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是突然抱住了他。
像一双手将他从深海里抱出,让他在溺死的最后一刻呼吸到了空气,而那温热的躯壳,是他失温时所能拥的最温暖的东西,让他的冰封三尺的心出现裂痕,重新缓缓的跳动。
沈是像呓语一样说了句:“没事了。”
柳长泽的难过快要淹没了他,他无法遏制的抱住对方,不管他想起了什么,是死去的恩师,还是早逝的良人,又或者是违背道义的无助……
不要难过,没事的,他回来了。
太傅,会帮你的。
柳长泽失神的厉害,只想凭借求生本能抓住这块浮木。
而沈是松开了手。
其实是很短的一个拥抱,甚至谈不上拥抱,只是虚拢了一下,显得克制而理智,沈是有很多借口能去解释,比如说侯爷,你看起来精神不好,我扶了你一下……
但他没说,他问道:“侯爷,入宴吗?”
柳长泽僵硬的点头,不发一言的走了起来,但这次他没有走的很快,反而有点像在刻意等沈是。
沈是也配合的于他并肩走着,靠的很近。
像说着,我在。
但两人又有一种微妙的无言,不去解释,又难以自持。
过了九层云梯后,两人像陌路人一样,往相反的坐席走去,距离越来越远。
侍女穿着端庄大方的礼服,捧着珍馐美馔,莲步轻移至席间,为臣工添酒布膳。
步至沈是时,那侍女却不小心将酒倒在了菜肴里,她吓得跪了下来,沈是还未开口,边见福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说:“赶紧撤了,给沈大人重新换一桌!”
沈是拱了下手表示作谢,这种国宴,任何事情都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福顺也给他回了个礼,便匆匆离去。
近侍和重臣更是不便在此时表露亲近。
邻桌臣工笑道:“少卿不必挂心,你貌若潘安,身居要职,还未婚娶,自然是要多消受些美人恩的……”
沈是礼貌的笑了下,大宴上时常有宫女为自己谋一生路,众人也习以为常,没有过多关注。
沈是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抬头望望。
柳长泽移开了视线。
沈是以为是错觉。
侍女很快送了新的食膳,而人却不是刚刚那个。
沈是意识到恐有问题,他看了眼正仰头饮酒的柳长泽,内侍与一旁用银针试了试菜色。
银针透亮,但他隐隐不安。
百鸟和鸣的礼乐声起,所有人抬头望宴席正中往后百米处,一栋金碧辉映、拔地而起三千尺的紫宸楼看去,一声凤凰高吟如玉碎山倾,四面的编钟和仗鼓有节奏的急促高昂起来。
此时,吕安拉开了珠翠垂帘,承明帝身着十二图腾的衮服,头戴玉衡旒冕,前后珍白垂系,遮挡着帝王视线,示意不视非邪,而玄色丝绳挂着一块美玉系至耳边,如同充耳,不进谗言。
四周本是灯火通明,而承明帝踏出楼阁,于高空俯视京城时,唯有紫宸楼那一点,如日月光辉,普照众生。
承明帝对月举起了第一杯御酒,众乐齐鸣,万民拜叩,山呼万岁。
此宴是节,普天同庆,京城的百姓望着那至高一点拜服,大齐的子民对着紫微星叩祝。
当礼乐至尾声,众人还未从其仙乐余韵中抽身,承明帝已置身于锦绮相错,华灯宝烛的座席内,身后是一幅巨大的万寿图屏,明黄色的彩绸拉开两侧落成了天子万年。
宋阁老举酒献祝,百官倾杯,万寿宴方正式开席。
沈是想,福顺应当在紫宸楼才是。
万寿节事关国家体面,敢于此时图谋,说是针对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官,那便是小题大做了,可若是侯爷呢?
沈是提心吊胆的环顾四周,绣幙相连,金石千声,他不知道是谁,需要他引侯爷入计,如何布局,又想做什么?
来往举酒相贺的人越来越多,沈是心中有戒,不敢饮太多,便早早装起了不胜酒力,晕晕乎乎的在席间打量着柳长泽的动向。
而柳长泽的软硬不吃生人勿近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臣工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显得他那处格外冷清,偶尔有几个不长眼的试图攀交敬酒,被他冷眼一瞥就吓了回去。
或有不知死活硬来相劝者,直接被他泼酒而去,什么东西,也配敬他。
只有沈是那种货色,才会来者不拒,柳长泽不悦的看着半趴在案上的沈是,嫌弃之情难以言表。
柳长泽甚至想离席去抱他一下,他定不会再把这样的酒鬼和太傅联系起来,定不会再有方才那种悸动和依恋。
又或者,只是想抱一下他,方才的时间太短了,短到柳长泽来不及细品,便被溢出的满足所淹没了。
他眷恋,所以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喏,这就是我前日同你们提的那个沈少卿。”邻座的臣工与同僚指了指对面隔空与人举杯的沈是。
柳长泽耳尖的被抓走了注意力。
“怎么开席不久,便好像醉了。”
“这你就不懂了,与阁老之女失之交臂,可不是要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吗?”
“你怎对他意见如此大?前日状告他罚俸禄不止,今日又谏他精神有失,清气全无。”
“哼,你不知那日圣上罚他闭门自省,他居然吹了一夜淫诗艳曲,其哀怨忧愁,其求而不得之情,令人发指!”
“许是坊间流言……”
“流个鬼,我亲眼所见,当时沈府门口还听哭了不少姑娘,真是不知廉耻!枉读诗书!”
柳长泽攥紧了酒樽,冷笑一声。
哀怨忧愁,求而不得。
好你个沈是,嘴上说得无怨言,心里全是意难平吧!
哗,嘭。
“谁!”那一品大臣被浇头泼了一杯酒,连着酒樽也磕在他后脑勺上。
他搓了把脸,怒火中烧的左右巡看,却见柳侯爷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正文 第75章 琥珀酒
那官暗骂,怎么招惹了这个活阎王。
但他一品大臣也没有白白被羞辱的道理,他揉着头,站起身直言:“不知臣何处得罪了侯爷!”
柳长泽手撑于案上,嚣张的说着:“太吵。”
那官听了便憋青紫了一张脸,他高声骂道:“你!”
猛地被其同僚拽了下来,那官挣脱着要找柳长泽算账,同僚连忙对着他低语:“冷静点,这是万寿宴,群臣使节都看着呢!”
那官闻言回神,却见已有几人朝此处看来,但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一脚踢了下案台,低骂了一句:“仗自己是皇亲国戚便为非作歹,我看他能猖狂到几时!”
他背过身去,没好气的正要坐下。
“慢着。”柳长泽本就一肚子不爽,被人撞上了,哪有不撒个痛快的理:“吵着本候,就这么了事吗?”
“你欺人太甚!”
他猛拍了一下桌子,连对座的人也望了过来,众人虽未听清他的言语,却拍桌之事引起了好奇,四下喧哗之声,忽有一瞬寂静。
这等动静,必然引起了承明帝的注意,他沉声问道:“爱卿,有何要言?”
那官慌了神,求助似的看了眼同僚。
同僚也有点懵,没想到闹的这么大,这下可怎么收场。
却见柳长泽鄙夷的看了眼他们,当机立断的拍了个三三五的词格,朗声说:“启禀圣上,方才臣与御史大夫在行一曲‘盛世安’的酒令,此韵激荡人心,歌颂大齐盛世,御史大夫一时情难自禁,稍稍拍急了些。”
他虽恣意,也不会拿着大齐颜面开玩笑。
承明帝眉头舒缓,从席上取了朵琼林绢花,吕公公会意送到了柳长泽手上。
正于瑶台飞舞的歌姬,用手中锦绣衔上玉环,手腕挽花蓦然击于花鼓,咚咚几声,配上那绝美腰肢,如同敦煌笔画上羽衣仙女下凡。
承明帝说:“‘盛世安’倒是极为应景,适逢大齐文翰之林,荟萃于此,不如来个击鼓传花,让众使臣看看我们五陵才俊,百郡贤良的风采。”
“臣不才,先抛砖引玉。”柳长泽接过琼林花,正要举杯,却发现手中杯已丢,身旁内侍机敏,送了个琉璃盏,呈上了金黄的酒液。
柳长泽看着手中酒,一瞬间想起来,粼粼月色下,沈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高举饮尽,徐徐唱到:“琥珀酒,山河绣,万国拜冕旒。”
众人叫好,使臣也配合起身举起美酒,恭祝万岁。
鼓声如雨点般阵阵响起,柳长泽坐了下来,神情平淡。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他能次次挑事却全身而退,有的不仅是恣狂,更多顾全大局的聪慧。
众人传着花,闹作一团,方才的插曲被柳长泽四两拨千斤的移去,没人再会想起。而满座只有想抢琼花展示才华的新锐,和想推琼花藏愚守拙的老臣,你争我夺间,万寿宴被推向了热闹的峰顶。
而浑身如坠冰窟的有两人。
一人是方才气焰鼎盛的御史大夫。
此时被柳长泽盯得毛骨悚然。
“臣多谢侯爷救命之恩。”御史大夫拱手道。
柳长泽冷声说:“不用谢,还没救。”
御史大夫额头有冷汗冒出,柳长泽拿过一个瓷碗,倒了满满一壶的白酒,对御史大夫说:“本候方才替御史大夫行了令,那这酒……”
御史大夫连忙点头说道,便要上前去双手捧过:“该喝!该喝!”
柳长泽却抬手阻止了他,冷笑一下,从案上尽态极妍的蝴蝶兰里握了抔土。
御史大夫抽了抽嘴角。
柳长泽边洒边说:“兰者,花中君子,赠与御史大夫一句,闲谈莫论人非。”
此时激烈的鼓声大作,原是琼林花绕了一圈,即将传了回来。
御史大夫方才被承明帝质问后,不敢在生事,但也受不得这个委屈,他坐回位置,恭敬的拱手说:“臣不知侯爷与沈少卿有故交,出言不逊还请见谅,只是击鼓传花,断没有花未至,先饮酒的道理。”
说该喝的是他,说不喝的也是他。柳长泽才没有和人扯皮的心思,转了身去,懒得看他。
御史大夫自以为道歉便逃过一劫。
鼓声停,有人起身作词。
内侍却将撒了土的酒端到他案上说:“琼花到此还有九人,侯爷说,下一轮是击鼓,还是传花,就看大人的表现了。”
击鼓是战火,传花是雅乐。
红袍官已用玉著敲着节奏唱起了词,乐师也跟着奏起了笙箫,那酒上的尘埃被乐器的声音,震的飘飘荡荡。
御史大夫心觉耻辱万分,铁着脸想鱼死网破,而同僚急切劝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万寿宴若是再出什么乱子,你我十个脑袋也不够谢罪的……”
“他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他连圣上赐婚都敢公然抗旨,你别和他一块疯……”
那琼花又传了回来,五人,四人,三人……
谁知道柳长泽会不会抓着琼花,借机生事。
御史大夫退无可退,仰头一饮。
生怕受牵连的同僚也拍了拍胸口,以后是不敢乱惹沈少卿了,后台这么硬呢。
而另一个人是胆战心惊的沈是。
他看到了行酒令时,柳长泽接过那杯,未曾被银针验过的琥珀酒……
琼林花一过,柳长泽便退了席,他向来在宴席就是露个脸就走,今日已经算是时间久的了。
而沈是担忧他出事,假借方便一道跟了去,但他走的急,不慎撞了一个绿袍小官,弄的对方满身酒水狼藉,他看着柳长泽消失在园景里,急忙致歉道:“冲撞仁兄了,现有要事,改日必……”
“无碍,沈兄有要事便先去吧。”
沈是蓦然抬头,竟是文通,是了这四品以上的宴席怎么会有绿袍官,也只有天子近臣有这个殊荣了。
沈是躬身谢过,不再客套,也无话客套的离去。
文通看着沈是绕过几个来人,一路飞快穿行,他愣了下,沈是为何又看得见了。
无缘无故的夜盲,又无缘无故的复明。
文通下意识的跟过去,却被身旁狐朋狗友扯住了衣摆。
“文翰林,去哪里?再饮一杯啊!”
“方才扬言喝倒我们的气势呢!”
“莫不是怕说不上飞花令想跑。”
“无事无事,为兄帮你喝。”
文通脾气好,又会闹气氛,众人被他哄得开怀大笑,自然不愿放他离去。
文通的脸拉成一个囧字,滑稽的拽了下自己的泥泞的官袍,然后将案上一排七星连珠似的酒饮尽,同诸位说:“小弟换个衣袍,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