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画个同僚躲什么躲,哪里有人画着山水画成同僚的,糊弄谁呢!
萧寄北强忍镇定的看了眼手中的文弱书生图说:“既是云赋能画下的同僚,想来也是个芝兰玉树的君子,不若给我介绍一下?”
李云赋见他没察觉到,便定了下神,同他聊起画中人来:“此人是大理寺少卿沈是,是我同科时状元,才智远在我之上,便是你赞不绝口的运河治水图,若没了他相助,我也是断然画不出的……”
说着李云赋露出了一丝崇拜的神情,而萧寄北的虎牙都快磨平了,挤出二字:“是吗。”
李云赋见他回应,便更来劲的说起来:“沈兄不仅自身端方雅正,傲雪凌霜,行事也极其雷厉风行,短短一年便肃崇明,断冤案,削礼制,还屡次救我于险境……”
萧寄北三尺内的温度低至零下,而李云赋这个木头脑袋完全察觉不到,反正很努力的在吹捧沈是,似乎也希望萧寄北能对他喜欢。
李云赋光说不够还指手画脚起来:“沈兄此人品德高远,隐若山崇,是难得的益友良师……”
“有完没完?!”
萧寄北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的宣纸揉成了团,他冷笑着说:“你若等我三年,哪里有他什么事!”
萧寄北三年后才科举。
李云赋以为他争强好胜的心又起来了,笑着一边添了两笔金光粼粼的波纹,一边说:“文无第一,你和沈是兄各有千秋,何必要曲高和寡?等你进了翰林院,我必设宴请你两人一道举酒作乐,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谁稀罕什么翰林院!便是三公,我也不再话下!”萧寄北瞪了他一眼,气愤的撞着他的肩离去。
李云赋知他傲气,张了张口,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他其实还挺喜欢看萧寄北这幅年少轻狂样子。
萧寄北走到门口还是很气,便声音洪亮的生怕人听不到的说:“李云赋,你听好,没人配和我比!”
他不甘心的回头看了眼,李云赋还在作画,他气得额头突突的跳,一把将手里揉成团的废画纸掷了出去。
那纸砸在树上,又反弹回来,离他大概两米的位置。但洛江关口潮湿,那纸眼见着沾上了地上未干的江水,慢慢的湿了一半。
萧寄北死瞪着恨不得烧了它,又还是捡了起来,揣进了衣袖里。
沈是,他迟早要看看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
是日,御书房内。
承明帝批着折子,文通坐于案旁,突然发现笔找不见了,正有些着急,吕公公上前询问,知晓后便带着他一同出去取笔,文通感激的跟了去。
出门时,正巧见着沈是进来,例行上报小皇子的习礼进度。
文通突然意识到,自从半月前沈是来汇报时,西北角听雨轩走水后,御书房侍候的人渐少了,而今日甚至只有吕公公和自己……
虽然说是为了洛江祈福,但文通这一刻起了疑心。
他跟着吕安穿过了一条琉璃铺顶,彩画雕楼的长廊后,望着一间宫殿试探的问道:“吕公公,下官担忧圣上久候,不若在此内府随意取支便好。”
吕公公笑道:“文翰林何等人物,岂能用那些下人的东西。”
此话说的文通心里舒坦,若是平时他定是被混淆了过去,但涉及沈是,他便清醒了许多。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绿袍小官,吕公公便是对沈少卿都犯不着溜须拍马,何必恭维他……
待文通取了笔来,沈是正说着小皇子的趣事,同承明帝笑作一团。
文通提笔润墨,看着室内交谈甚欢的两人,有些奇怪,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得见圣颜时,甚至激动的颤抖,到如今日夜相对,也是不敢抬头高语。
而沈是很自然,虽然礼数周全,但是那种自然却像是旧友一般熟稔,比如承明帝沉脸,满座都吓得不敢出声,而他还敢继续开着玩笑,仿佛吃准了圣上只是配合的打趣一般。
沈是告退后,承明帝口述了一份事关水患的折子,他一边兢兢业业的书写着,承明帝却突然停了下来。
往室内踱步了一圈,拿了份沈是的奏折放在了文通面前问:“文翰林可看得出,这是什么墨?”
文通看着这个与他同窗三年的人,完全不同字迹,他不由想起了之前在御书房翻倒的一堆请旨立翰林掌院的文书,以及混在里头的那本“沈太傅”字帖。
沈是的字,沈太傅的字……
他或许该去趟翰林院看看先太傅遗笔了。
他眯起了眼说:“禀圣上,是徽墨。”
承明帝深吸一口气,颇为怀念的说:“沉香、徽墨、字迹、语气,这沈少卿何止是太傅门生,说是后人,朕都信了。”
文通垂首。
承明帝笑了下:“怪不得和侯爷投缘的很……”
此语似有深意,文通附和的颔首,不敢多语。
承明帝走到了案前,随手在紫檀木屉里抽出一支银簪,正是除夕要柳长泽送给宋知礼的簪子,他看了看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文翰林登科娶亲一事,朕也略有耳闻……”
文通错愕,他不知道到承明帝提此事是何意,若是追究起来,他便是作风不良,随时可以摘了这顶乌纱……
他立即跪下说:“圣上,臣有罪。但君子务本,贵在饮水思源、知恩图报。臣家境贫寒,只身赴京赶考,盘缠早已寥寥无剩,若不是冉娘相助,恐臣未得金榜,便已是饿殍一副。”
“忘恩负义者,为官亦不仁。”虽然是充足的理由,但如此承明帝便失了兴趣,他问:“这么说,文翰林是恩情?”
文通听此言觉得圣上并非追责,他眼眶发红,摇摇头说:“臣不敢欺君,恩情虽有之,更多是痴情。”
承明帝仰头作思的问:“君子志在四方,而文翰林却因儿女私情牵肚挂肠吗?”
文通正色拱手说:“臣有愧君上,但臣不悔。”
承明帝挑眉问:“前日庭宴,礼部常尚书对你称赞不已,甚至同朕戏言说要你做乘龙快婿,若你有意,朕可以为你指婚。”
如今文通是天子近臣,至于之前的寡妇流言,便不值一提,谁家还没纳个妾,更何况天子指亲,也没人敢多言一句。
只一步,便能登上尚书这把云梯。
“臣无意。”文通不假思索的说:“弱水三千,只取瓢饮。”
承明帝沉了脸:“你不愿。”
侯爷忤逆都让君王猜忌,更何况一个小小翰林。
文通肩头发抖仍是说道:“不愿。”
承明帝冷哼一声,连吕公公都紧张起来,他寒声说:“你不悔?”
“臣不悔!”
“吕安!”承明帝看了眼一幅上断头台般的人。
吕安慌张的从一旁赶了过来说:“圣上有何吩咐?”
文通咽了下口水,却挺直了点背脊。
承明帝突然笑了出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而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文翰林深情果然是名不虚传,令朕也颇为动容。”
文通整个人瞬间瘫软,生出劫后余生的感觉。
“起来吧。”承明帝将手上的簪子伸出,吕公公立马接过,他说:“送去文府,便算朕替此段良缘,添个金玉。”
连皇上都说的金玉良缘,何人还敢非议。
文通感动的落泪,他和冉娘这一段姻缘,终于是无所芥蒂,终于是修得善果,终于被世人所认。
“谢主隆恩!”
正文 第74章 万寿节
万寿节宫里忙的没有一刻停脚,有搭建宴台的,练习乐章的,冠帽,服制,食膳六尚局的女官不断地反复确认。礼部常之遇来回巡视,和同僚听着开宴时的百鸟齐鸣试乐,一会说这个高了,一会说那个低了,没有奏出鸾凤翔集效果,为增气势,又在两边对列杖鼓二百面,势必要在开宴便震慑住来贺使臣。
而福顺被常之遇指使着来回跑,才歇了下来喝了碗凉茶,便收到干爹吕安的旨意,让他去劳什子文府送簪子,回来的时候宴席都快开了,他满身臭汗,急忙冲洗换衣,跟了吕公公去。
“干爹,圣上国事繁忙,怎么还有心思管起一个芝麻官的家事来?”福顺匆匆赶来,抱怨的问。
“近臣都是芝麻官了,那近侍是什么?”吕安抬眼看他。
福顺楞了一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替吕公公捏了捏肩:“干爹也知我嘴笨,莫要和我一般见识了。”
吕公公没和他计较,正顺路去看一眼宴会的布置,以防圣上询问,他对着席上的珠宝、珍馐、美人、乐师指了一通:“你平日侍奉圣侧,私下底这些东西没少见吧?”
“福顺不敢。”
“你不敢,不代表没人送。”吕安活成了人精,若是福顺敢背着他乱来,他定不会轻饶了,他问:“付家那个编修给了多少?”
福顺心中一惊,没想到连区区从六品小官,暗中拜托自己偷偷将晋他官位的折子放到圣上面前的小事,干爹都知晓。
他知道干爹是在警告他,不要以为混到近侍便可以为所欲为,作为宦官,吕公公是至高无上的掌权者。
还好他也没动过歪心思,没答应过这些腌臜事。
福顺走到吕安面前伸手比了个五,然后又指了下万寿宴上那一斛东瀛上贡的白玉珍珠。
“但福顺绝不敢得意忘形,福顺能有今日都是干爹一手栽培,若是因蝇头小利蒙蔽了双眼,刑罚事小,白糟蹋了干爹一片苦心,才是真真是万死莫辞了。”
“你还算懂事。”吕安见他说了实话,又心怀感恩,便笑了笑往回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旁人的金山银山,都不过是浮云过眼,你要想富贵长存,最好明白天子恩泽,才是最终仰仗。”
吕安也从万贯金银里取出一支簪:“譬如这支簪,你若懂事,它便是恩泽。你若不知足,它便是警钟。”
臣下的忠心,怎么能叫家事。
“干爹教训的是,福顺定当奉为圭臬,时时审度。”
吕安敲打至此,便不提有人向福顺送礼一事,他抬头,却看见了沈是,他瞟了眼问福顺:“他筳讲完已有三个时辰,怎还没出宫?”
福顺依着他目光探去说道:“礼部人手紧,沈大人近来奉命编修新礼,与礼部交往甚密,便被请了来搭个帮手。”
“裁减经费一事,礼部恨不得生啖其肉,怎么会请他……”
“许是故意安排了些苦力活,让他奔波受累……”
吕安摇摇头,但也没多上心,沈是如何与他无关。
而福顺却从吕安的神色里看出,此事蹊跷,他对沈是印象不错,若能有个交情,自是最好。
日暮西沉,而宫灯一盏一盏的亮了起来,乐师早早便已入了座,吹起了愉悦喜庆却不俗气的礼乐,众臣工也如流水般往宴席赶去。
沈是见人多,便离远了些站到了一旁琉璃吻兽的亭子里,这是他往日常来的点,地势比较高,恰好能一览万寿节的繁华盛宴,可他从前没有见过,原来是这样的景观。
金碧瑶台,柳锁虹桥,点点灯花指路,锦石盘了一地,两岸繁花艳丽如火,与入口的几株怪石松柏相得益彰,臣工交耳笑颜的从巧夺天工的林中假山接踵而至,再踏上这一道华光照耀朝圣路,最后登九层汉白玉砌的天梯入席。
光是入场便已气阔巍峨。
沈是在这盛大陆离的场景迷了眼,他想起从前国力最艰难的那几年,万寿节与祭天一道办了,说是上启天恩,一切从俭,其仪仗较之今日显得可谓是寒碜。
短短三年,天差地别,如此卓越显著的成效,柳长泽付出了多少……
沈是不由生出一阵心疼,没有什么比亲眼所见冲击更大,也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推新政有多难,而维持新政不被彻底腐蚀,收的成效更是难上加难。
所行之人是利刃,没有善恶,前路有挡便杀,杀宵小,也杀忠烈。
于道义不和,于天理难容,于世人唾骂。
他试问自己做不到。
“又是你。”
沈是恍然转身,琉璃吻兽反的旖旎光线落在他脸上,他身上是朝野统一的冠服,和不远处万千臣工混淆不清,这种时候是难以注意一个人相貌的,你能看见的是他的温润深情的眼神,和周身清贵如松柏的气度。
柳长泽陷在了那双琥珀色的眼里,明明完全不一样,可他就是固执的认为是太傅,是太傅……
这种直觉让他濒临崩溃。
太傅的棺木是他挑的,送葬的路是他一步一步送的,他亲手……
是他亲手合上的,合上的那双眼……
他说不出话来,三年前那铺天盖地的绝望笼罩了他,他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他真的好想沈子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