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注意力只集中了一瞬,经历过的种种画面闪现在他脑中:拥霞山、枫浦郡、连云城、镜湖、乌有峰……他的思绪犹如脱缰野马,暴烈不安地飞驰着,最终定格为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画面——一个如心脏跳动的雾茧,而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茧球上缠上了血管一般的东西,朝无尽的血红深处延展而去……
一只枯槁的手突然握住了他的肩,沈放猛然醒来,一抬眼,正看见船夫站在自己面前,而方才还握着他的那只手又倏然不见了。
“前辈,是您救了我吗?我记得,我被……我从乌有峰上跌了下来。”
船夫端详起沈放一惯持剑的右手,“救你的不是我,我在山脚下歇息,见你躺在那,便接你上了船。”
“山脚?”他确实应该躺在山脚,但应该是好几摊烂泥了……
船夫没有回应,目光缓缓上移,落在沈放的左胸。
沈放皱了皱眉,跟着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胸,这才注意到衣服已换了一套。突然,那船夫贸然出手往他左胸口探去,沈放一惊,本能横手格挡,就在相触的一瞬间,沈放却觉得一股至柔的力量迫使自己腕部翻转,与船夫的手掌堪堪擦过。
“这——”他心中骇然。沈放并非担忧这个老船夫会害他,他本就是鬼门关走了一遭,若要杀他,何须等到现在,除非,是要利用他。
船夫枯掌已然拍到了他的胸口,掌心一股内力立刻透入了他体内,沈放并未感到不适,然而,他的左胸缓缓的搏动起来,隔着薄衫就能看到上下的起伏。
他体内有个东西受了船夫这一力,竟是苏醒了一般!
沈放自然而然联想到那颗心脏般的雾茧。莫非,他这是替代了那个女子被雾茧寄生了?这,从未听说过还有圣子啊?不对……这肯定跟在风云台上受归墟子那一指有关。
从万里高空急剧坠落的滋味仿佛就在昨日,经历过生死的大风大浪的沈放很快稳定了心神。此时的船夫若有所思地走到了船边,看向江面。
这……
沈放主动开口道:“前辈可是看出些什么?我于连云城曾与北荒圣女的雾茧接触,体内遭了邪雾的侵袭,在乌有峰上,又受了上清观观主归墟子的一指,眼下这个情况——”
对方既然送他去洛阳,就绝不是一般人。此时的沈放决定知无不言,和盘托出。
“为何来乌有峰?”
“前辈既然送我去洛阳,想来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受家父所托前往洛阳,我在途中有些困惑未解,以及,听说化龙盏可消除邪雾的影响,便贸然上山了。”
“化龙盏可消除邪雾的影响,这是镜湖那和尚告诉你的?”
“正是,前辈也认识他?”
“认识。他说得没错,归墟子曾亲口所说,化龙盏承载气数与星运,混沌中,自有大道。化龙盏正是克制北荒邪雾不二之选。”船夫顿了顿,“看来你不但没能借化龙盏一用,也未得解惑,还吃了那老道的大亏。归墟子的凌虚一指能断水截云,还能使枯木生花。你体内的雾气本不至于结出茧,却被他催发了。哪怕是自乌有峰跌落,他还担心你死不透啊……方才我那一试探,发觉距离那雾茧彻底成型,也不过五日了。”
沈放默然,如此一来,再次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他为什么没有摔死?这是如何都说不通的。而此时的庄离,是不是并不知道他未死?三日过去了,他一定已经离开了乌有峰……他会去哪儿……
沈放,不要再想那个人了,你到洛阳之前可能就彻底被雾茧操控成为北荒圣子了……处境过于艰难,这个荒诞的念头让他不禁笑出声。旋即,笑容消失,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神情的痛苦被船夫看在眼里。
“少侠心中所烦恼的,好像不止这一件事。”
沈放一怔,苦笑道:“不瞒前辈——”
“慢着,”船夫朝船尾喊道,“葵娘子,把耳朵堵住,女娃娃家听这些为时尚早哟。”
“……”沈放呆愕着脸看见那女娃撅起小嘴,抬起两只小手捂实了耳朵。
“少侠请讲。”
“不不不,前辈误会了。”
“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了在红尘中煎熬的各种男男女女,你方才脸上俨然写着四个大字,‘为情所困’。”
“……”
“这一定跟你从天而降有关吧。”
“从、从天而降?不不不,前辈还是误会了,我是货真价实从乌有峰的风云台摔下来的。”
“它可不同意。”
“谁不同意?”
沈放正狐疑道,江面突然响起一声嘹亮的鸣叫,拖着长长的尾音,自对岸荡来。他站起身,循声望去,发现正是先前那叫做葵娘子的女娃望的方向。那葵娘子一直在望的东西就是这个?脑中一念刚闪过,下一刻,沈放神情僵在了脸上,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只见一只雪白的巨鸢从山中俯冲而至,在快要扎入江面时,又一个急促的翻掠而起,霎时间,疾风掀起江浪。它那遒劲有力的双翅完全伸展,形成两张巨大的羽蓬,借着风力朝他们滑翔而来。
一双鹰眼炯炯有神,大老远就盯着沈放,像是在和老熟人打招呼。沈放激动地无以复加,喃喃道,“北冥鸢,原来如此……”
自拥霞山那日之后,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庄离这只神奇的飞鸟,数月而已,它的身子又是长了许多,羽翼轻振,便能扬起巨大的气流。
沈放的头疼,看来就是北冥鸢于空中接下他碰撞所致。
然而,就当沈放“热泪盈眶”中带着些许不知所措就要上前迎接时,那北冥鸢却是尾翼一抬,轻飘飘转了个朝船尾而去。
江浪起,船身跟着晃动,沈放稳住身形,却见那葵娘子一个飞身挡在了那些因为有了对比而显得玲珑无比的鱼鹰前,宛如母鸡保护小鸡一般,气势汹汹地大喊:“不许打它们主意!爷爷你快来管管!”
“诶。”船夫轻轻应了一声,那北冥鸢竟也颇听他的话,自鱼鹰和葵娘子头顶飞过,再次掠高而去。
目送着北冥鸢重返山林,沈放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少侠,如何,我说的不错吧,你确实是‘为情所困’,也确实是从天而降。”
沈放俯至船沿外,弯腰捧水洗了脸,脑海中印出那日雾散日出时分,庄离在云川边洗脸的光景。他应该在那会儿就告诉庄离自己的心意的。
“太迟了。”沈放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无奈道,“入皇宫,剑道已绝;有雾茧,身不由己;杀父仇,无计可消。”
船夫摇摇头。
“皇宫去不去,本就在你。”
沈放默然,没有反应。
“雾茧一事,唉,事实上,化龙盏根本就于之无用。因此,你也无需失望。”
沈放诧异道,“前辈,你不是称那是归墟子亲口所说吗?”
“没错,归墟子是这么说来着,但那是归墟子撒下的弥天大谎!”
沈放悚然。
“那,化龙盏承载国运一事莫非也……”
“没错,那也是假的,国运一事,当真以为是可以物化在器皿当中?这不过是归墟子为了吸引众家的注意力,不论是西凉、灵蛇沼、北荒,还是大梁,都被他骗了。”
沈放下意识想问为什么,然而脑子一个念头渐渐浮现,变得无比清晰。
他的目光先是一凛,紧接着又缓和下来,落在那船夫身上,“原来前辈您才是归墟子道长。”
☆、第六十六章 妖邪红月
老船夫摘下斗笠,露出白花花的脑袋。沈放看不真切他的动作,只见他左手在身前一晃,霎时间,那毫无特色的五官竟是开始变化。眼睛拉长拉宽,眼窝渐渐凹陷,鼻梁拔高,鼻尖变大,脸庞上的皱纹淡化变疏——一个鹤发童颜的大鼻子老道的模样显露出来。
“归墟子道长,你也会幻术?”沈放诧异道。
“曾与焉支山的徐一苇神会,几番讨价还价,以长青心法换取其梦蝶之术的零光片羽。说来惭愧,时至今日,老道不过是能在人前稍稍变幻容貌罢了。”
归墟子回到草棚里坐下,“我师弟假扮我时,可是隔着远远的,不敢正眼瞧你们?”
沈放点点头,心道,原来假扮归墟子道长的是他师弟,等等,归墟子道长居然有个师弟?
“我师弟飘渺子是个弃婴,在寒冬腊月里被我师父捡到时已是奄奄一息了,带回峰上,却是奇迹般活了下来。”
“师弟他受了寒,自小体弱,我一日的功课,他需五日才能完成,也许正是受限于身之弱,他的心智却是成长的最快的。”
“在师父和我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已尝试神通四方,心游寰宇了。”
雨淅淅沥沥地越下越大,江面水雾弥漫。沈放也走回了草棚当中,靠着船沿而坐。
“葵娘子,别淋雨了!”归墟子对着船尾吆喝了一声。葵娘子咚咚咚跑到船头,冲进草棚里又急急停住,噘瞪着归墟子不说话,一屁股挨着沈放坐下。沈放扭头瞧见她乌黑的头发上还沾着晶莹的雨珠子,一丝雨水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
他突然想到,这个葵娘子可是喊归墟子“爷爷”的。葵娘子,这名字有何深意么,这个小女孩当真是归墟子的孙女吗?
归墟子呵呵一笑,继续说起了他师弟的事情。
“老道若是能早些察觉,也不至于后来眼睁睁看着师弟背离师门,与师父的嫌隙愈来愈严重。”
“这,飘渺子是在神游当中发现了什么么?”沈放试探道。
归墟子深陷的眼睛扫了一眼沈放,“脑子转得挺快,少了当年在拥霞山庄练剑练出的呆气了。”
葵娘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声,归墟子和沈放的神情同时尴尬了一瞬。
“我师父从来就不是一个善良软弱之人,旁人的生老病死于他而言是顺应自然,他之所以带那弃婴回观中,是因为他看见襁褓中有一块木牌,刻着男孩的名字,陆红月。”
红月……乌有峰上的那轮红月……沈放皱了皱眉。
“红月非此界之物。”
沈放一愣,“非此界之物?”
“一个更通俗的说法是,妖邪。所谓妖邪,并非人们所传言的那般,只是空山里诱惑赶路客的美人,妖邪,是凭空出现的一块石头,一朵花,从无中生,往无中去罢了,此界间,妖邪没有宿命,没有运数。”
“就像是,一盘棋局,是那偶然落在棋盘上的一枚叶子?”
这回连葵娘子都不禁侧目看向沈放。
归墟子目光带着赞许,笑了笑,“师弟他终究是发现了自己的身世之谜,也明白师父救他回上清观是藏了私心。”
“那会儿我亦年轻,沉湎于自己的修行,直到不可回转的惨剧发生,才明白,何谓昨日不可追。”
“师弟执意下山入世,师父自然不愿意,甚至欲废掉他的肉身,于是被逼至绝路的师弟犯下了罪孽深重之事,弑杀了亲师。”
“晨光之中,我推门而出,留给我的,已是地上师父的尸首,和一个决然远去的染血背影。”
沈放正听得震惊,一个小石子突然滚到了他脚边,他捡了起来,葵娘子低着头,一声不吭地从他手里接过石子,接着把玩了起来。她手中那些石子全被磨得光滑蹭亮,看来已是玩了有一段时日了。
“自那以后,凌虚峰被我改名乌有峰,红月是子虚乌有,那一日,也是子虚乌有。上清观六十三名弟子,皆开始了不闻不见不语三禁。”
“很多年过去,直到你爹下山浪游来到遥山,天外一剑,逼我开了山门。”说到这,归墟子拂须感慨道。
“道长您师弟……”
“他入了宫成了大梁国师,”归墟子笑道,“偏要在这世间刻下他来过的痕迹。”
“春风谣一事后,我只道他肉身已陨,忙于在天地间搜寻他的神机,谁知他是诈死骗我,又让他的哑雀带了一封书函,让我完全错看了此事。随后更是想偷偷上山暗算于我,却被我察觉到不妥之处,提前带了化龙盏下山。”
沈放皱眉,想到了那夜与野客僧所谈。
“西凉藩镇叛民被诛杀后,齐棣设宴的一夜,竟见荧惑守心。千里外,我观天亦见该星象,因此未曾有疑。现在看来,那也该是红月的问题。”
“道长是说,这一切,都是齐棣设下的局?和我爹所定的约定一到头,他就以乱世之兆作借口对江湖门派下手,同时引寸草的人出来,好一网打尽?”
“这一步,多年前,我师弟就已备好了。”归墟子扇了扇风,一只小飞虫刚落下,就被刮走了,“你出生的那一年,从未回过乌有峰的他突然仓促带着化龙盏上峰,告诉我,上清观是他认定这世间最安全的地方,我也是他最后信任之人,因此将承载有国运的化龙盏留在此。”
“第一眼,我就知道化龙盏里什么都没有,可是依旧愿意为他隐瞒此事。”
“为什么?”沈放脱口道。他已然想到,化龙盏是齐棣的诱饵,正是用来吸引灵蛇沼大祭司这样的人上峰夺取。
归墟子没有回答。船此时渐渐偏离了江心,往山壁荡了过去。他轻轻拾起木棹,往水里一拨,把航向调正了。
“齐棣在位二十年,身担天下,竭力虔心,精兵简政。道士修道,剑客修剑,社稷生民田赋官制可曾细究过?谁配论其功过?谁能说他负过大梁百姓,说他不是一个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