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铁骑碰上了金吾卫。
为首的金吾卫翻身下马,身上沉重的甲胄闪着凛冽的光。
他毕恭毕敬地行礼:“九王爷!”
穆如归稳坐马背,隐在面甲后的双眸透出两点寒芒。
“你们去往何处?”
“回王爷的话,吾等奉太子殿下之命,前往镇国侯府,探望夏小侯爷。”金吾卫侧身拱手,恭敬让路,“王爷先行。”
银色的洪流散向两旁,金吾卫齐齐下马,单膝跪地:“王爷先行!”
穆如归攥着缰绳的手兀地收紧。
他身后,是门前堆叠着寿材的镇国侯府,也是上京望不到尽头的繁华都城。
夕阳沉入暮霭,冷风在混沌世间游荡。
上京的冬天来了。
玄甲铁骑穿过了金吾卫。
暮色低垂,银色蛟龙沉入海底,在逐渐昏沉的天色中翻出一丝小小的浪花。
铁蹄声远去,穆如归没有回头。
但他知道,那个对他避之不及的侯府,会为金吾卫敞开大门。
就像夏朝生,心心念念的,也从不是他。
“走。”穆如归胯/下的战马发出了不解的长鸣,它不明白,为何归心似箭的主人要与目的地背道而驰。
但它还是听话地狂奔起来,乘着风,踏着暮色,将穆如归送到了皇城前。
没有尽头的宫灯在宫前内熊熊燃烧,衔接漫天星斗,汇入九霄银河。
黑云在天边翻滚,最后一丝赤色夕阳在穆如归的玄甲上镀了层烫人的金辉。
携宫人与软轿等候许久的内侍监跪拜在地,高呼:“恭贺王爷得胜归朝!”
穆如归翻身下马,直视内侍监,嗓音又沙又哑:“替我卸甲。”
内侍监不敢怠慢,匆忙起身,先拿帕子净手,再躬身来到穆如归身边:“王爷,陛下得知您腿疾复发,特意遣奴才送一顶软轿。”
“多谢皇兄赏赐。”穆如归修长的手指按住面甲,漆黑如墨的双眸露了出来,紧紧地盯着为自己卸甲的内侍监。
内侍监何等乖觉,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手忙脚乱地将卸下的玄甲递给身后的宫女,再忙不迭地转身,见穆如归的身影即将融入夜色,且行走之间,姿态略有生涩,豆大的汗珠便从额角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王爷,软轿可是陛下的吩咐啊!”
穆如归闻言,兀地停下脚步,偏头不冷不淡地打量着内侍监,毫无温度的目光宛若他刚卸下的长/枪,凌厉异常。
内侍监只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大梁尊贵的王爷,而是荒野上嗜血的豺狼,面色刷白,冷汗如瀑,连求饶都忘了。
满是寒意的风卷起了穆如归的袍角。
他缓缓垂下眼帘,目光在右腿上微顿,继而迅速挪开:“我自会向皇兄解释。”
言罢,再也不理会身后的太监宫女,任他们抬着软轿在身后大汗淋漓地追逐,身影很快淹没在了宫墙的阴影里。
金銮殿前,鸦雀无声。
执剑的金吾卫点燃了宫殿四角的灯火,殿前御路上的金龙在火光里熠熠生辉。
穆如归自午门而来,他的身形映在地上,狂风拉扯间,宛若修罗。
金銮殿前的太监宫女,除却金吾卫,纷纷跪倒在地。
金銮殿前却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太子,穆如期。
风静止了一瞬。
不知是哪个宫人手里的宫灯爆出一朵灯花,惊醒了沉寂如深海的夜。
穆如期眉心一跳,眼前投出狰狞的阴影——那是修罗,是恶鬼,是索命的冤魂。
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恐惧如潮水,汹涌而来,彻底将他淹没。
事实上,穆如归只是与他擦肩而过罢了。
金銮殿内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年长宫女:“王爷,陛下等您很久了。”
金吾卫随着她的话,齐齐后退,让出可供一人通过的御路。
穆如归坦然迈步,踏进金銮殿的刹那,耳边飘来宫女的提醒:“王爷莫要恼了太子。”
他身形微顿,点了点紧绷的下颚。
而端坐在龙椅之上的梁王,已经迫不及待地走过来,握住了穆如归的双手,亲切道:“本该让九弟先回王府歇歇,可朕实在是担心你的伤势,总要看一眼才放心。”
穆如归冷淡谢恩,跪于殿下,等着梁王接下来的话。
梁王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真担心他的伤势,大可派太医去王府,完全没必要让他来金銮殿,看那跪在殿前的太子。
果不其然,短暂的寒暄过后,梁王轻咳一声,身边宫女会意,双手捧着固封的圣旨,缓缓走到穆如归身前。
“朕知道你喜欢夏荣山的小子。”梁王笑着回忆,“朕也甚是喜欢那孩子……他在宫里住了五年,没少逗朕和太后欢心。”
“……这是朕赐婚的圣旨,你且拿去。”
穆如归垂头不语,既不接圣旨,也不起身。
梁王有些尴尬,默了会儿,又道:“朕的太子未及弱冠,心性未定,跪在殿前也只是做样子罢了,并非真要与你作对。九弟,你莫要同小辈计较。”
“……朕,自是以你为重。”
穆如归化为顽石,佁然不动。
梁王沉不住气,起身走到他身前:“九弟,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朕都准了你,就当赏你定国安/邦的功劳!”
金銮殿内的宫人随着梁王的话,一个接着一个跪拜在地,唯有穆如归即使跪在地上,腰杆也挺直如青松,烛火葳蕤,纤长的身影蔓延到明黄色的龙袍下,仿佛在深海中蛰伏的蛟。
梁王兀地心悸,却听穆如归说:“臣弟惶恐。”
“……但求皇兄收回成命。”
“你说什么?!”
*
穆如期浑浑噩噩地跪在金銮殿前,周身虽被灯火映得亮如白昼,眼前却还徘徊着那道漆黑中泛着血色的身影。
那是他的九叔,穆如归。
万籁俱寂,吱吱咯咯的碰撞声在金銮殿前回荡。
金銮殿前没有老鼠,只有一个吓破了胆的太子。
“不……不要杀我……”他陷入了魔障,说着无人听清又无人听懂的话,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恰在此刻,金銮殿沉重的宫门再次打开。
宫女送一言不发的穆如归出来,金吾卫恭敬避让开来。
穆如归双手背在身后,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两点赤色的灯火,仿佛嗜血的妖魔,隔着寒风,对上了穆如期惊惧的目光。
“九王爷——!”
惊呼声骤起。
金吾卫龙剑出鞘,却赶不上穆如归的速度。
不知何时,他抽出了身侧金吾卫的佩剑,隔着漫漫御路上的金龙璀璨,直直抛向穆如期。
寒剑如芒,没入呆跪在地的穆如期膝前石砖。锋利剑身映出了一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面庞。
剑鸣不止,月色如刀。
“娶他。”穆如归盯着穆如期,目光灼灼,“待他好。”
他一共只说了两句话。
5、005
黯淡云层后透出一轮新月。
晕倒的太子被金吾卫抬进了偏殿。
宫女行色匆匆地回到金銮殿内,颤声禀告:“陛下,九王爷……九王爷……”
梁王早已听见殿外喧嚣,压制住心底的怒火,愤然将龙案上的折子尽数扫在地上:“若不是北地的幽云十六州还需玄甲铁骑镇守,朕容不得他。”
“……也罢,太子如何了?”
“太子殿下受了惊吓,暂时……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梁王猛地一拍龙案,震得金銮殿都跟着震颤不已,“朕的太子在金銮殿前被朕的弟弟吓晕,传出去……朕颜面何存?”
“陛下,可要降罪于九王爷?”
梁王见随侍的太监已经轻手轻脚地捡起了所有的折子,恭敬放在龙案之上,便深吸一口气:“降罪?……他刚得胜归朝,朕若因太子之故降罪于他,岂不是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朕只能赏他!”
宫女将头垂得更低:“可王爷并没有接陛下赐婚的圣旨。”
梁王闻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再次在心头燃烧起来:“放肆!”
满宫侍女太监噤若寒蝉,唯有宫灯发出轻微的响动。
许久以后,端坐在龙椅上的帝王终是阴郁出声:“寻芳,去看看太子有没有醒,若是醒了,就让他来金銮殿见朕。”
跪在殿下的寻芳领命而去,须臾,领来了神情恍惚的太子。
穆如期神思不属,畏畏缩缩,觉得金銮殿前的灯火都是张牙舞爪的厉鬼,差点绊倒在地。梁王见状,直将手边的折子砸了过去。
寻芳连忙拦在太子身前,任由折子砸在自己的鬓角,再跪在地上,高呼:“陛下息怒!”
穆如期恍然回神,跟着寻芳一同跪下:“父皇……”
“你还知道朕是你的父皇?”梁王猛地起身,伸手指着穆如期,连道许多声“你”后,颓然跌回龙椅,“朕还当你心里只剩夏朝生了!”
“夏朝生”三个字戳中了穆如期的心窝,他脖子一缩,泫然欲泣:“朝生……”
“混账东西!”梁王又砸了本折子,“朕这些年对你的教导,你都混忘了吗?”
“儿臣……”梁王不欲听他的辩驳,厉声质问:“朕为何要赐婚,你可知道?”
穆如期唯唯诺诺:“儿臣愚钝,儿臣不知。”
“朕是料到夏荣山的小子会抗婚,想要镇国侯府与你九皇叔反目!”梁王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头顶平天冠垂下的十二串旒随着他的怒吼簇簇作响,“你自己想想,天下谁不知道你与镇国侯府小侯爷的情意?”
跪在殿下的穆如期丝毫没体会到梁王的良苦用心,反而恍惚不已,当着梁王的面,喃喃出声:“朝生……”
“混账!”梁王气得一个踉跄,再次将龙案前的折子全砸在了地上。
金銮殿内落针可闻。
“朕当你少不更事,却不想竟是真的糊涂。”梁王兀自喘了会儿气,自龙椅上急急走到穆如期面前,甩开前来搀扶的太监的手,弓腰按住他的肩膀,“你是朕的嫡子,大梁未来的天子,朕还指望你日后当个明君,可你怎么连朕的苦心都不明白呢?”
“父皇……”穆如期苦笑,“儿臣求父皇赐教。”
“儿啊,你可知镇国侯领兵多年,功高震主,而你九皇叔平定幽云十六洲,军中将士无不以他马首是瞻?他们都是朕的心头大忌!”梁王硬是将穆如期从地上扯起来,抓着他的两只胳膊,急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朕赐婚,就是要镇国侯府抗旨,就是要你九皇叔颜面扫地!”
“……侯府和你九皇叔闹得越难看,朕越高兴!”
“……可是儿啊,你为何糊涂到陪着夏荣山的小子一齐跪在金銮殿前,丢朕的颜面?”
“……你可知,待朕贬斥了镇国侯,自会重新拟旨,将他赐给你做王妃!”
穆如期如遭雷击,片刻,泪流满面,重新跪在梁王脚下,痛心疾首:“儿臣愚钝,儿臣不知父皇良苦用心,儿臣有罪!”
梁王摆了摆手,闭眸长叹:“朕的皇子中,唯有你和五皇子颇有些建树,你莫要再让朕失望。”
穆如期浑身一震,感恩戴德地行了大礼:“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知道就回去吧。”梁王疲惫地低咳,“夜深了,寻芳,送太子出宫。”
“太子殿下,请随奴婢走吧。”寻芳顺势扶住穆如期的手臂,将他带出了金銮殿。东宫的小太监连忙拎着八角宫灯为两人引路。
夜风徐徐,火光幽幽。
几人的影子映在宫墙上,沉闷的脚步声搅碎了皇城的宁静。
“太子殿下,陛下生气时说的话自然重些,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寻芳声音平稳一如水波不惊的湖面,“过几日,陛下心情好了,必定会重新考虑赐婚之事。”
“多谢姑姑提醒。”穆如期诚惶诚恐地道谢,“夜里风急,姑姑就送到这里吧。”
寻芳依言止步,屈膝行礼,青色的衣摆在风中摇曳,仿佛盛开的莲花。
穆如期目送她远去,佝偻的腰杆逐渐挺直。
拎着宫灯的小太监殷勤地递上手帕,掐着嗓子抱怨:“太子殿下对她那么客气做什么?”
穆如期漫不经心地擦着手,言谈举止与在金銮殿前,判若两人:“她可是父皇身边的女官,从前太后身边的红人,就算我是太子,又如何?还是得对她客气,免得有不好的话传到父皇那里,我都说不清。”
“那殿下为何要惹陛下生气呢?”小太监接过穆如期丢回来的手帕,心有余悸,“还有九王爷……”
小太监的话被一声冷嗤打断。
穆如期双手背在身后,不屑地勾起唇角。
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清辉逐渐照亮了他面上诡异的微笑。
“我的好九叔啊……我还不知道他?”
“只要夏朝生说一句‘不想嫁’,他此生都不会再踏入皇城半步!”
“你看,刚刚他不就主动把夏朝生送到我面前了吗?”
小太监“啊”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谄媚地奉承:“太子殿下好计谋。”
“……只是陛下那边……”
“父皇想要的,不是一个聪明伶俐、会威胁他地位的太子。”穆如期眼底划过一丝自嘲,“我若真的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对咱们虎视眈眈的五皇子就又要有出头之日了。”
小太监嘴角的笑意略有些挂不住,垂着头,不敢直视穆如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