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这个堪称无礼的问题,沈长河先是一怔,随即轻笑:“好吧!既然被识破了,我可以实言相告——若我亲自动手,史书上恐怕会留下不太光彩的一笔。”
岳琛瞬间明白了。
如今的段焉,早已是众叛亲离。就算沈长河不杀他,总统府那些离心离德、手握实权的高官也定不会放过他,而秦国的民众则更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这样一个失去民心、失去一切的总统,又何必劳动他这个“民心所向”的天选之子动手?
段焉虽然确实是利欲熏心、甘做权力的傀儡,可他真正倒行逆施到了民怨沸腾地步,却是从半年前沈长河入狱之后才开始的……沈长河,真的像天下人心中所想的那样“圣光普照”么?
岳琛忽觉后背上冷汗涔涔。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半是自言自语:“我不会让你所设想的那件事发生……我一定会送他出国,保他平安!”
“已经晚了。”
沈长河说出这四个字之后,便被总统府卫兵给拖了出去。而岳琛,则接到了一道来自总统本人的命令:
不惜一切代价,立刻平叛!
此时,司令部大楼下。一名身着黑色军装的高大女子站在最前面,她的身后,是黑压压、漫无边际一片的人群;所有人都在一遍一遍、整整齐齐地高喊着:
“释放将军,交出段贼!”
“释放将军,交出段贼!”
“释放将军,交出段贼!”
……
岳琛走出来的时候,两旁的军人一边紧张地用步*枪对准人群,一边向他询问:“将军,是否开枪?”
“不准开枪!”岳琛语气非常坚决道:“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不要让他们冲进来就好。”
“……”军人们面面相觑。其中级别最高的那个先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可是将军,大总统说,让我们跟您转达一声,随时准备开枪围剿……”
“我说了不准,就是不准。”
岳琛森冷的目光自军帽下射*出,吓得问话之人缩了缩脖子:“违令者,杀!”
“若是我要你开枪呢?”
正在这时,一人从楼门口走了出来。此人正是段焉,他的身后则由两名卫兵架着看起来既苍白又憔悴的沈长河——后者一直赤着双足,如今每走一步都会在地面上留下血迹,看得谢忱舟和队伍前面的民众心痛到无以复加。岳琛听他这么说,也只是略略皱了皱眉:“总统,恕我难以从命……”
“你若不同意下令开枪,我便如这些刁*民所愿,自戕于此。”
事到如今,段焉已然陷入了一种半疯狂状态:这里是他最后能够翻盘的机会,明明只要岳琛一声令下、全城的叛乱都会被迅速剿灭,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怎么会?!
他慢慢举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岳琛,下令开枪!让你的军队彻底剿灭这次叛乱!”
“大总统!”岳琛红着双眼试图抢夺段焉手里的枪,却在见到他轻轻勾起的、扣在扳机上的手指之后,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看了看段焉,又看了看身后的百姓,一时间天旋地转、几乎晕倒:“段先生,求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做出这样留下千古骂名的恶行!”
“岳琛,你也不要逼我!”段焉状若厉鬼地把枪口又向里顶了顶,嘶吼道:“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你不是说过会永远忠诚于我、为我付出一切么?就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也做不了?骂名,骂名轮得到你这个级别的来背?本总统都不怕你怕什么?给我下令——开枪!”
“砰!”
枪声响了。
只可惜,子弹并不是按照他的意愿那般向民众射*出,而是射*穿了岳琛的头颅。随着尸体倒地时发出的一声闷响,段焉脸上的疯狂之色也消失了——
岳琛,因为无法在“对无辜百姓开火”和“放任恩人自戕”之间做出选择,最后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岳琛一死,剩下的士兵也都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谢忱舟趁此机会上前一大步,刚想开口招安这些失去首领的军人,却见段焉忽然一把将沈长河挟持至身前,枪口抵在了他的脑后:“都别动,谁动我杀了他!”
果然,他这么一来,谢忱舟就不敢动了。可是大人们不敢动,孩子们却不管这些——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忽然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到人群前面,拾起地上的小石子,狠狠地向段焉扔去!
“坏蛋,你去死吧!”
“啪嗒”一声,小石子越过沈长河纤窄的腰,精准无比地砸中了段焉的肚子,虽然不疼,可还是成功地让段焉愣了一下,手里握着的枪也略略偏了些许。像是被启发了一样,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句:“打死丫挺儿的暴*君!冲啊!”
人潮涌来之际,段焉也松开了手,枪“噹”的一声掉到了地上。无数只拳头打在了他的身上、无数只脚向他踹了过来,渐渐的,他已感受不到疼痛。无神地睁大了双眼,越过无数人愤怒的脸,段焉看向了头顶灰蒙蒙的天空,以及从乌云边际露出的一线阳光。
……雪,终于还是停了。
钱氏父女
合众国历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五日。
距离段焉政*权的垮台已一月有余,总统府内却仍是忙作一团。电话响个不停,电报机疯了一般日夜无休地向各地发着消息,如山的卷宗堆满了大楼的各个角落。年轻的女办事员正抱着一厚摞文件向档案室走去,却冷不防与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文件也随之散落一地——
“你这人怎么回事,走路不长眼啊?”她已连续工作了一天一夜,累得几乎站着都能打瞌睡,此时也就气不打一处来地直接发了火。对方倒是个好说话的,立刻就道了歉:“对不起。”
声音虽然低沉沙哑,却意外的非常好听。身形娇小的女办事员一抬头……又仰起脖子,才看清了这人的脸。
然后,她就傻在了原地。
对方没注意到她异常的反应,蹲下*身子替她拾掇好了散落的文件,待要交回她手里时,女办事员却红着脸、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帅哥,我想……”
“辛苦了。”
男人对她笑了笑,长长的睫毛掩映着澄澈如水的绿眸,是一种足以令人心悸的诱惑。直到他走远了,女办事员依旧保持着抱住文件蹲在地上的姿势,像个呆子一样痴痴地望着那人的背影。
“……跟你要个签名。”
还想给你生一大堆孩子!
当然后面这句,目前她是绝对说不出口的。路经此处的其他女办事员见她这傻样儿,当即笑出声来:“呦,钱小环,你又犯花痴啦?这回又看上谁了?”
“马尾白发,深眼窝绿眼睛,希腊鼻,睫毛特别长,好像是个白人。”钱小环老老实实答道:“我们这儿外国友人还能进来啊?”
“……”她的同事们纷纷面露惊悚之意。其中一人小声问:“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待钱小环如实叙述一遍之后,几人大惊失色,异口同声道:“你完了!”
“啊?”钱小环显然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傻愣愣地看着她们。一人赶忙把她拉到角落里,声音压得极低:“我问你,那人是不是一米九多的个子,瘦高瘦高的,长得还特别……美?”
“是啊?”钱小环不明所以地瞄了她一眼,忽然弯了弯眼睛,双手合十放在下巴上、一脸冒粉红泡泡的梦幻表情,肆无忌惮地发起花痴来:“那可不是一般的好看!光凭美貌就能杀人的那种!想我钱小环怎么也是在大洋国生活多年的‘海归’,安雅人里什么样的帅哥没见过,可像他那么精致的还是有生以来——哎不对,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见过你个头,那是咱们的新总统——前西南军政府将军沈长河!”女同事哀嚎着打了一下她的脑袋:“小花痴你这回死定了,居然敢骂未来的大总统没长眼睛,我看你眼睛也要没了吧?!”
“原来是他!我说怎么那么眼熟,我想起来了!”
谁想,钱小环居然完全无视了女同事话里的警告,兴奋地跳起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两眼放光:“你信不信,我十九年前见过他!真的!当年我爹带着我偷渡出国时,他帮过我们!”
“淮南急电,今年长江上游水患频仍,目前已冲毁数座堤坝,沿岸民众流离失所,部分地区出现灾民,开仓放粮仍无法满足灾民需求。”
“做好民众疏散工作,开西段下游防洪堤坝有序泄洪,以防六七月梅雨水位继续暴涨。另,立刻调东北地区储蓄粮,经奉淮运河一线前往支援。”
“华中冀州急电,近一月来匪患不止,当地治安陷入瘫痪。”
“旧有区域加大剿匪力度,顽抗者就地处决;新增匪患区以招安为主、剿灭为辅。对受害者家属厚加抚恤,重点放在稳定民心、恢复生产上。另外,派出特派员到冀州,当地局级以上官员有一个算一个,一律严查。”
“西南凉州急电,百越国屡屡犯境,扰我边民……”
“打回去,打到他们求饶为止。”
谢忱舟停下读电报的动作,有些担忧地看着脸色愈发苍白的男人:“将军,你似乎身体不太舒服……这都半个多月没睡过囫囵觉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没事。”沈长河眉头紧锁地看着手头的文件:“继续念。”
“……基辅罗斯谢尔盖元帅致电大秦新党主席沈长河先生:望贵方秉持两国政*府及政*党间一贯和睦友好之优良传统,”谢忱舟照着电报原原本本地念道:“继续保持良好的合作伙伴关系,履行增兵驰援、共抗大洋国邪恶侵略势力之承诺。”
“呵,以国家元首名义发报,却称我为政党领袖,暗示其目前不承认新政*府的合法性……你在威胁谁啊,谢尔盖?”
沈长河冷笑着自言自语了一句,才正色道:“以大秦合众国临时政*府将军名义回电,告诉他,段氏政*权所做出的一切涉及领土主权之承诺、所签署一切不平等之条约,本将军概不承认。”
“明白。”听他这么说,谢忱舟只觉心潮澎湃、激动的眼泪几乎落下来:“将军,段氏当权之时曾应基辅罗斯的要求向其远东地区派兵十万应对大洋国的威胁……”
“一国领袖不走正途,却以刺杀总统这种歪门邪道对付敌国,莫说根本没有效果,此等卑鄙行径本身也足以让他在国际上众叛亲离。”沈长河扶着额头,似乎有些有气无力:“对内凶狠残暴,对外薄信弃义,这样的国家,不可与之为伍。”
谢忱舟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正好百越又开始作乱,就以这个借口撤回援兵如何?不过,我们这边和基辅罗斯断交,雅利加和大洋国那两条线却也得善加利用……将军,时间紧迫,我先去安排了。”
“嗯,去吧。”
见他点头,谢忱舟便匆匆退了出去。直到脚步声远了些,沈长河才忍不住闷哼一声,然后竟毫无预兆地吐了一大口血!
越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就越藏不住——就在这要命的关头,门却被推开了。沈长河来不及看清来人是谁,就已痛痛快快地晕了过去。
“沈将军,你醒醒,别吓我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呼唤声中悠悠醒转。微微睁开双眼,沈长河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前襟大开,而一个看起来很眼生的女人正掐着自己的人中,并试图凑近他的脸……
“啊!”见他睁了眼,这女人吓得立刻直起了身子,小兔子似的退了小半步。沈长河试着站起来,却冷不防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与此同时女人又开了口:“你先再躺一会儿,别起来,否则搞不好还会再晕一次的……”
她红着小脸儿,指了指他胸前敞开的衣服,语无伦次地解释着:“那个,将军你别误会,我是怕你窒息才替你解开……我曾经在大洋国学过一点点急救常识,不是故意占你便宜的!将军你还好吧,要不要帮你叫医生?”
“不必。”沈长河疲惫无比地说了两个字,随后安静地又躺了会儿。女人蹲在他身边,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因为她以为他会多跟她说几句话,可他却出乎意料的沉默寡言。她忐忑地看着他的脸,下一秒注意力就被他的睫毛吸引住了:
又长又密,睫毛尖儿还翘翘的,像两把小扇子……噫呜呜噫,好想裁下来分点儿给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这么妖孽,还给不给女人活路嘛!
钱小环忧伤地抚了抚自己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睫毛,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
正当她看得心满意足之际,长长的睫毛轻颤了下,那双深邃的幽绿桃花眼又重新张了开来。直到这时,钱小环才终于从他眼角尾端的浅浅细纹看出了他的实际年龄:毕竟是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到底不再年轻了。
“哎你别起——”
没等她把话说完,沈长河就已经站了起来。然后,完全不出她所料的,他无法自控地晃了晃身子,险些又一次栽倒!钱小环赶忙抱住他的腰充当一块称职的人形支架;也是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他袖口上大片的血迹。
将军病倒了。
这么大的消息,最后却只有将军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知道。谢忱舟推门而入的时候,屋子里简直乱成了菜市场。如她没有想错,里面正上演着一场热闹非凡的家庭伦理剧——
床上半卧着养病的人是将军,地上站的的一男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