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人……”沈长河既无奈,又有些感慨:“我根本就没生他的气,放心吧。”
“我还有一个请求,”林雪怀一字一句道:“我死后,照顾好他,让他好好活着,不要寻死。”
“……我不是开托儿所的,林先生。”沈长河立刻摇头,道:“因为不忍心拒绝别人的请求,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所以这次,我不想答应。”
“你欠我一个人情,如今就当我向你讨要回来,可以么。”林雪怀不依不饶:“别忘了,当初你想把西北收入囊中,我曾全力支持过你。”
“你这是公然挟恩市惠啊。”
沈长河无奈道:“好吧!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寻死觅活的。”
“谢谢。”林雪怀这才重新站了起来。他手足皆被沉重的铁链铐住,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竟也很是吃力。沈长河赶忙隔着栏杆扶起他,关切道:“别乱动了,好好坐着——我知道这有多难受。”
毕竟,他过去这许多年里可谓监狱的常客,这样“难受”的滋味确实也没少尝过。
“呵。”孰料,林雪怀却忽然笑了笑,语气是难得的柔和轻松:“将军,虽然我是个喜欢男人的断袖,可若你为女子,我也会愿意娶你。”
“哦?算你有眼光。”沈长河也大大方方地跟他开着玩笑:“毕竟,我这种人美心善的家伙可是很罕见的呦。”
林雪怀在他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后背靠着栏杆,轻声道:“将军美貌举世闻名,可你的灵魂却和你的外表不怎么统一……有时候,你的话实在太多了,又得理不饶人,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毒舌的话唠竟是一位绝代佳人。”
“……”沈长河也坐了下来,后背隔着栏杆跟他好哥们儿似的靠在一起。若不是此处是防守森严的国狱,两人倒真像相见恨晚的知己:“不是我话多,是你话太少了。说起来,我们见面没有几次,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伊藤氏姐妹。”林雪怀言简意赅地答了五个字。沈长河脸色微微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般,旋即却释然道:“原来如此。”
顿了顿,他又吩咐狱卒道:“拿酒来!”
不多时,酒菜就被端了上来。沈长河拿起一坛拍开泥封,先是给林雪怀倒了一碗递给他,随即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道:“一醉解千愁,来,我敬你。”
“好。”林雪怀没跟他客气,径自拿起酒碗,与他碰了碰之后便一饮而尽,结果却被呛得咳嗽不停。他向来不喜欢喝酒,但不知为何今天却非常想喝下去……若能醉死,该有多好。
“慢着点儿,你若出个三长两短,我可没法子交代啊。”沈长河半开玩笑道,一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林雪怀咳嗽了一阵子方才平息下来,哑着嗓子道:“将军不用担心,我会活到行刑那一天的。”
“……”沈长河苦笑着摸了摸鼻尖——现在这已经成为他缓解尴尬的一个习惯动作了:“抱歉,玩笑开得过火了。”
林雪怀也轻笑一声,道:“将军没有因为我是秦奸国贼而看不起我,我已知足。时至今日,我心中仍有一个悬而未决许久的疑惑需要将军解答,不知将军是否介意。”
“请讲。”
“我看得出来,将军是一个非常开明的统治者,想必也是发自内心地赞成民*主共和之制,可为何西南军政府的上层决策机制却是远甚国府的独断专行?”
“这是个好问题。”
沈长河用一种赞许的语气道:“因为打天下与治天下,从来都不是一回事。秦人民智未开,骨子里认同的是几千年来流传下来的专*zhi传统;若一开始就用不成熟且软弱的min*主制度治理西南,恐怕等不到攒够与维新zheng府谈判的资本,我就已经被西南地方的守旧势力赶下台了。”
闻言,林雪怀黯淡的眼眸中也瞬间有了光芒。于是他又问:“那么,现在你已经可以问鼎权力之巅了,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我将会在大秦建立起一整套完整的、强有力的min*zhu制度。”沈长河不假思索,答得没有半点迟疑和犹豫:“制*du欲变,文化先行。在此之前,我会先为全体国民‘开蒙’,教化他们学会用好自己手中的公民权利。”
林雪怀听到这里,不禁莞尔:“不错。若是把xuan*ju权交给一群奴隶,最后选出来的只能是奴隶主。”
“正解。”
话音刚落,两个男人一起笑了起来。沈长河忽然说了一句:“雪怀,你真是难得的善解人意!你若为女子,当是沈某良配,哈哈哈!”
他语气轻松戏谑,完全就是在开玩笑的模样,也算是在回应之前林雪怀那句要“娶他为妻”的调侃。林雪怀学着他之前的样子苦笑了声,道:“如果我当初没有走上这条绝路,想必也可以和你成为朋友了。”
话题又转回了残酷的现实,沈长河也沉默了。他举起酒坛子,对着嘴直接灌进去半坛子,半晌才声音艰涩地喃喃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将军莫不是在消遣我。”林雪怀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却见沈长河侧着小半张脸,半闭着眼,漆黑浓长的睫毛微微地垂下来,似乎是要睡着了:“古人云……云,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你做到了,难道不值得羡慕?”
林雪怀见他神情迷离,本就微微泛红的眼尾如今红得简直像是要流出鲜血,怔了怔,才反问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你才醉了!”
果然,这位千杯不倒的将军,终于还是马失前蹄地耍起了酒疯。林雪怀眼睁睁地看着他两眼发直地伸直了一条手臂拽着栏杆,像只猫似的将头枕在胳膊上。发尾的束带不知什么时候被蹭掉了,散开的长发沿着他的肩头倾泻下来,高而饱满的额头抵着铁栏,长长的睫毛不安分地微微抖动着,耳边是他轻不可闻的喃喃自语:“云凌……”
“……我好像,要坚持不下去了。”
“将军他怎么样了?!”
谢忱舟接到电话赶到监察司的时候,林俪正和另一个卫兵扶着人走出来。一看到已然不省人事的沈长河她就急了:“怎么回事,是不是酒精中毒?”
“喝多了而已。话说回来,他这酒品也太差了吧,吐我一身!”
林俪一边抱怨着,一边把人交到谢忱舟手里。谢忱舟歉意地笑了笑,小心翼翼接过醉得东倒西歪的长发男人,却冷不防他倏然睁开一双华光四射的绿眸,皱着眉头俯视着用肩膀架着他胳膊的清俊少女,严肃道:“张牧,你小子什么时候头发这么长了?”
“……”谢忱舟饶是再喜欢他,此时此刻对着一个连人都认不清楚的醉鬼也是半点旖旎心思也无,甚至还有点儿想揍他:“将军,张牧早就回老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我是谢忱舟。”
话音刚落,就觉一股浓重的酒气喷在脸上,呛得她险些当场去世。谢忱舟刚想发火,肩膀猛地一重,却是沈长河头一歪靠在了她的肩头之上,沉沉睡了过去。
鱼和熊掌(三)
沈长河久违地病倒了。
对于他这一阶段的奇怪表现,索菲亚和莫里森神父都十分惊讶——毕竟,血族不会醉酒,更不会生病。然而,这之后谢忱舟就二话不说就把所有人都拦在了门外,锁好门,独占了“服侍将军”的最佳席位。
谢忱舟回到将军府已经有几个月了。对于她的死而复生,将军府对外的解释是:谢大小姐假死以避祸,如此才得以逃过维新政府原宪警部长袁修的毒手。至于她与将军之间那些“不堪”的往事,民间充其量对她也只有鄙夷,最多骂她几句“婊*子”、“荡*妇”,仅此而已。
毕竟,就连将军本人都没把她怎么样,外人又有何资格置喙?
坐在床头前面的凳子上,她第十五次伸手摸了摸沈长河的额头,随即差点叫出声来,眉头拧得更紧了:“天呐,怎么还这么烫?!”
三天了,沈长河整整昏迷三天了,并且持续高烧不退。这期间,她曾多次叫医生来为他诊治,什么西药、退烧针剂全都用了个遍,然而根本没用。他原本苍白的脸因着高烧的缘故在脸侧染上了一层病态的殷红,嘴唇皲裂暴皮,呼吸似乎都有些艰难,病情看着就相当骇人;于是谢忱舟急的跟着三天没睡。然而她却好像一点儿都不困,就这么瞪着眼睛守在他身边——
“你一定会醒过来的。”放下手,谢忱舟打气式地对床上失去意识的男人道:“只要我在,你就一定不会有事。”
顿了顿,她复又紧紧握住他枯瘦的手,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求求你,别死……早知如此,我又怎会把自己的血喂给你?让你安安稳稳地做一个不会得病的血族不好吗?”
从知道沈长河已转化为血族的那一刻起,谢忱舟就开始了对血族这一族群的调查。在莫里森神父的帮助下,她找到了所谓血族的几个“秘密”:
单从外表上看,血族与人类无异。然而,这种超出常人认知的“物种”没有正常人的生命体征,不会衰老、不会自然死亡,受的伤会立刻痊愈。他们以吸血为生,身体各项机能远超常人,有的是不怕火烧,有的甚至能够操控人或其他动物……除了阳光,他们无所畏惧。
然而,沈长河的情况很特殊。
他应该是血族和人类的混血——也就是说,不止是两个人种的混血,还有可能跨越了两个物种。这样血统不纯正的血族,其体质特征会非常不稳定,当作为人类的身体衰弱濒死之际,身体的保护机制就会启动,并把他们变成血族。这就是为什么,索菲亚能够亲眼见证他“死而复生”。
对于谢忱舟而言,她的新发现就是:吸食人血后的将军会短暂地恢复为人类体征。因此,当她还是“高宸”时就用这种方法帮着将军克服对阳光的恐惧、顾全了战争大局。然而将军自己不想吸食人血,动物的血液又没有这种功效,因而谢忱舟决定擅作主张帮他一把——也就是,偷偷地把动物血替换成自己的血,送给他。
如今这种绝望的处境之下,她决心“饮鸩止渴”。
谢忱舟呜咽着,一边不抱希望地一口咬开了伤痕累累的手腕。当伤口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入他干涸的口中之时,沈长河也缓缓睁开了双眼,目光游移了一阵儿,随即落在她的脸上。
……醒了?
没高兴多久,她就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他沉默地盯着她手腕上的伤口,眼神非常陌生——那里面,是贪婪和血腥。
紧接着,没等她反应过来,他的脸上忽然绽开一抹诡异至极的笑容,随即狠狠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谢忱舟只觉眼前景物一花,脖子也随之一痛!
熟悉的獠牙刺入皮肤的感觉,然而这次不是手腕,而是颈项之间。谢忱舟在血液迅速流失之下逐渐头晕目眩,然而她完全不能抗拒,也根本不想抗拒。
“长河……”她在失血和被撕咬的疼痛中颤抖着抬起手抚上他的脸,声音很轻很轻:“你不是恨我吗?那就吸干我的血,让我彻底解脱吧!一步错,步步错——我已经受够被你疏远防备的日子了……”
“哐当!”
正在这时,门被从外面踢开了。高宸率领着一大群士兵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拉开了两个人。随着高宸进来的还有裴轩裴阁老、张俭之秘书长以及索菲亚:显这些人都是她叫来的。高宸这货像条大型犬一样摇着不存在的尾巴,后怕地抱住谢忱舟单薄瘦削的身体,急得一连声问道:“你没事儿吧?伤的严重吗?要不要去医院?”
对于他的殷切关心,谢忱舟丝毫不觉感动。她没有力气挣开他铁钳似的拥抱,便只将一双眼死死盯住连四个将军府卫士一起上都按不住的将军本人——后者如同野兽一般从喉咙里滚落出几声低沉喑哑的嘶吼,绿眸之中神色混沌黯淡,显然已经失去理智了。
“你们别这么用力,会伤到他的!”索菲亚惊呼一声,心疼地向沈长河奔去,却冷不防后者忽然猛烈挣扎起来,竟把七手八脚试图制住他的四名卫兵全部甩了出去!
“别去!”一个苍老的声音惊惶万分地响了起来,正是裴轩。这位已经年近七旬的三朝元老用尽全身力气把索菲亚拽了回来,气喘吁吁道:“都退出去,退出去!快!”
可惜晚了。重新站起身的沈长河缓缓抬起头来,长发之下那张原本绝美的脸上遍布金纹,瞳孔缩成窄窄的一道竖线,眼白已然变得赤红一片。在众人惊悚的目光之下,他拎小鸡似的抓起离得最近的一名士兵,毫无预兆地双手发力,下一秒竟生生把这位倒霉士兵的头从脖子上“拧”了下来!
身首分离的那一刻,鲜血冲天而起!
“呀啊——!”索菲亚尖利的惨叫随之响彻整个房间,随即两眼一翻,痛快地昏厥过去。死去士兵已经挤压到变形的人头被沈长河随手扔在地面上,他似乎对从脖腔中喷出来的鲜血更感兴趣,因而揽着尸体“心满意足”地开始狂饮。在场除了晕过去的索菲亚之外,剩下的人也几乎全吓傻了。
除了谢忱舟。
“大家都先出去,不要发出声音。”她异常冷静地开了口。有了她的吩咐,剩下几人如同抓住了主心骨一般,乖乖的退出门去。高宸说什么都不肯丢下她一个人,于是谢忱舟也没再理会他,而是一边用左手拔*出腰畔配*枪,一边径自向沈长河伸出右手,温柔道:“别怕,我绝不会伤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