,可是他却放了我,但我中了毒,本就体力不支,待醒来,已然是在狱中了。至此,虚度不见天日的二十载。”
苏厄明明说得很清楚了,然而庄离却执着地再三确认,生怕错听了一般。
“他放了你……沈放他爹没有杀你……”庄离低声重复着,眼角犹带着泪光,嘴角却扬起,一时间,又哭又笑的,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站起身,不知方向地原地转了一圈,望向山崖,笑容凝在脸上,又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苏厄。
“哈哈哈……”他笑出声,但是眼泪却大滴大滴地滚落。
就在这时,他们脚下的风云台再次开始摇晃。大祭司挣扎着站起身,依稀可见后山道观的残垣断壁,轻轻道:“这座山峰不对劲。”
缠在他胳膊上的青蛇疯狂地吐着信子。
“归墟子的机关在山体内,看来他师弟连这座山峰都不肯留给他。”苏厄神情几分痛恨,几分惋惜。
“走。”他想去扶庄离,庄离却是把脸抹干,脚尖一点,避开了他的手,往早已掩埋在灰烬中的大殿奔去。
“你去哪?”苏厄惊呼。
“去找我朋友。”
“她不在那。”
“你说什么?”庄离停下了脚步。
“我进到大殿时,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化龙盏也不在那。”大祭司一瘸一拐地走到苏厄身旁,“此处要塌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第六十五章 醍醐江上
醍醐江上,烟雨朦胧,两侧青山夹道,一尾轻舟缓缓顺流而下。
船头支着一挡雨的草棚,船夫坐在竹凳上摇着蕉扇,在他身侧竹席上,一六七岁的女娃正在酣眠,唇边凝着一丝甜甜的笑,不知正在做什么美梦。
船尾的挡板上,立着一排黑不溜秋的鱼鹰,三个黑脑袋垂低着偎拢在一起,将尖长如锥的喙藏在胸羽里,安静歇息着,偶尔发出咕咕的动静。
舱内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女娃和鱼鹰们都惊醒了。
女童细长的眉毛往额心挤了挤,坐直了身子,窄小的肩膀抵在了身后的渔网架上。她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中倒映出氤氲的水汽,神情憨稚。
“爷爷,那哥哥醒了。”
她话一出口,舱内男子的眸子霍然睁开,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瞳,不掺半点杂质,浮着一片黯淡的青色。帘子都垂下了,舱门也关得死死的,好像生怕漏进一点风。面对彻底的黑暗,沈放的眼中闪过茫然和困惑。听见外面有人走动,他下意识右手往腰边一摸,却摸了个空。他坐起身,调动感官,捕捉到了角落里利器特有的煞气。
门恰在此时被退开,光透了进来,沈放被晃了一下眼睛,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便看见了一个有着大大眼睛的女娃。
他迟疑道:“这是哪?”
女娃只是直勾勾盯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稀奇东西,然后跑开了,她轻快的脚步踩在船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爷爷爷爷快来,人真的醒了!”
她一边跑一边喊。门大开着,沈放瞧见外头的朦胧山水向后倒退着,确认自己在江船上。他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摸了摸胸口,肩膀,大腿,怔了好一会儿,下了榻。看见乙未和断剑荒雪都在,他松了口气,走出了阴暗的船舱。
人刚到船头,就听见草棚下那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船夫道:“少侠一定很多问题,不过,我建议你从最简单的开始,譬如——这是哪里。”
沈放望向那说话的船夫,心中推测着他的身份。
“醍醐江?”
船夫点了点头。那女娃则是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抬着头,一双眼睛瞪着沈放。
“这是给我的?”沈放问。
女娃点点头。
沈放听到女娃喊那船工爷爷,知她不是哑巴,不明白其为何不开口同自己说话。然而一瞬间,他的头猛地抽疼了起来,他皱着眉,连忙接过了那一大碗白汤细面。
第一口,犹带着些分寸,不多不少的面,慢慢嚼,缓缓咽。第二口,他捧起碗,筷子捞起一大摞,带起汤吸进嘴里,发出不小的响声。
胃里有了东西以后,他的头疼也缓解了不少。
女娃则默默走到了船尾,时而看向沈放,时而看向江面,江上风平浪静,只有他们这一艘船,也不知道她在望些什么。
沈放不怕那女娃笑话,他真的很饿。江水的清甜、细面的筋道、江鱼的鲜与腥,囫囵下肚。他仰起头,又将鱼汤一口气喝得一干二净。抬手,擦过唇边的油渍,一个饱到有些发撑的肚子令沈放终于接受了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
“我是睡了多久?”沈放开口问那船夫。他心里同时道:没死,真好,因为活着,很多事情,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不多不少,三日。”
三日,那距离春分之日还有十日。
“这船是开去哪?”
“顺流东去洛阳。”
沈放深深看了那船夫一眼,点点头,在草棚里就地而坐。这个角度,恰好看见船夫斗笠下的样貌。那船夫头发竟是花白,配上那塌陷瘦弱的肩膀,浑然没有个长年在江上谋生该有的精干体格。一双眼睛皱巴巴下垂,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像是在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