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实在气不过,想要到上京申冤却被关进了拘留所。出来之后,他人都有些疯魔了,竟一时想不开去那洋人的家里大闹一番,也因此再次以‘寻衅滋事’被官府从重定罪处罚。等他在回到家中之时,我们家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了。”
“可是那个时候,母亲还乐观地劝解我们,说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一切就都有希望。父亲这时年纪也大了,折腾不起了,便预备着带我们一家人回关内生活,大不了过清贫日子,只要能活着就好……可是,我们想的太简单,也太乐观了。”
“没等我们搬家,有一天我和姐姐从外面回来,还没进门就发现屋子被官府给贴了封条,一大群人在门口围观,血从门缝里流了出来,很大、很大的一片。我们想进去,官府却只是告诉我们,里面发生了凶杀案不能进入。直到他们被蒙上白布抬出来,我才明白,我和姐姐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依靠了……”
“我们曾试图向官府申冤,但每次都被赶了回来。再后来,我和姐姐都放弃了,开始努力地为了活下去而四处打工……这之后,姐姐上学了,也因此在街上偶遇了将军你。”
沈长河安静地听着她一点一点回忆着往事,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愈发钝痛。女孩儿苍白的小手抓住他的手臂,手指慢慢收紧:“遇到你以前,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上姐姐之外的人,更不要说,这个人还长着最令我恐惧、憎恶的白人的脸。”
“我不想为自己做过的恶事辩解。可是我想让你知道,你用你的善意和包容,救赎了我。因为你美丽、强大,无所不能,我才总是妄图一个人独占你的全部……”
“沈长河,若我真的快死了,就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否则,我死不瞑目。”
她的手指倏然之间松开,随之无力地落在床上。沈长河侧过脸去凝视着重新陷入昏迷的女孩儿,悲哀地发现,自己这次是真的原谅她了。
——终究还是不够理智,不够狠心:因为他现在对她已经不只是“原谅”那么简单,甚至还有了不该有的心疼和怜惜。
他刚才为谢忱舟把脉时,就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体状况——刺入她胸口的锥子尖端淬了剧毒,就连他这个曾经医术高超的大夫都看不出来这毒的种类,只能通过脉象推断出她此刻病情凶险、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原本可以从高宸这个“罪魁祸首”之口套出解毒之法,可高宸失去反抗能力之后立刻便自杀身亡,这条路就算是断了。
为今之计,除非他做出“解药”或是出现奇迹,没人能救得了她。
“我会救你。”虽然知道她听不见,他还是叹息一声,苦笑着自欺欺人:“毕竟,我可是‘无所不能’的啊。”
分道扬镳(一)
新党驻上京办事处,总理事办公室。
“段大哥,我想好了。”韩清将手中的辞呈递到段焉面前,神色疲惫地笑了笑:“我决定退出新党,请理事会批准。”
闻言,段焉从他那一大堆如山的文件中抬起头来,左手抬起扶了扶金丝边眼镜:“小清,你本不必如此——我们都知道,沈长河遇刺那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韩清微一抬手,打断他的话道:“就算不是我做的又如何?这个时候总要有人站出来揽下所有的责任,而我首当其冲。段大哥,韩某资历不够才疏学浅,本就不堪大任,加之身上又有突厥血统,原本也不是参加未来总统竞选的最佳人选。”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段焉细长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反射出冰冷的光:“小清放心,你段大哥一定会替你把这口恶气给出了,让姓沈的永世不得翻身!”
“不必了大哥。”韩清摇摇头,继而傻笑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国家刚刚走出战乱,百废待兴,这个时候还是别再跟西南军政府内讧了。就这样吧!新党有大哥在,我放心得很,以后也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不是很好吗?”
“……可是你离开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段焉微蹙眉头,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韩清怔了怔,这才后知后觉地补充了一句:“我就算离开新党,也绝不会投靠西南军政府。段大哥难道担心我会‘叛变’吗?”
段焉抿了抿嘴,才笑道:“怎么会?我只是怕你没了主席的名头,沈长河那厮会变本加厉地对你下黑手。小清,你留下来,让段大哥照顾你……好吗?”
最后一句语气堪称万分诚恳,甚至带了些许哀求的意味。饶是迟钝如韩清,此时也意识到了违和之处:他都已经自愿放弃新党*主*席的位子了,段焉为何还不肯放手?
想到这里,韩清便断然拒绝道:“真的不用,我准备借此机会出国走走,看一看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制度和文明——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拖着大包小裹,他终于从办事处大楼里走了出来。手做凉棚挡住正午炽烈的阳光,韩清心情舒畅地笑了:
终于自由了。接下来无论是段大哥还是沈长河当上合众国的总统,秦国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这就够了。
“云哥,你看到了吗……”他在阳光下微微扬起头,眼角隐现泪光,喃喃自语:“秦国终于得以从列强的践踏下站起来,重生了。”
然而,他却没注意到,街角暗处早就有黑洞洞的枪口瞄向这边——
三日后。
“号外号外!”报童在日渐繁华的上京大街小巷上挥舞着手中的报纸,大声道:“复兴通讯社头版头条,新党*元首韩清当街遭枪杀,凶手疑为西南军阀沈长河!”
“新党内部两派决裂,维新政府渔翁得利,国会重开恐将遥遥无期!”
“外战方歇,内乱又起,多灾多难的祖国何时能真正迎来和平?”
……
段焉站在窗台前,眯着眼观察着下面的芸芸众生。他身后桌面上的报纸仍散发着淡淡油墨的香气:那是秘书刚刚买回来的。
“理事长,人已经到会议现场了,正在大厅里。”
“知道了。”段焉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道:“走吧,去会会这位传说中的‘救世主’。”
他走下楼梯的时候,大厅里已经站满了人。人群中那个鹤立鸡群的男人——说是“鹤”立“鸡群”确实有歧视之疑,但这是事实——正与稳健派的元老们交谈着,直到他走下来才稍稍分神,转过头来。
仍是倾国倾城却又不中不洋的脸,只是一头及腰长发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今男子最时兴的三七分。他穿着一套很普通的黑西装,衣服的黑衬得皮肤白得发光,不知为何竟让段焉联想到了“精灵”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物。
这个男人美得简直令人生畏——那是一种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尘世之中的美丽。可是段焉自己就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对他可谓没有半点兴趣;非但如此,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他们之间如今已成了敌人。
激进派与稳健派两大派系领袖甫一见面,原本混乱一团的会议现场登时就安静了下来。奇怪的是,人群很快就以他们两人为界限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半,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分立在各自所支持的领袖身后,安静地等着他们彻底摊牌。
“沈将军,”段焉温温柔柔地,用一种关切的语气问道:“您的身体可好些了?”
沈长河也和蔼可亲地点了点头,微笑道:“托理事长的福,还不错。”
两人相当客气地客套了一番,气氛轻松愉悦得令其他新党干部有些难以置信。只是这种虚伪的“和平”表象到了会议正式开始之后,就“全线崩盘”了——
“什么?!”
从来都不轻易动怒的段焉,这次居然罕见地也发起火来:“把军队交出去?沈将军你疯了吗?那可是我们的根基!”
“维新政府即将通过修法议案,承认新党的合法地位,并在两个月内完成战后第一次总统选举。”沈长河淡淡道:“在如今统一的国家之中,要在此情形下真正实现和平、避免战乱,必须如此。”
段焉被气得笑出声来:“沈长河啊沈长河……好一个大公无私的沈将军!你让我们交出军队,那你呢?别忘了,你自己就是秦国最大的割据势力!你这种无耻行径简直就是慷他人之慨中饱私囊,是对我们的公然背叛!”
沈长河不为所动,心平气和道:“理事长先生,如果你能促成此事,沈某承诺西南军政府也会就地解散、归入未来新成立的国府之中,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皆惊。不只是激进派,就连他身后的稳健派成员也都议论纷纷。稳健派成员大多有海外留学、工作或者生活背景,因而受到墟海对岸文化的影响,热爱和平,不愿国内再起战事;可即便如此,此前数十年间新党被维新政府视为“逆贼”而屡遭镇*压、其成员也多遭通缉和屠杀,如今沈长河忽然提出这几点无疑会动摇新党立足的根基——
“万一陈锡宁那厮出尔反尔,在我们交出军权之后忽然痛下杀手,怎么办?”
一个年轻的激进派成员站了起来,单刀直入地提出质疑。见有人带头,其他激进派成员也都跟着大声附和起来:
“绝对不能交出军队!”
“奏似!介维新政府也不放权,咱爷们儿为嘛儿先放权呐?”这是个津海人。他这口音浓重的方言一出口,其他人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恰到好处地缓和了已然开始变得紧张的气氛。沈长河微微一笑, 道:“大家的顾虑我非常能理解。所以,沈某向各位同仁郑重承诺,未来的大秦,将再也不会出现某个势力、派系一家独大的局面,自然也不会再出现在野党受到排挤、迫害的情况。”
又有人提出质疑:“沈将军这话说的可真漂亮!可你还是没解释放弃对军队的掌控之后如何应对维新政府保守势力的反扑,光说空话、大话,随便开空头支票,有什么用?”
“你的担心很有必要。”
沈长河大方且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异议:“的确,仅凭一腔热血而没有作为暴*力*机器的军队支持,任何改革都无法进行下去。因此我已与维新党魁陈锡宁就此交涉并达成了初步共识:维新党交出残存的八十万中央军之后,与新党以及国内其他党派共同组建新*政*府。这是我本人不再追究陈锡宁及其党羽责任的唯一条件。”
场面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沈长河这一席话听着云山雾罩,其实简单概括起来就是:陈锡宁放弃军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那么新党也应该做出个说得过去的姿态,同样放弃已经发展壮大了十几年的武装力量——因为它已经丧失了继续掌控军队的现实基础和先决条件。加上沈长河提出的放弃西南军权归于未来的新组建的政*府,这无疑是实现和平建政的最好途径。
然而……
“就算陈锡宁肯就范,谁又敢保证沈将军你不会心怀鬼胎,骗得鹬蚌相争的国府与新党都放下武器之后,再坐收渔翁得利呢?”第三个人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现在我国各方势力之中,就属西南军政府军事实力最强,你若趁机动手篡夺胜利成果,那个时候我们可就悔之晚矣!现在坊间传闻将军与韩主席之死脱不开干系,请问将军打算作何解释?”
“既然只是‘坊间’传闻,就没必要做出解释。韩清主席究竟死于谁手,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沈长河平静地反驳道:“至于你所说的‘篡夺胜利成果’,现在西南军政府军力是中央军的二十倍,是新党的五倍有余,而我却依然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跟你们谈判。按照你们的逻辑,又是何必?”
“沈长河,你居然敢公然威胁我们?!”
“这不是威胁,而是诚意。”
沈长河悠然道:“我是带着希望国会顺利重开、以期早日实现和平的诚意向诸君陈述事实,并征求大家意见的。若维新政府与西南军政府均放弃对军队的控制,新党却不同意,那么究竟是谁想趁机篡夺胜利成果,恐怕昭然若揭了吧?”
“你……!”
那人刚想说些什么,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段焉便开口制止道:“其他同仁不用再说了。”
复又面向沈长河,温声细语道:“沈将军,不是我们不相信你,而是放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层面上去理解,你承诺放弃将军之位、将西南滇军全部交还国家这件事,本身就极为不合常理,更不符合人性;并且,无论是作为新党的一份子还是作为西南将军,你都没有理由做出这等损害自己人利益的愚蠢选择。”
段焉心平气和,沈长河也和颜悦色:“国家利益面前,区区个人或组织的利益算的了什么?不过,我倒也没指望理事长能理解——我今日来此,只为理事长一个明确的答案。”
段焉细长凤目微眯,一字一句:“沈将军若执意想依靠武力逼迫段某就范,就打错如意算盘了。你如果想达成你那疯狂的目的,先嬴了dang内选举再说!”
分道扬镳(二)
九月,新党换届选举如期举行。然而这一次的选举结果,却大大出乎段焉及其背后激进派成员的意料:沈长河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尽管,是以仅仅不到百分之二的微弱优势。
选举结果一出,激进派就炸了锅,个个都嚷着绝不接受这样“荒唐”的结局,部分人甚至直接向新党选举委员会提出异议,认为其中存在暗箱操作,并要求取消本次选举结果。而段焉本人也坚决不承认失败;非但如此,他甚至在选举委员会明确不会取消结果之后,直接宣布带领激进派脱离现在的新党、重新组建另一个“新党”,并宣布原新党背弃了既有的宗旨、原则,已变成了以沈长河为首的西南军政府之傀儡,同时将其控制的原新党武装力量全部分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