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宣挑眉看了他一眼,“你想保他?”
蒋图殷勤的夹了一块最鲜美的河豚肉给柳元宣说:“让岳父笑话了,如今孔孟儒学遍地,能够通地理人文的实属凤毛麟角,我工部也多是滥竽充数之辈,着实可惜,可惜。”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李给事这人呐,留不得……”柳元宣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文人相轻,若是只高了一点,必定是你死我活。若是高了一大截,便会仰慕,崇拜,想要为之己用。
而李云赋的才,便是这一大截的才,要蒋图见到李云赋死,简直是让伯乐见到千里马亡。
蒋图惋惜的叹了声。
“要留。”
一声低哑的嗓音打断了蒋图的思绪。
他向来人看去,原是柳弥走了过来。
蒋图有些欣喜,柳弥是最肖柳元宣的人,才智出众,他说了要留,基本上就是必须留了。
柳元宣捋了下灰白的胡须问:“何以见得?”
柳弥说:“今早翰林有位侍讲上谏替李给事正名,圣上被其不趋炎附势,雪中送炭,肝胆相照之情所感动,收为了秘书郎。”
蒋图斟了两杯说:“确有此事。”
柳元宣缓慢的饮了口,转了下浑浊的眼珠,突然挺直了身,“糟了,快去让工部那个翻供。”
“我已经安排了。”柳弥说。
柳元宣又松散的靠在了交椅上,神情悠哉起来。
蒋图不解的问:“两者有何关系么?”
柳弥笑了下,“自然有,圣上怎么会收一个为罪臣请命的人为近臣,必然是有了什么铁证了。”
蒋图神色紧张,“那我们?”
“你啊,太浮躁了。”柳元宣拿了杯酒给他:“多喝两杯,静静心。”
……
咸和十四年第一日,柳长泽进宫拜见太后,萧贵妃坐在太后的身旁,同太后很亲近的样子。
三岁的大皇子麟儿第一次见到柳长泽,兴致勃勃的要去和他一起玩,“哥哥……”
柳长泽沉着脸不搭理他,任由他小手在衣摆上抓来抓去。
这大概是全大齐,唯一一个敢不搭理大皇子麟儿的人。
麟儿更来劲了,捏着腰间的玉佩,往柳长泽手里够:“母妃……玉……哥哥给……哥哥……”
柳长泽觉得聒噪的要命,于是接过他的玉,塞进了他衣领里面。
麟儿找不见了玉,一直在胸口摸来摸去,摸不到就,蹦蹦跳跳起来,最后还是没有玉出来,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玉……哇……没……不见……哇……”
柳长泽觉得更吵了,拿出玉来,塞在他手里。
大皇子麟儿一见玉就笑了,张开手臂要抱柳长泽。
柳长泽脸都绿了,非常嫌弃的卡着他两臂,拉的远远的,将他丢到了萧贵妃怀里。
麟儿挣脱着要出来,嘴里囔囔着:“哥哥……抱……哥哥……”
柳长泽觉得这个小玩意比沈是还烦人。
萧贵妃和太后笑的腹疼,太后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这还哥哥呢,都是当叔叔的人了。”
萧贵妃说:“怪臣妾没教好,失了礼数……”
太后打断道:“小孩子不碍事。”
随即伤感起来:“说来长泽也二十有六了,什么时候能给我的麟儿,添个弟弟啊。”
柳长泽警觉拱手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太傅死后,臣自当按礼持丧,不敢言婚嫁之事。”
太后冷了脸,拍了下桌子:“父母丁忧也不过三年,如今三年已过,你还要拿这个做借口多久?”
那一声桌响很轻,却重重的敲在了柳长泽心上。
原来已过了三年。
正文 第48章 黄沙泛滥
柳长泽有一瞬间被抽空,他居然撑了这么久……
太傅是师,是父。
连去世,他最过分也只能跟着众人说一句,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语。
他私心里试想过偷太傅尸首,只是太傅是师,是父。
所以不可以。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要不是书房都是沈子卿的书,早被他一把火烧了。
三年,尸体会腐烂,生蛆,化水,变成一滩白骨架。
太傅的灵柩很大,足以放下两个人。
是他亲手挑的。
柳长泽觉得自己今日该去面壁了。
太后见他不说话,又开始采取怀柔政策:“哀家还记得妹妹在世的时候,挺着大肚子来坤宁宫看哀家,说要见你成家立业,替你娶京城最美的姑娘,可惜妹妹去的早,什么也没瞧见……”
“太后莫要伤怀了,身子骨要紧。”萧贵妃劝慰着太后,又向柳长泽递起眼神:“侯爷长大了,说不定早有了意中人,不愿我们掺和呢……”
“他身边连婢女都不见一个,哪里有什么意中人!”太后拿着巾帕拭起泪来:“哀家若连妹妹这点心愿也做不到了,来日有何脸面去见妹妹……”
柳长泽能对所有人冷心冷面,但无法对一直庇护他的太后不敬,柳长泽跪了下来说:“臣一心以家国为重,无意儿女私情。”
承明帝恰好也来了,闻此言揶揄的说:“治天下者,正家为先。你家都没成,操心什么治国平天下。”
承明帝过去给太后请安,然后抱起来麟儿逗弄。
柳长泽黑眸锐利看向承明帝背影,冷笑了一下,他可不觉得承明帝安了什么好心:“知慕少艾,有情自成眷属。”
转过去看太后声音温和了些说:“若是娘亲还在……也定是希望臣遇到相知相守的人,而不是貌合神离的敷衍此生。”
太后以为他是因在柳家格格不入的遭遇,才偏激了许多,心下有几分愧疚,若是妹妹活着,便不会如此了,又擦起了泪来说:“姑母依你,也不知世间什么样的女子能入了你的眼……”
承明帝手臂抱着麟儿,看着他说:“侯爷天天往翰林院跑,都是些迂腐书生,怎么有机会去慕少艾。朕看宋阁老的小女儿,年满摽梅,德容兼备,与侯爷倒是配的紧。”
麟儿不知道大家再说什么,抓着玉佩往承明帝怀里塞,露着透风的几颗乳牙说:“玉……给……玉……父皇……”
承明帝接过玉,放在方桌上笑了下:“美人如玉,朕有意替侯爷起个缘,不知侯爷什么方便,将此玉送去宋阁老府邸?”
柳长泽明白,承明帝是怀疑他忠心了。
逼他表态,逼他和柳家分裂,逼他亲旧党。
大概还是看在同窗契友之情的份上,给他的机会。
正中下怀。
“臣叩谢圣恩。”柳长泽恭谨的拜了一下,而后目光沉遂的说:“但不必了。”
“瓜熟蒂落,万物自有缘法,臣不愿强求。”
他便是要煽风点火,让承明帝把控不住柳家。
直到不得不对柳家下手。
承明帝冷着脸凝视他,麟儿都不敢动了,抓着承明帝的袖口,眨着眼。
太后猝然拿过玉,摔在他身上:“你还在骗哀家,别以为哀家在深宫大院里,就不知道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爱好!圣上全你体面,引你上正道,你非但不感恩,还做出这幅鬼样子!”
太后怒火更甚:“你敢断子绝孙,哀家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柳长泽抬起头,凛然的说:“姑母多虑了,臣家中还有一弟。”
太后站了起来,气急攻心,捂着胸口喝呵斥:“若你不去送玉!以后也别来坤宁宫了,哀家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承明帝闻言,睨了跪着的柳长泽一眼,这人也是命好,太傅、太后都上赶着护着他。
承明帝放下了麟儿,挥了挥手让人拿下了玉,上前扶着太后坐下,安抚道:“母后莫气,是朕考虑不周了,长泽如今玩心还重,对宋阁老之女也不好,此事还需缓缓……瞧,麟儿都被吓到了呢……”
太后本还要骂,听到麟儿,便忍着不出声。
承明帝接着说:“玉呢,就先放朕这里,侯爷要趁早收心,尽早来取。”
随后语气阴郁的看着柳长泽说:“侯爷,莫辜负了太后一片苦心。”
柳长泽烦恶的垂下头。
想起幼年听太傅筳讲时,承明帝仗着太子身份,每日阴魂不散围着太傅问之乎者也的模样,真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厌。
太后拍了下桌斥道:“听见没有!”
柳长泽才拱手,“臣知晓。”
太后气的不看他,去弄麟儿。
“朕看你不太知晓。”承明帝沉声。
太后的手顿了下,正好被麟儿抓住了翠玉做的长长指甲套,摘了下来。
而他片刻又如常,他声音低稳的朝太后道:“今日还有要事,儿臣就不打扰母后颐享天伦之乐了,昏时再来陪母后一道用膳。”
太后点了点头。
承明帝走至柳长泽面前,拍了下他肩膀,“侯爷起来吧,同朕去趟刑部,看看侯爷感兴趣的治水案,审的怎么样了。”
柳长泽颔首,跟了上去。
萧贵妃急忙去取麟儿手里的指甲套,呈回给太后。
太后摆了摆手,将其他的指甲套也摘了下来说:“都收了吧,弄伤了麟儿,可是大事。”
萧贵妃低声问:“太后一贯最疼爱侯爷,怎么今日个生这么大气……”
“不是气,是心疼。本意想他做个闲散富贵人,偏偏躲不掉蛛丝般的牵连……”
太后叹了口气,“贵妃嫁入宫,便是天家人。萧将军也不单是你的父,更是你的臣。若能想明这点,方能不受其扰啊……”
萧贵妃说:“臣妾省的。”
太后又去抱麟儿,眉头却蹙的很紧。
……
御驾亲审,三司的人隆重的围了一圈,先是将关了几日的李云赋押了上来。
承明帝见他面容干净,头发也束的齐整,虽然衣物已脏乱,但还是能看出认真压顺过的痕迹,他脖颈到腰骨挺得笔直,倒比堂里冠服华衣低着头的一排人,看起来顺眼不少。
承明帝命人将今次中选的四幅图尽数展开。
柳长泽眸光微动。
承明帝指了指葫芦口说:“文侍讲昨日上谏说这个峡口,曾听沈少卿提起过,可有此事?”
李云赋皱眉,文通怎么把沈兄也扯进来了,他说:“有。但沈少卿不通水利,只是偶然说起此处似有峡口,引起了我们注意。”
承明帝问:“既然你两人都知晓,为何只有你画了?”
李云赋说:“此地泾注不明,文侍讲可能不敢随意下笔。”
承明帝沉声拍木道:“那你为何就敢!是不是沈少卿听了宋阁老教唆,将工部治水线路泄露给你!”
“圣上冤枉!”李云赋瞪大了眼,他头脑飞快转动说:“罪臣确实寻过宋阁老,但与沈少卿无关,与工部亦无关!”
大理寺立即有人站出,“大胆贼子,竟敢污蔑宋阁老!”
刑部也有人站出,“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大人连话都不让人说完,是否刻意在掩饰什么!”
承明帝一惊木拍下,两人退去,他对李云赋说:“从实招来!”
李云赋说:“罪臣寻宋阁老,正是为了确认此处水势地形,是否能为治水所用。”
承明帝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说:“地势为何?”
“此峡口本是由人工炸开,所以未曾在泾注表明,又因形似葫芦,被称为葫芦口。”李云赋停了下说:“禀圣上,臣可否指图而讲?”
承明帝听他此言便有了把握,极淡的笑了下说:“准。”
“谢圣上。”李云赋站起走至图前,将理念讲了一遍,又将手移到了多出来的两笔处,“葫芦口水势凶猛,黄沙泛滥,故臣特地设置了两道关口,第一道分流,第二道去沙。”
“此处倒是与工部不同,你如何想的?”
李云赋:“罪臣设想在此建堰,用竹笼装卵石堆筑,可以起到过滤黄沙,调节水量的作用。另于两侧造石人,枯水不淹足,洪水不过肩,用以测量水势,提前做好防御。”
承明帝欣赏的看了眼他,“精妙绝伦。”
在狱不失气节,辩白不失才华,这样的人是可用的。
柳长泽沉邃不羁的眼,一直打量着李云赋,闻此言低声咬了句:“雕虫小技。”
还不是靠人指点。
刑部侍郎拱手言:“判案岂能听信一面之词,臣请宋阁老过堂分说。”
御史大夫奏言:“侍郎在刑部呆了十多年,怎么连传证顺序都不记得了,臣请审工部传信之人!”
承明帝发下一签。
水司部员外郎被带了上来,他头发乱糟糟的,精神颓然的样子,一见到圣上亲审,畏缩的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