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终于,段焉赤红着充满血丝的双眼,非常清醒地说道:“沈长河,你的理想主义毫无用处。如果你拒绝臣服于我,我将会处死你以绝后患。今天,是你最后活命的机会!”
沈长河站了起来。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摇了摇头,语气温和而坚决:“这个机会,我不需要。”
听见里面椅子拉动的声音,在外面候命的卫兵立刻进来重新将人铐好。段焉仍心有不甘:“你对我就没什么想说的了?”
昏黄的灯光之下,男子挺拔修长的背影也似染上了一层金色,周身散发着微弱的光;虽然手足都已被牢牢地束缚着,可他却没因此而显露出哪怕一点狼狈之态。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瞬间,段焉竟觉得眼前的男人是一尊神祇……一尊,令人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的神。
“越想掌控一切,越会失去一切。”沈长河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晚风之中:“就当是句无用的忠告吧……”
山川践行
上京的初春,第一场雨下得有些晚。寂静无声的雨幕之中,人们纷纷从报摊上买来最新一期的报纸;而从每隔一里地就安放一个的广播仪器之中,正源源不断传出男播音员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
“……大秦通讯社最新消息:前西南军政府将军、旧军阀沈长河,因触犯《大秦合众国刑法典》之叛国罪,大总统特签署第九百七十四号总统令,敕其极刑,以儆效尤。”
如今,再也没有任何人敢议论这件事了。特务和秘密警察像幽灵一般游荡在大街小巷,人们甚至不敢跟邻居打招呼,只能道路以目。
——就用这种方式,苟活在这和*谐的“美丽新世界”之中吧。
消息传到监察司国狱时,已是夕阳西下。当“临时法院”的法官们向沈长河当面宣读完死刑决定之后,对面那个清瘦高挑的白发男子却只是淡然地笑了笑,绝美的脸上没有丝毫惧意:“是哪一种执行方式?”
“……”法官们面面相觑。无论谁也想不到,居然有人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平静地询问自己的死法。最终,还是其中最年长的一位回答了他的问题:“绞刑。”
也许是出于好意,又或者是惋惜,老法官叹息着补充了一句:“不会很痛苦,而且……相对体面一些。”
这一执行方式是法官会议集体商议出的结果,并非完全出自段焉本人授意:大总统只下令处死人犯,那么在现有的枭首、枪决、腰斩甚至凌迟等死刑执行方式之中,绞刑显然是最“人道”的选择了。
听了他的回答,沈长河保持着一贯平静温和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老法官哑口无言了半分钟之久,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法律会充分保障你的人权。在行刑之前,你还有三天的时间留下遗书,如果有想见的人,我们也可以安排会见。”
沈长河道:“不必了。我没什么想见的人,也没什么能留给这个世界的书信。至于遗言,就在这里说吧,烦请诸位替我记录一下。”
他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我在西北行省安西城药师谷留存的医学书籍,捐与国内有需求的高等学府,所留资产除家人生活所需之外,全部捐赠社会福利机构。若条件允许,我的遗体也捐献出来,作器官移植手术或医学研究之用。”
顿了顿,仿佛有些自嘲地补充:“如果可以,请帮我将百木草堂的古琴取回来吧。”
再一次长久的沉默。半晌,老法官才艰涩地开口:“你放心,这些我们都可以为你做到。你……还有别的要求么?”
沈长河微笑着摇摇头:“没有了。”
老法官严肃地向他鞠了一躬,紧接着,所有的法官全部弯下腰来,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意;最后,在场所有的人、包括大小官员甚至卫兵在内,都加入了这一行列。自始至终,再也没有人说过哪怕一句,只有飘摇的细雨丝丝线线地落进逼仄的天井之中,也落在每个人的心里。
行刑的这一天是四月四日,按照传统历法来算,正是清明节。
上京,正阳门。
清晨六时许,高高的绞刑架就竖了起来,民众也陆续赶来——国府在宣布死刑执行日期的同时,也破天荒地允许百姓在场下围观,见证政*治斗争失败者的悲惨下场。
与此同时,在距离午门不到两条街的地方,为大总统演讲而预备的场地也在如火如荼地做着前期准备工作。为避免冷场,总统府强制摊派任务下去,要求每家每户必须出一个人到现场聆听总统的“教诲”,否则不但全家都要发配到远东苦寒之地劳动改造(也许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就连邻居也会遭到连坐。
即便如此,去刑场围观的人数量也比去“听训”的人只多不少。到了上午巳时三刻,国狱大门才缓缓打开——
从监察司国狱到午门刑场,大约十里地不到,如果是汽车行驶也不过一刻钟;可这次的囚车却不是常用的汽车或者卡车,而是一辆马车。马车走得很慢,两侧护卫官兵神情肃穆,而马车后面的铁笼之中,端坐着一名虽面容略显苍白,却堪称倾国倾城的男子。
——第一场春雨过后,天气已见暖意。他穿着一身素白的罪衣,手足之间锁着粗重漆黑的镣铐,神情却是闲适安宁的,仿佛此行并非赴死,而是要参加一场酒宴诗会。道路两旁,人们原本从早上一直耐心地等到现在都未曾有过大声喧嚷,待看到囚车中之人时,竟忽然躁动起来:
“沈将军!”
“沈大人!”
“沈先生……”
这些呼唤声无论是男人的、或是女人的,年轻的或是苍老的,也许并没有多么洪亮,却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涌来、传到远方的山谷之间,最后回响成无边无际的一片磅礴。囚车行经之处,人们心照不宣地将事先准备好的白色衰绖披在身上、额头系上白布,齐刷刷地向着他的背影跪了下去——
故国山川,生灵万民,为君送行!
不远处,鲜花簇拥的总统府车队之中,段焉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下意识地捂紧胸口打开窗子,恰好看到了这诡异到接近荒诞的一幕:
目之所及,满城缟素,庞大的人群融为一片死寂的灰白……
段焉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放在膝上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有那么一瞬间,他本能地感到了害怕,可很快这种本能就被他当成了错觉抛在脑后。定了定神,他阖上车窗,脊背僵直地陷进柔软的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囚车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寂静无声的天地之间,仿佛就只剩下了铁链曳地发出的“哗哗”声,慢慢的,这单调刺耳的声音中又逐渐夹杂了些许轻不可闻的抽泣声。沈长河拖着长长的镣链缓步走上台阶,早在行刑台上等候的法官们向他点了点头,便开始按程序宣读起来。
待宣读完毕,为首的老法官面色凝重地将文书放回桌面,道:“现在是午时二刻,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沈长河,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沈长河垂眸看了看摆在面前的古琴,轻笑一声,便撩起腕间碍事的铁链落坐于琴后的木椅之上。金属相击的声音微响,是他抬起了右手:“可以抽支烟么?”
监斩官刚想明确表示反对,却被老法官拦下。后者并未直接作答,却绕过桌案向他走来,亲自为他点了一支香烟。沈长河以右手两指挟住香烟放进薄且苍白的两片唇里,没再抬头看他一眼,左手修长的食指按在琴弦之上,便是萧萧一声龙吟,刹那间铮然而起!
下雪了。
细雪纷飞于寂静肃杀的天地之间,行刑台上的男人雪白的长发随着微风丝丝缕缕地飘扬。他略略侧低着头,修长浓密的睫羽在高峻陡峭的鼻梁旁边勾勒出一抹妖冶凌厉的弧度,一只手扶着唇边的烟,另一只手则大开大合地撩拨着琴弦,仿佛正指挥着千军万马突破重围、搏杀于敌军城下;唇间吐出的袅袅白雾幻化成那城头的烽火狼烟,而那愈发激烈的铁链相击之声,便成了浴血战场上的金戈铁马!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终于停了下来。此时,午时三刻的钟声亦已响起,在监斩官的示意下,法官神情肃穆的脸上闪过一丝悲痛之色,声音却异常清晰:“时间已到,即刻行刑!”
“……如今,我大秦国富民强,四海太平,这归功于什么?归功于总统府的坚强领导,归功于我们开辟了一条适合秦国国情的治国之道,更归功于我们伟大的秦国人民!”主席台上,段焉仍在继续他那激情洋溢的演讲。最后,他像往常一样以固定的一句话作为结语:“秦国人民万岁!大秦合众国万岁!”
按照惯例,当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民众应该以“坚决拥护大总统!大秦万岁!”予以呼应;可是现在,意外情况却出现了:扩音器忽然出现故障,段焉最后的那句话——根本就没被外放出来!
“秦国人民万岁!大秦合众国万岁!”段焉皱起眉头,又大喊了一声,可是除了他身边的几个高官能听见之外,看台下的民众全部一脸懵懂。他定了定神,刚想再喊第三遍时,忽然从中间的扩音器里传来巨大到震耳欲聋的杂音:
“嗡——”
人们纷纷难受地捂住耳朵蹲了下去,部分人耳朵甚至震出了血,就连负责维持秩序的宪警都未能幸免。就在这时,扩音器里忽然传出另一个洪亮的声音:
“打倒暴*君*段焉,自*由*属于人*民!杀*了段皇帝,解救沈将军!”
民众们先是一愣,随后人群中又陆续传出几声蚊子叫似的附和之声。慢慢的,附和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成了排山倒海一般的洪流!愤怒的人群像开闸的洪水,瞬间就冲垮了演讲台前的防线,场面彻底失控了!
一见大事不好,段焉赶忙在保镖们的护卫下和手下高官们一起撤退。他临走之前,给负责维持上京秩序的岳琛将军去了一封紧急电报,要求他立刻发兵平乱。岳琛接到电报后立刻回电:“必要时是否可以开枪?”
“还必要个屁,把这群反贼全都突突了!”
回复他的是段焉身边的一个高官。段焉本人寒着脸听他骂骂咧咧地挂断电话,却也没表示反对。喝了口水稍微缓解了下心里的焦虑,他哑着嗓子命令道:“立刻进地下掩体,把沈长河也带过来。要活的!”
改天换地(一)
绞索已经套在了沈长河修长的脖颈上。
耳边听得刑场周围一片跪地求情之声,不知有多少人在为他向法官哀求、求他们留他一命。他听见人们的哭声、法官悠长的叹息,以及刽子手摇动机关轴承后向他这边走来的脚步声——
“大总统令!停止行刑,立刻停止行刑!”
远处传来汽车急促无比的鸣笛声,有人在反复大喊着这句话、好像生怕监斩官和法官听不见似的。头套被迅速扯了下来,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冲了过来,把他架下了绞刑台、然后塞进了车里。
“你们要对沈将军做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在场的民众登时乱作一团,有人甚至试图把他从车里面抢回来,却被一枪爆头、血溅当场。一片惊呼之中,“绑匪”们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沈长河试图抬起头来看看这些人是谁,却全程被死死地打横按在座椅上动弹不得。车子虽然开得极快,可他却仍能清楚地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人群喧哗吵闹之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的枪声。
不知多久之后,车子却忽然猛地一震,随即停了下来。有人狠狠地一踢车门,大声骂着脏话:“操*他妈的,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妈的爆胎!操!”
根本不是爆胎。由于头被人按在座椅上,沈长河双眼能看到的范围仅限前面座椅下方漆黑的一小片区域,可他听得出来,轮胎是被某种长而尖细的东西刺入才漏气的,而路面上根本不会有这种东西。紧接着,似乎有人敲了敲车窗,一个相当熟悉的声音随之响起:
“官爷,我的车能用,上车吧。”
沈长河的心沉了下去。
段焉在国会大厦的地下掩体里等了约莫半个小时,一辆不起眼的民用轿车姗姗来迟地开了进来。车子停下,段焉率先站起身,满眼血丝地盯着从车门里面走出来的人。
“哗啦、哗啦、哗啦。”有节奏的脚镣声突兀地响了起来,那个人被他的手下从车上野蛮地拽了下来,刚下车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随后很快就挣开两边之人的挟持,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稳了身体,拖着沉重的铁链向前走了几步,最后停在了段焉身前三步之遥。
越想掌控一切,越会失去一切。
越想掌控一切,越会失去一切……
越想掌控一切,越会失去一切!!!
段焉的耳朵仿佛出现了幻觉——即便面前的男人什么都没说,他竟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句话。甩了甩头,他才勉强回到现实之中,情绪激动地上前一大步扯住对方的前襟:“沈长河!看我的笑话是不是让你很开心啊?嗯?老百姓都站在你这一边,多好啊,多好!”
沈长河任他拽着,凭借高出一头的身高优势俯视着他,不置一词。段焉没得到想要的回应,于是火气也更盛了,恶狠狠地低吼道: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就是下地狱,也会带上你!”
“哈。”直到这时,沈长河才终于有了反应。他轻笑了声,语气淡漠:“没想到大总统竟对沈某用情如此之深,实在感人得很。只可惜你既不是美女,而我对男人也没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