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自己这句话的效果十分满意:因为下一秒,沈长河的脸色就变了。山本名次正得意着,却听后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我知道。”
沈长河这句话是发自肺腑,并无半点故弄玄虚之意:秦国弱成了什么德行,他比谁都清楚。当初他之所以集中全部力量研制核武器,也只是因为母亲嬴风是“穿越者”的缘故而让他得以“未卜先知”……
否则,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和发展规律,弱小落后的秦国是绝无可能率先拥有核*武器的。
他能走到今天,根本就是逆天而行。然而个人的力量终究太过有限,历史交到他手里的秦国本身就是个“无药可救”的烂摊子——光是要把这个烂摊子拖回正轨上来,就已经耗尽他的全部智计和心血了。
“不得不承认,沈将军,你真的很厉害。”山本宁次由衷地站起身来,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如果我们的对手不是你,帝国派遣军能提前半年拿下西南天险、进而突破西北防线,再加上没有核弹的干预,也许我们不会败得这么毫无悬念。”
“即便没有我的存在,你们也一定会输。”沈长河漠然道:“你们东瀛野心太大,岛内贫乏的资源和狭小的国土面积撑不起来。”
山本宁次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出声:“哈哈,对!国土太小,又什么资源都没有,加之天灾连年不断……非战之过,非战之过啊!”
止住笑声,他复又阴沉地盯住沈长河,带着十二分的怀疑反问:“将军阁下所谓放我出去,可是要将我交予国际军事法庭审判定罪?”
“非也。”沈长河轻轻摇头:“山本先生贵为大本营总司令,比起牢狱,还是谈判桌更适合你。就算战争结束之后必须有人做你们天皇的替死鬼,那个人也一定不会是你。”
说罢,他莞尔一笑,负手大步走到大开的牢门前,背对着他道:“你随时可以从这里走出去,没有人会拦你。”
“……”山本宁次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实在猜不出这个美丽的敌国将军到底在想什么,于是只能把自己心里最后一个问题也问了出来:“你难道不怕,迟早有一天帝国会卷土重来、彻底灭了秦国?”
沈长河已经走到了门外,听见他的发问之后才堪堪停下脚步。他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了句:
“放心,你们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
大秦合众国历三十二年四月十四日,东瀛帝国天皇下诏,宣布向盟国无条件投降,当日首相伊藤晋作切*腹自尽,主要战犯尽数被捕。数日后,原东瀛大本营总司令山本宁次代表东瀛,向大秦合众国递交了《投降书》,至此,东瀛在秦国境内长达数十年的殖民、侵略史彻底宣告结束。
逆鳞
东瀛投降之后,引发此次世界大战的罪魁祸首罗曼帝国虽仍负隅顽抗,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战争结束如今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流亡的大总统陈锡宁在“复国军”的护送下顺利从缅北回到了首都上京,仍继续做着他的秦国第一领袖。然而,秦国境内战争结束之后国府手中所能掌控的军队已经屈指可数,拿什么与如日中天的、沈长河麾下的复国军抗衡?在国府看来,沈长河“逼宫篡位”也和如今这场尚未结束的世界战争一样,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然而,他们绝想不到,此时的沈长河却是舒舒服服地留在凉州将军府之中,正与“国际友人”莫里森神父相谈甚欢。至于谈的是什么内容,站在门外的谢忱舟是不知道的——
因为,她现在脑子很乱,心里也很忐忑。直到莫里森神父从里面出来,她才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
“小舟?”沈长河放下手中茶盏,长睫轻抬,绿眸中笑意温和:“有什么事么?”
听了他这一声“小舟”,谢忱舟恍惚中竟有了种数年前将军府中自己还能叫他“义父”时的错觉。这错觉太过美好,以至于她根本无法直面现在惨淡的现实:
她与他之间,在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之后,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我没事……”话一出口,谢忱舟就后悔了,赶忙立刻接了一句解释:“我是来向将军道谢的!”
“道谢?”沈长河好笑地挑了挑眉,耐心地等她回答。谢忱舟张了张嘴,半天才心虚地挤出一句:“……多谢将军不计前嫌,救我一条狗命。”
“哦,那件事啊。”沈长河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放在心上。对了,听说前几日小高向你求婚了,恭喜呀。”
他的语气十分真诚:“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
然而谢忱舟面容上却没有任何喜色。她没有接着目前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将军,我……可不可以知道,您和李云凌之间的故事?”
她早就做好了被沈长河拒绝甚至训斥的准备——李云凌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也是他的逆鳞,至今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再提起这个人的名字。然而她所预想的一切却都没有发生,因为沈长河只是迟疑了不到三秒,便平静地吐出一个字来:“好。”
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浮上一层浅淡到几不可察的怀念:“我与她的初见,是在十四年前了……”
沈长河并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他只是简洁明了地把李云凌生前与他共度的那些年中、比较重要的事件平铺直叙地讲了一遍,听在谢忱舟耳中不像故事,反倒像是“纪录片”。
“……那么,您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听完“故事”的谢忱舟敏锐地发问道,带着十二分的不甘心。沈长河似是根本没察觉到她这怪异的情绪变化一般,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也是,感情这种事谁又说得清?正如她自己一样:她是何时开始爱上沈长河、以至于不惜彻底毁了他的,就连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可她就是不甘心!
“她已经死了,而且死了七八年了。”良久的沉默过后,谢忱舟才深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道:“将军,人死不可复生,我能理解您‘念旧’的心理,可是活着的人更重要,不是吗?”
这话就相当“大逆不道”了。毕竟,她曾是他的义女,无论如何都不该对曾经的义父的私生活指手画脚。谢忱舟也知道自己这是在沈长河容忍的底线上跳舞、一个不留神就可能将他骨子里的暴戾之气引发出来——
沈长河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之所以很少在外人面前发火,不过是碍于对他自己在修养上的严格要求以及“好面子”罢了。
尴尬至极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沈长河才微微笑了笑,道:“你想表达什么。”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很明显,他在明知故问。谢忱舟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可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无论您如何看待我、憎恶我甚至恨我,我对您的爱都永远不会变。将军,你不该连问都不问我一句,就把高宸塞给我!”
说到最后,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万分委屈地呜咽出声:“我根本不喜欢他——从头至尾,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
沈长河平静地看着她逐渐泪流满面,最终只是温和而冷漠地说道:“小舟,我曾是你的父亲……就算过去之事我不愿再去追究,但于情、于理,我都绝无可能对你有任何男女之情。”
“你我早就不是义父和义女了,再说我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少拿这个来搪塞我!”谢忱舟恨声道:“是,你是有权有势、长得又美,可我比你年轻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少的最美时光,又不求做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就连接受我作为你的地下情人、在床*上伺候你都不行?难道就因为我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女人,就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小舟,别再说了!”
“我偏要说下去!”谢忱舟边哭边道:“我之所以变成如今这副不男不女的模样、又失去了繁育后代的能力,还不是拜你所赐!而且若你真的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屡次给我希望,为什么还要救我、不让我死?我死了就再也不会这么痛苦地爱着你了,你也能落得耳根清净,岂不是两全其美、一了百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这一番声色俱厉的指责可谓蛮不讲理且胡搅蛮缠之极,然而沈长河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从前与李云凌相处之时,他从没想过女人这种生物居然能“不可理喻”到这种地步:
如果说李云凌是一位成熟理智、循规蹈矩且善解人意的“好伙伴”,那么谢忱舟就是个彻头彻尾自我中心、感情用事且做事丝毫不计后果的“小公主”了。她与他之间的差别,就仿佛是两个物种之间的差距那么悬殊;哪怕同是说着汉语,可彼此却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思维逻辑和真实意图。
所以,他的“无法反驳”不是因为找不到她话里的漏洞,而是因为她的话里面到处都是漏洞,一时之间竟令他无从下手、以至于觉得根本没有辩解的必要了。
“我视你为家人。”
虽然不知如何对一个蛮不讲理的“小公主”反唇相讥,但沈长河还是闭了闭眼,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你是我所剩无几的家人,所以我才会救你,这与你所认为的‘喜欢’是两码事。”
“你又骗我!”谢忱舟声音尖利:“你不是说过‘你我已不是家人’吗?你让徐曼舒对我痛下杀手的时候,可曾把我当做家人?!呵呵,什么家人,我才不要当你的‘家人’——沈长河,我们之间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过了,你凭什么还能云淡风轻地把我当成家人?!!”
面对谢忱舟前两句质问,沈长河尚且因为隐约的愧疚而无言以对;可当她后两句说出来之后,他原本还算平静的“伪装”终于被撕裂了。
“滚出去!”
百般悲哀,千般愤怒,万般耻辱,最后化成脱口而出的、低沉嘶哑的三个字。谢忱舟发泄完狂暴的情绪之后也觉察出了自己的失言,刚想立刻道歉,却冷不丁被沈长河这气到发抖的一声怒吼给噎住了……
能把已经很久没发过火的沈长河气成这样的,她还是头一个。
谢忱舟铁青着脸出去之后,索菲亚才敢推门而入。果不其然,沈长河正双臂拄在桌面上,指骨修长的手捂住了额头,挡住了整张脸。
刚才屋子里的吵架声,索菲亚听的一清二楚。她这些年来一直随侍将军左右,因此对他的性格心思算得上是非常了解了:
将军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冷静自持,坚强刚毅;但他毕竟是人,是人,就会有弱点。将军的弱点,就是他不善表达,内心却比谁都敏感、柔软。这一点也许他自己已经意识到了、也曾试图改正,然而本性又岂是容人说改就改的?
这样的人,活得会很痛苦——因为,他们不忍心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去伤害身边的人,便只能把所有的负面情绪内化为一把一把的尖刀,将自己扎个千疮百孔。索菲亚心疼地望着他,柔声劝道:“您千万不要与忱舟小姐置气,她只是年纪太小了,很多事都看不开。这次回来之后,忱舟小姐情绪一直不稳定,也哭了很多次……她其实,是很后悔当初对您所做过的那些错事的。”
索菲亚说得心虚:因为以上这些话都是她自己编出来的。谢忱舟到底后悔不后悔她又如何知晓?只是,当她亲眼看到“那件事”之后将军身上纵横交错的可怖伤痕、以及沈长河明显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的性子,方知谢忱舟所为之事究竟给他造成了怎样的创伤。
然而,对于她的宽慰,沈长河却始终无动于衷。直到这时索菲亚才意识到不对的地方来——她立刻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他冰冷的手腕,却冷不防后者骤然发难、狠狠地推开了她!
“将军……?”
“别碰我。”
沈长河嘶哑着嗓子,捂住脸的手指指缝间逐渐流出了可疑的鲜红色液体……那是,血。
索菲亚这才猛地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喝过人血了——自从谢忱舟“找回”她自己的身体之后,将军就再也没碰过人类的鲜血,因此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于是她立刻挽起袖子,将玉白的左臂递到他面前:“您不用这样的,我……”
这次,沈长河终于抬起头来。修长十指拭去眼角处汩汩而下的鲜血,他的情绪却是一如往常的镇定,温声道:“我没事。”
“……”索菲亚知他一向说一不二,如果不想饮她的血,那便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因此她便也不再纠结此事,接着把刚才的话说了下去:“当然,忱舟小姐确实做过天理难容的错事,如今又如此不知悔改,您对她动怒也是理所应当。”
孰料,听了她这一番安慰,沈长河却轻而缓慢地摇了摇头,茫然道:“她身体残缺非我之过,可为何听她亲口说出来之时,我却还是会难过,甚至愧疚和心疼?”
他似是在问她,又或是在问自己。索菲亚认真地想了想,才郑重地答道:“因为将军是好人,而且还是一个心怀天下苍生的好人。正因为您是这样的人,大家才愿意心甘情愿地追随于您。”
“好人……”
沈长河喃喃自语着,随后惨笑一声,自嘲道:“真是个软弱的形容啊。”
“可是,这样‘软弱’的您,却更令人心折!”鬼使神差的,索菲亚竟将长久压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我说的‘心折’是喜欢,是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