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告退。”
柳元宣又和蒋图闲话起来。
……
翌日,沈是下了朝,便被李云赋和文通截住,沈是忙着回大理寺处理虞书远的事情:“有事?”
文通左右张望,满脸惊恐的说:“大事!”
沈是看着李云赋,李云赋也点了点头。
沈是心下一沉,随他们往翰林院赶去。
只见,李云赋和文通的位置堆满了稿纸,蝴蝶装的水经注被翻得从中间断裂。沈是疑惑地问:“草图被偷了?”
文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若是被偷了就好了,我是根本想不出来啊!”
沈是:“???”
沈是拿起一张,抖开详看:“这不是有构思吗?所以究竟寻我何事?”
李云赋说:“沈兄博览群书,我和文通想了三日,发现运河无论走那条线,都必然会经过洛江,但若是修坝,便会阻止运河的交通,不修,洪水来袭,又将有大祸……”
沈是闻言便要走:“那你们找我有何用?”
文通立马拦住他的腰,拽着往里拖:“沈兄,你不能走,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而此时,翰林院前院,柳长泽下了朝过来,在画前看了许久,似将拿每一笔每一划都刻进了心里,然后朝阿良招了下手。
阿良便攀上案台,珍之又重的去取沈太傅的原稿。
“你是何人私自……”
来人被人捂住嘴拉到了一边:“你找死啊,侯爷做事,你也敢议论……”
阿良想,侯爷还是稳重了许多,起码这次给众人宽裕了三日。
薄如蝉翼的纸张被妥帖的卷成了一个小圆条,阿良从一侧拿出上好发亮的沉香木锦盒,内衬是天青色的蚕丝缎,他将长卷系上了红绸带,用苏州小筑存了三十五年的朱砂红泥封了口。
“侯爷,封好了。”阿良双手捧着锦盒,呼吸都不敢重一些。
柳长泽手放在沉香木上,半响都没动。
阿良试探的问:“侯爷,去掌院阁看一下吗?阿良也有很多年没来过了。”
太傅曾任掌院四年。
柳长泽看了眼阿良,而后,衣袍轻动,往里走去。
未至掌院,便从一隔间看去,蓝色的书盒摆满了架子,雪白的书稿到处都是,有一个人身形颀长,正被人搂着腰向后拉,勾勒出一轮弯月的形状,他似乎是很高兴的。
柳长泽冷哼一声:“回去。”
“侯爷,不去掌院阁了吗……诶,侯爷等等我……”阿良捧着锦盒生怕磕碰了,又不得不跑起来跟上侯爷的步伐。
沈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往外望去,空无一人,他去推腰间的手:“奇怪,好像听到了侯爷的声音……”
文通又勒紧了几分:“沈兄你别想扯开话题!侯爷怎么可能来小小翰林院……今天想不出来……我们就睡在这里……”
李云赋看不下去,过来扯开文通:“君子不强人所难,不夺人之美。文通兄,你这样太有失风度了。”
“自己人还要什么风度,不是太见外了嘛。”文通松了手,替沈是整起衣冠:“沈兄说是不是!”
沈是对这种率性闹腾的人,向来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他只是笑了笑说:“不闹了,今日真的有事……”
文通晃着脑袋说:“没救了,沈兄,大理寺这么痛苦吗?看你几天闷闷不乐了,本想带你来翰林院偷偷懒呢……”
沈是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心里泛起几分暖意。
李云赋收了沈是手里卷轴,对文通说:“沈兄恪尽职守,又岂是你我能比拟的,沈兄快去吧,正事要紧,今日多耽搁了……”
沈是赧然,他知自己有私心,被这样一夸,怪不好意思的:“其实……也可不完全经过洛江……”
李云赋诧异:“不可能啊,我和付兄也讨论过了,着实没有能……”
沈是铺开他手中长卷,点了点洛江往前一指甲盖的距离,那一条长河,前端慢慢的缩小,缩成一个葫芦的腰,过了这个窄口后,突然扩大成江海,此间还有一山脊突出,将河流分为两条:“你们觉得此处像什么?”
李云赋灵光一现:“沈兄你是说!鱼嘴分流!”
文通一脸不知所云。
“我记得沈太傅治水图有此处详解,不多说了,我先大理寺了。”
沈是急三火四的离去。
李云赋拿出自己临摹的“通济引渠图”,寻了半天也未曾找到这个位置。
他以为是自己画错了,往前院去比对,结果发现前院的图也不见了……
文通说:“云赋兄,你都找不到吗?方才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洛江上游怎么了吗?”
云赋正要和他解释。
文通捂住了耳朵:“不不不,这可是制胜法宝,听不得,听不得,云赋兄,你可长点心吧……”
李云赋不愿相信自己居然记错了,心里痒得难受,迫切的想要得到验证,于是,驾马往宋阁老府上赶去。
正文 第30章 凛冬将去
市井上赶早的商贩,有几家已挂起了一排小小的灯笼,年画和春联摆满了摊子,也有小童举着纸糊的红锦鲤迎着风跑动,灌得锦鲤肚子圆鼓鼓的,新春将至的氛围浓烈起来。
宋阁老正在含饴弄孙,粉嫩的幼儿头上用红头绳扎着两个小包,牙齿缺了几颗,透着风说:“阿公,今日眉头不皱,是心里有事吗?”
宋阁老愣了下,近来朝堂新政推行有所缓力,柳家也颇为安分,所以思虑也少了些,听这童言童语,倒觉得好笑:“阿公无事……”
小童嘴嘟的老高,一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敲着脑袋,像足了宋阁老常日的姿态,他不解的说:“可昨日紫竹轩的侍女姐姐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阿公为何不上心头呢……”
宋阁老突然站起,脸拉的又黑又长,对老管家训到:“你速去将此放孟浪之女给我逐出府,居然往小公子耳边传这些歪诗艳语,若坏了气节根骨,如何是好?!”
小童怯懦的不敢吱声,一双蓝蓝水水的眼睛,眨巴的看着宋阁老,感觉比见到夫子还要拘谨些。
“奴,这就去办。”老管家递了名帖上来:“阁老,李给事来了。”
宋阁老看了眼门贴上筋骨俱备、笔力劲挺的方正楷书,字如其人,他脸色缓和不少,对小孙子说:“你去把《弟子规》抄三遍,明日我来查你。”
宋阁老往前院去,李云赋正手执长卷,等候多时,不待云赋起身行礼,他便沉声道:“君子言利,取之有道;君子求名,名正言顺。若是有关治水之事,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老师高风峻节,学生岂敢以此龌龊之思,污了老师视听。”李云赋双手并于前,恭谨作揖:“今日前来,确实有一事不解,烦请老师解惑……”
李云赋展开了卷轴,是一幅毫无偏差的“通济引渠图”,宋阁老自是一眼便认了出来,他感叹道:“临摹的惟妙惟肖,真如拓印一般。你说与治水无关,又为何带它而来?”
李云赋用笔圈了一下洛江上游的狭口:“学生观水势流向,此峡口不像天然形成,而且恰好下方又有一山峰像刀刃劈开了河流,像故意将水支分了内外。而我翻阅太傅之图,并未发现人工修筑的注辞……”
宋阁老脱口而出:“葫芦口……”
李云赋惊讶:“老师知道?原来真是我记错了……竟没把如此重要的峡口给记下来……”
宋阁老顾左右而言他:“运河必经之所,你倒是找了个好地方。”
“此处分支居多,关口狭小至极,加之没有标名。”李云赋摇头:“是以,学生一直未发现此地有峡口,还是沈少卿提点的。”
“他怎么寻到这里的?”宋阁老问。
“沈少卿说太傅原稿有备注,可惜学生马虎,竟摹忘了这一点……”
宋阁老向外踱步,他看了眼地上的尘土,目光深远的像远望去,高高的围墙遮住了他一半的视线,唯剩下一片湛蓝的天空。
“云赋,你有何想法?”
李云赋垂首告知:“此处地势高起,又有天然峡口,川流被迫汇集到峡口后,再突然变宽,水势便会缓慢下来。因此不会出现洪水喷发现象。”
李云赋的手落在了高耸的山脊上:“此处形肖‘鱼嘴’,将河水分为内外支流,而内流靠近城中平原,外流不受所限。”
“学生以为,可以垫高内流,压低外流。如此当水流缓慢时,便会往内侧多蓄一些水,灌溉农田,保证春耕用水,恩泽千尺。由于‘鱼嘴’的弯道形状,当水流湍急时,凶猛的水势冲击弯道,会导致洪水向外侧倾斜,不会祸及内侧城中百姓。”
宋阁老拊掌称赞:“分四六,平潦旱。无坝引水,巧夺天工。实乃千秋万代之妙策。”
李云赋面露笑意,难道有些孩子气:“让老师见笑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云赋啊,你没有记错……”宋阁老长叹一口气:“这个葫芦口,确实不在原稿之上。”
“那为何……”
宋阁老口吻怀念的说:“这个葫芦峡口,确实不是天然形成的,原本是一座小山,横断了江流。我和子卿年少轻狂,认为此处若通必大有裨益,便头脑发热,点火烧岩,生生炸开了这座山……”
李云赋睁大了眼,老师常年克己复礼,竟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时候……
宋阁老笑着摇了摇头:“但是,我们当年没有你聪明,面对川流,并没有想到什么解决办法,反而当年水患,闯了大祸。我原稿呈天子时,已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只是先帝仁慈,暗下将原稿毁去,又命内侍重临摹了一份,将此处备注删去了……”
宋阁老眼中有泪光闪烁:“至此,我便夙夜忧患,谨言慎行,生怕行差踏错半步,以伤先帝之明,以负再造之恩。”
宋阁老抬手,又顿了下,抚上了云赋的额头,语气似有感激之意:“好孩子……”
宋阁老还记住了一个人。
沈少卿。
凛冬将去,万物苏始。
时光像轮回了一个春秋冬夏,又回到了原点。那些破碎的往事,被人用熬好的乳白浆糊,一点一点的拼凑成记忆里的样子,然后翻开下一页,等待着有缘人落笔……
“文通兄,年末不过数十日,时间不等人,我正忙画图呢,你拉我来看什么摹本……”付江没好气的抱怨。
“嘿,你有本事就别来看,没拿到第一,别说同院一场,没关照你……”文通叉着腰说。
付江会意,姿态谄媚起来:“文通兄这是有什么新想法了,给小弟借鉴借鉴呗,我听说醉仙楼上了一道新菜式……”
“去去去,不稀罕你的东西……有好酒再来两盅!”
文通拿起笔,吊儿郎当在摹本上圈了个点:“你觉得像什么?”
付江拍手:“这居然有个峡口!”
“可不是嘛,还有呢?”
付江挠了挠头:“这……像……木鱼?”
文通气的去拍他的头:“我看你才是个木鱼!是‘鱼嘴’!‘鱼嘴’!”
“文通兄,我真不明白,这究竟什么意思……”
文通摇头晃脑,神采奕奕的说:“嘿,天机不可泄露!”
付江瞥了嘴:“不仗义!”
文通纹丝不动。
“武陵春十壶!打包送你府上!”
文通眼都不睁。
“新丰酒十壶!”
文通笑了:“好咧!”
付江说:“那文通兄快告诉我吧……”
文通神秘莫测的说:“分流。”
“啥?”付江愣了。
文通拍拍他胸口:“十壶啊,今晚送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
……
沈是赶到大理寺的时候,门口已经围了一票孟洋的人,而孟洋堂而皇之的坐在了衙内,慢条斯理品着茶。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少卿回来了。”小吏迎了上来,走动间带着银两磕碰的声音。
沈是摆了摆手,让他不必多言。
孟洋站了起来,笑的和煦,朝他行礼。
沈是也热情满溢的点点头,然后目不斜视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坐上了堂座,沈是笑着说:“真也是奇事,这天底下竟也有孟善人状告的事情?”
“大人说笑了,孟某今日来不是为了状告,而是为了寻妻。”孟洋招了招手,有仆从端了一方朴素的墨条上来,包裹的纸是御用的白麻纸,看起来清贫至极,实则用料金贵的不行。
沈是一撇便知是“徽墨”,用御纸包着的“徽墨”。
这么快就能摸清对手的喜好。
沈是挑眉说:“寻妻这种事,孟善人……来大理寺恐怕不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