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墨云再也无力托载那般丰沛的水量,雨恰在此刻轰然落下,将他的吼声掩于暴雨之中,像在为少年剑客送行悲歌。
洛阳城被包裹在了潇潇雨幕里。庭内地面多了一洼洼积雨。呼延东流在雨中叹了口气,一切的发生,甚至不需要他动手。
沈放猝然向前扑倒,双膝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不及他做出任何反应,两个人影出现在他两侧,把他托举起来,同时,他听到了一串陌生的足音,闻到了药香。
浓郁的药香,把他呛得连连咳嗽,他神智清明了一些,看见一个郎中模样的男子淡淡扫了他一眼。
“别怕,我手艺很好。”男子轻声宽慰道,抬手死死按住了沈放的脑袋,迫使他仰面而躺。还有两个人,分别扣住了沈放的手腕和脚踝,沈放感到自己被放在了一张木板上。
雨越下越大,庭院里的积水渐渐相连,成了一整片浅池,池面跳动着密集的水珠,如一轮银镜,在时间的流逝里,在不断重复的某一刹那,不断被打碎,复原,打碎,复原。
听着单调的雨水,沈放昏昏入睡,男子没有夸大,他确实手艺很好。他翻开沈放的右眼皮,干脆利落地挑出了他的右眼。
沈放立刻失去了右边部分视野,他的左眼发了疯一般狂眨着,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不想离开现在这个身体。
未待沈放喘口气,男子故技重施,利落地把他的左眼珠挑出。
“如何,我说得没错吧。”男子冲沈放得意地笑了笑。
在彻彻底底的黑暗中,沈放感觉到自己的嘴无声地张了张。
蓦地一阵风呼啸而过,一人飘然而至,抱住了他。沈放感到自己离开了那张木板,整个人腾空而起。
药香消失了,他闻到了熟悉的酒香,想起自己今夜来到一个叫得月楼的地方,得月楼是洛阳最好的青楼,他来此,是自作多情,来赴故人约……
没一会儿,酒香消失了,他闻到了淡淡的花香,是桃花,还是杏花?他只知道,梨花的香味极淡……
日后,是不是得叫那人在身上撒些什么味道,这样才方便自己一下子认出来。可,若是那人不肯呢?
沈放任由思绪乱走,直到一双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带着几分试探,摸上了他的脸庞。
倏地,一声清脆的响指声在耳畔响起。
沈放霍然睁开眼,仿佛从一个云雾缭绕雨水充沛的梦里醒来,只见他朝思暮想的庄离正在暗淡的月色下,冲自己温柔地眨着眼。
☆、第七十五章 意犹未尽
作者有话要说: 诶T T
一炷香前,正是雷电潜踪、风云变幻之时,两个身影稳稳立于得月楼顶,望向那个剑光纷纷的庭院。四周浓密的云海成了他们极好的遮掩。
一人极为清秀,身形纤细高挑,风勾勒出那细腰窄胯的轮廓,而他身边那人更是消瘦如柴,但两人都有一双极亮的明眸。
方才在三楼一间雅室推窗望远的,正是其中一人,庄离。他见到李无恨没死,心中的惊愕之情也才刚刚平息。
“你那沈放不仅果断……运气还不错,中了北荒的雾茧,想到要学这云雾般的剑意,对我来说,还真是锦上添花,如鱼得水。”苏厄托着下巴,含笑道,“不然,多亏了我那弟弟,以东流对灵蛇沼武学的理解,很难不察觉到这场雨水的不对劲。”
庄离心道:倒也没有很果断,不过我就知道,迟早他会越了那破规矩,偷学起春秋十九。
紧接着,他又意识到苏厄那句话的别扭,什么叫“之前皆是要么直呼沈放的名字,要么称他为沈昱诚之子,这会儿怎么改口“你那沈放”了。
这一路上,两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不少事,苏厄从灵蛇沼域的风土异闻说到昆仑西凉的高远苍茫,庄离则说起了焉支山的星月与山谷。二十载光阴的错过与缺席所留下的空隙,仿佛渐渐淡化。
苏厄和徐一苇一样,都去过很多地方,但是区别在于,每当庄离问起见闻,后者总是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几句打发,仿佛都没有什么意思。而苏厄却不一样,他描绘得栩栩如生,庄离听着就如身临其境,对那些地方有了向往之情。
听苏厄说起昆仑山巅之险峻,空气之极寒,他就跃跃欲试,想看看自己的轻功是否足以笑傲山巅,摘星揽月。
而令庄离更为感慨和诧异的是:明明刚蹲了十几年地牢出来,苏厄说话思考的样子依旧文质彬彬,以庄离有限的结交来说,甚至谈得上温文儒雅,跟那个冲动暴力的大祭司弟弟完全是两个性子。但是,实际上相处下来,又会发现苏厄的言词颇有深意,简直杀人诛心。
比如此时此刻,一句突兀的改口,“你那朋友”。
“他身处下风,就算使出这一剑,也已是强弩之末,但看你样子,倒不担心?”
听到苏厄问他,庄离双手抱于胸前,“那自然是因为你在,这就和师父在身边一样,天不怕地不怕,这大概就是强者的魅力吧。”
他冲苏厄咧嘴一笑,本是想拍个马屁,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苏厄听了会不会多心
——怎么又和师父相提并论了?
“那个,你不会一不高兴,就不救沈放了吧。”他小心翼翼道。
“救他是举手之劳。”
庄离吐了吐舌头,心道:确实,比起你们这一代老狐狸,连呼延东流都还嫩了些。
苏厄见状,似猜到他心中所想,苦笑着摇了摇头,“何况他使出这么一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看那漆黑如墨的云层,是不是轻轻一拧,就要滴出水一般。”
“比喻妙啊。”
“他兴的势,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诶,他撑不下去了。”苏厄声音一顿,“记着,一旦幻术结成,积水的镜面是有缝隙的,千万不要对那院子里别的人出手,呼延东流会发现——”
何须他说,庄离已然行动起来,一个跃起,藏形于云中。他的流云身法和当下的处境简直是相得益彰。
苏厄隔着层层云障,抬头望去,明亮的眼睛第一次现出了蛇瞳之形。
……
“放心,他们被困入苏厄的雨中,丢了我们的踪迹,你先在这顺下气息。”
庄离话音刚落,雨点渐渐疏落了起来,在他身后,云破月出,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泽,在沈放眼里,如谪仙下凡。
庄离也没想到刚说完这雨就停了,“这……想来是他功力恢复得不够,倒也无伤大雅。”
说到这,不敢大意的他朝四周望了望。
沈放犹在震惊,一言不发怔怔望着半跪在他面前的庄离,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没有被挖掉双眼,还被庄离带离了得月楼,远远躲到了某个佛塔之上——身下是湿润的青瓦,远处灯火稀疏,似在洛阳城某处僻静之地。
确认无人跟着的庄离松了口气,又冲沈放道,“怎么,看到我这个表情?”
沈放用力闭了闭眼,活动了几下面部肌肉,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事,“刚刚,雾茧好像发作了……”
庄离点点头,“说来也是巧,你,我,还有苏厄,竟使出了天衣无缝的一次配合,不然,你还真得为别人家的复国献身了。”
“苏,苏厄?”沈放这才意识到庄离提到这个名字两次,“慢着……你在说什么胡话……他不是……”
顾不得别的,他伸手摸向庄离的脸。
指尖所触,确实是活人的温热体温,沈放一个激灵收回了手,眼睛瞪大,感受着自指尖蔓延到全身的那股颤栗,同时沉声道:
“见到你,倒有了隔世之感…”
“我看你才是说胡话。”庄离笑骂道,“这会你知道,这不是幻象了吧。”
他把乌有峰的事情一一告诉沈放,又道:“你拟云成剑,倒是没让他们对这突如其来的大雨生疑,而我又恰好借了雨水作镜面,让那院子里所有人都陷入幻术,我带你走那会儿,那江湖郎中、呼延东流还有那个臭小子,都美滋滋地做梦呢。”
他说完见沈放没有任何反应,眼睛依旧定定看着自己保持着沉默,便支吾道,“之前的事,你还在生气么……”
沈放连忙摇头道,“瞎说什么,我在江上醒来,得知你是为了救我,怎么会怪你,眼下见你生龙活虎,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他盯着庄离,一字一句道,“你救了我两次。”
看似平静,沈放内心情绪可是波涛汹涌——听到苏厄没死,若不是过于虚脱,他都要仰天长舒一口气,大喊:老天开眼……
“准确来说,第一次救你的是北冥鸢,这次救你的是苏厄,”庄离被沈放说得有些发窘,说笑道,“但,你也没必要这么严肃地盯着我吧……还是说,这就是你表示感激之情的方式。”
“那是因为,咳咳——”沈放弯腰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庄离轻拍着他的背,目光落在他怀里掉出来的东西上,“这是什么?”
沈放目光一紧,“我爹写给我的。”
看清上面写的字,庄离欣喜若狂,“你爹让你离开洛阳,这什么意思?你不用送剑谱给皇帝了?”
虽被庄离的情绪感染,沈放还是说出了内心困惑和担忧:“我现在怀疑,他让我来送剑谱,实则是为了支开我。”
说完,他捕捉到了庄离神情的一丝变化,“你知道什么?”
“你记得我们出青州那会儿遇到的那个萧姑娘么,那时我故意说短剑破损,实际上是为了给她塞一些已经被我施下了寒潭影的铜板。”
沈放心头一跳,“这,有何用?”
“焉支山的幻术,凡是施展过,就会留下痕迹,只要修习梦蝶心法的人就能认出,甚至还能有所感应。在连云城,我正是靠这个一路循迹去了明光塔。”
“在下栖逗留那会儿,你的小师妹经常下山买些物件,我为了在去岐黄坊时避开她,也设计让她拿了些同样的铜板。”
“我给萧姑娘那些铜板,也是为了日后她若出现在附近,便能提前察觉,有所防备。”庄离不好意思地刮了刮鼻子,“当然,这个是模糊的,可能更像是一种直觉吧……”
沈放一边听,一边想到,庄离当日能在那客栈等到他,又能准确地找到得月楼,果然并非巧合和缘分,自己不仅中过他的瞳术寒潭影,身上可还揣着镜湖月残留的玉佩。
“我这几日察觉到,诶,你突然笑什么……”
“啊,没什么,你继续说。”
庄离皱眉道,“总之,她们好像有所接触,我也只能感觉到这么多了,当然,你可以不信,隔了这么久,这么远的距离,也很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说完,他见沈放目光凝重。
“我可能要回拥霞山庄一趟了。”沈放抬眼,对上庄离的目光,“庄离,你不是受师父所托,要保证我送剑谱入宫么。”
庄离拉长了语调,神情古怪道,“可是,我师父原话是,让我陪你送剑谱到洛阳。”
沈放一愣,忍俊不禁,又听他接着道,“而且,我路上收到他的嘱咐,陪你到洛阳后,不得耽误,要赶赴沧州了。”
这……沈放的心沉了下去。
良夜短如斯,离别在须臾。
“我见到北冥鸢也是飞向沧州,是和北荒的军临城下有关吗?”
庄离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
“我倒想和你再在洛阳城好吃好喝玩个几日,这青楼,根本就没逛够啊~”
沈放黯然的眼神突然再次明亮了起来。他垂下头,任由湿漉漉头发遮盖了他的眼角眉梢。既然离别在即——
“庄离,有件事,想和你坦白。”
“啊?”
面对同样有些局促的庄离,沈放不仅想:他难道就没察觉到一丝么?
“我过去习剑过于压抑自己的情感和欲望,不知不觉,也曾心生恶念,”沈放伸出手,露出上面的疤痕,见庄离眸生困惑,道,“先听我说完。”
“遇到你,有什么东西好像活了过来……强烈、躁动,顽固,比雾茧更可怕,无法摆脱,无法拒绝……”
沈放顿了顿,抬眼看向庄离,自嘲地笑了笑,
“越是逃离,越是靠近,越是转过身去,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越是不肯放过我……”
“从以为自己能潇洒入宫,倒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是一辈子,似乎都还嫌不够……”
“这是世间所谓的情爱吧。”
听到这过于直白袒露的情话,庄离抿紧了唇,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沈放面露痛苦,“庄离,我——”
“我知道了——”庄离打断道,然而话音刚落,他脸色骤变——
沈放猛地抓住了他的右手,狠狠朝自己拉近,同时将他的手死死按在了胸口上。
隔着薄薄一层湿透了的衣衫,沈放肌肤的温热传递到庄离的掌心。
庄离本是半跪,一下子失去平衡,却也反应极快地以另一只手撑在了地上,才不至于直接撞入沈放怀里。
他听见沈放带着恼怒的语气质问道,“为什么不让我说完,庄离,我没有与你说笑。”
语气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庄离神情微怔,却是极快地回过了神。沈放的心脏在他手掌间扑通扑通跳的极快——此人非要在此刻把一颗心全抛出来么?
他低声道,“真动了心?不是像那会在云川边的柳树下,只是欲望作祟?”
沈放愕然,“当,当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