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她失望的是,自始至终,沈长河也都没理她。毕竟,她以为以两个人以前的“交情”,好歹他会给自己几分薄面。
……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
李云凌越想越气,可她没有停住脚步。心底有个声音叫嚣着,让她一定要坚持下去,哪怕……连脸都可以不要!
“想好了?”
正当她觉得两腿灌铅之际,沈长河懒洋洋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没头没尾的一个问题,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莫名其妙,可李云凌却答得飞快:“想好了。”
她骨子里是骄傲,可这不等于她就是个不识好歹的傻子。当年沈长河赶走她是因为自己正身处危难、而且她确实也不值得他信任;可这三年里,她能够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城吃得饱、穿得暖,过了些安生日子,要说和沈长河一点关系都没有,那纯属是扯淡。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人是真的“够意思”、够讲究了——不,不是“讲究”,而是太会做人、太会收买人心。
——于私,从他多年前对待自己的方式,到现在如此厚待一个素未谋面的书生,管中窥豹,其为人处世可见一斑:有心机城府,但又不坏心眼儿,为人是靠得住的。于公,从这三年来她所听到的关于西南将军的传闻来看,作为割据一方的军阀,他也够格。
“为什么?”
“因为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总要找棵大树乘凉。”李云凌实话实说:“如今我没了新党这个靠山,思来想去,还是想投奔将军你。”
“不怕我再赶你走?”
“五险一金,包吃包住,工资不少开,我就知足。”李云凌正色道:“再不济,等你再赶我走的时候,我多跟你要点养老金也就是了。”
沈长河微微睁大双眼:“什么五险一金?什么工资?”
李云凌咳嗽了一声,道:“这不重要,总之钱别少给我就行了。”
说着这话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一辆轿车前面。车是进口货,一看就气派十分,可沈长河却只是拍了拍车身,然后转过头对她说道:“陪我走走。”
紧接着又对属下补充了句:“你们把车开回去吧。”
“……”
李云凌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豪华轿车从自己眼前一骑绝尘而去,口中喃喃:“放着好端端的车不坐,走回去?”
“不然呢?”沈长河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难不成我坐车,你一个人走回去么?”
李云凌愣住。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哦对,你是将军,我是属下,不能同乘一辆车。”
话说到一半就被沈长河悠然截住:“其实也并非不能同乘一车——只要你做我的贴身保镖,就可以了。”
李云凌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指着自己的鼻尖,难以置信地反问:“以将军您的武功,用得着我这样的菜鸡保护?”
沈长河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除了这个,你还能做什么?”
李云凌只得闭上了嘴。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一处相当僻静的巷子里,直到这时,李云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跟着他来到了一个死胡同。与此同时,耳边忽然捕捉到细微的声响,她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往前一扑将沈长河压倒在地,随即就是“噹”的一声清脆的枪响!
好险!
她这边惊魂未定,就听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身体倏然一轻,却是沈长河把她扶了起来,悠然道:“几位尾随沈某多时,真是辛苦了。”
李云凌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却见不到十个穿着长袍、梳着短发的男青年堵住了巷口,为首的青年长着张阳刚的国字脸,可眼中却充斥着暴戾之气。他一开口,就是标准的京片子:“辛苦倒是不辛苦,就是可惜了,没要了你的狗命!”
沈长河却笑了:“现在也并不迟——你们手中有*枪,想要我这条命,随时都可以拿去。”
这么说着,他甚至还负手上前走了几步,在几人七步之遥处停了下来,指着自己的心口,脸上则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来,冲这儿开。”
果不其然,几个歹徒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敢动手的。李云凌这时也大跨几步走到他身前,沉声道:“几位兄弟,有话好说,先别急着动手。”
“哎呦嗬,堂堂西南将军居然让个女人来挡枪!”为首之人狞笑道:“让开,否则就连你一起做了!”
李云凌不为所动,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受谁指使?他们出多少钱雇的你们,我们可以翻倍。”
“妈的废话真多!”话音未落,为首之人已经抬手就是一枪。可枪声落地,眼前的女人却仍好好地站在原地,竟然毫发无损——
“先礼后兵,礼尚往来。”李云凌面无表情道:“小爷我给过你们几个机会了!”
话音未落,几人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秒每人脸上、胸前都挨了重重一脚。她的力气是如此之大、速度也是如此之快,以至于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倒了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沈长河稍稍往后退了半步,有些后怕地摸了摸鼻尖:“几年不见,丫头你真是愈发暴力了。”
“几年不见,将军你也是愈发话多了。”
李云凌看也没看他,拍了拍手顺道捡起了掉落在地的枪,又问躺在地上哀嚎连连的几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他?老实交代,不然我可要下狠手了!”
“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为首的青年捂着胸口狠声道:“有种杀了老子!”
闻听此言,沈长河终于微微睁大了一双眯着的眼,讶异道:“谁说要杀你们?”
青年警惕地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反问:“……你要放过我们?”
李云凌也愕然地瞪大双眼看向他,仿佛他那毛发柔软光滑的头顶上长出了两只犄角。
沈长河修长的手指还放在鼻尖上,动作却停住了。他仔细地想了想,蓦然展颜一笑,轻启朱唇,只优雅地说了一个字:
“滚。”
眼睁睁地看着这群放冷枪的小青年一溜烟似的逃远了,李云凌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拍了拍满是尘土的手,仍是面无表情:“将军,现在已经很晚了,您确定还要走着回去吗?”
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她特地把“走”这个字咬得很重,重的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没想到,沈长河的反应却让她险些吐血:“急什么,你饿不饿?”
我饿你大爷!
李云凌气得几乎骂出声来。可不知怎的,在对上他那双妩媚得要命的桃花眼那一刹那,她还是忍气吞声地应了句:“……一切听将军安排吧。”
“哟,两位爷!里面儿请里面儿请!”
被迎进门之后,李云凌犹自发着愣。小二操着纯正的京腔热情地招呼着他们:“客官想吃点儿啥?小店门脸儿不大,菜品可是应有尽有,包您满意!”
对于一个店小二而言,他的态度并无任何不妥;可问题是,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沈长河。
李云凌清楚记得,每个见到沈长河的人第一反应,都绝不是这么淡定的。而这个小二,非但神色如常,甚至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里面都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艳之色。
“两壶西风烈,一碗老爆羊肉,再来只烤山鸡,别的一会儿再说。”
打发走了小二,沈长河领着她随便找了个靠边的位子坐下,然后亲自给她倒了杯水,笑道:“今天辛苦你了。”
“不敢当,职责所在。”李云凌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接过杯子,压低声音问道:“将军先是有车不坐走着回去,再是随随便便就放走了想害自己的人,到底什么意思?还望明示。”
沈长河没抬眼看她,只是淡然道:“你难道看不出来么?想杀我的人不是他们。”
这话说的就很有意思了。如果说“他们没想杀我”,那就只是字面的意思;可如今这句“想杀我的人不是他们”,却多了一层含义——
“将军是说,有人想杀你,但不是刚才这些人。”
“不错。”
“那是谁想杀你?”
“那辆车,你喜不喜欢?”沈长河答非所问。李云凌眉头于是皱的更紧了:“我问你正事呢!”
“先回答我的问题。”
李云凌没好气地甩出一句:“喜欢有个屁用,能白送给我吗?”
“白送给你,你敢要么?”沈长河抬手跟她碰了下杯子,道:“车底下装了□□。”
“……你说什么?”
“而且,”沈长河侧过头看了眼窗外的景色,淡淡道:“现在这个时候,我的临时官邸应该已经出事了。”
李云凌险些没拿住手里的杯子。怔了半晌,她才缓缓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有人想杀你了,而想杀你的人……难道是宗社党?”
宗社党,乃是合众国最大的在野反对势力之一。和新党不同,它的成员绝大多数都是以前燕王朝时期的皇室贵族遗老遗少,理念也是为了复辟旧制,可以说是和新时代格格不入。西南军政府前将军嬴风曾是宗社党暗杀榜上排名第一的人物,若沈长河所言非虚,那么宗社党确实嫌疑最大。
沈长河点了点头:“不只是宗社党,国府乃至几大列强等势力也都脱不了干系。”他笑了笑,又道:“这几年我公然坚决反对东瀛殖民,早就有人想杀我了。”
李云凌沉吟道:“这倒也是。你说国府想杀你,是因为西南军政府的存在威胁到中央集权了吗?”
沈长河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悠悠地叹了口气。这时,小二也终于把酒菜都端了上来,于是他拍开泥封,倒了满满一碗的西风烈,道:“西北特产,尝尝?”
“跟我拼酒?将军可是太失算了。”李云凌面带嘲讽之色,随手接过一口灌了下去——
然后咳嗽得惊天动地,甚至摔碎了酒碗。
“对不起对不起!”李云凌几乎是本能地道着歉,一边忍着咳嗽一边伸手去捡瓷碗的碎片,却不料下一刻胳膊就被拉住了。沈长河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来。”
说罢,不由分说的,他弯下*身子就要替她把碎片捡起来。小二也已经适时地冲了过来,忙不迭连声劝阻:“别别别!两位爷继续用餐,这种事小的去做就好!”
“真的太对不起了,是我不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李云凌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于是拼了命一样地对着小二连连鞠躬致歉。她还想说些什么,沈长河先微笑着道:“有劳。”转过头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问了个让她十分生气的问题。
“你这三年过得不太好?”
“你派人监视我?”下意识地说出六个字,她随即后悔地改口道:“不是,我过得好坏关你什么……”
“听唐夫人说,你这几年喜怒不形于色,也没怎么笑过。”不甚明亮的灯光之下,沈长河俊美无俦的脸上居然露出了近乎悲悯的神情:“这次见你,竟觉得有些陌生了。”
“将军是特地来取笑我的?”李云凌喝得太急以致酒劲儿急速上头,眼前的景色都有些花了,可她还是冷冷道:“李某自己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将军实在是太多虑。”
沈长河被她怼得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当初,是大环境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也改变了他的性格;而如今,眼前这个让他莫名牵挂了数年的姑娘,人生轨迹和性情却也因他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他确实后悔了。
后悔到什么程度呢?后悔到,他这次进京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她安身立命之所,发起心理攻势,试探她、诱惑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更可悲的是,“对不起”这三个字,以他如今的身份和立场,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了。
——对于自己的外表,沈长河一向很有自信、也确实有自信的资本。此次两人时隔三年后再相见,他本有十成把握让她像初见之时那般老老实实“就范”随自己回去,可没想到,她见到自己的第一反应竟是逃避,第二反应则是暴怒到动手……
这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一万分的不痛快。
饶是如此,沈长河还是不动声色地保持住了自己多年来已养成习惯的良好形象。眼见着对面的女子晃晃悠悠坐都坐不稳了、显然已是醉意难当,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半是自言自语道:“酒量不佳就不要逞强,这个道理难道还要我教你么?若我真动了恶念,你该怎么办。”
“要你管……”李云凌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困,甚至抬头都有些吃力,索性往桌子上一趴,嘟囔着骂出一句:“老子去你大爷的!”
“我没有大爷。”
“那就去你妈……”
“我娘早就死了。”依稀听得那人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我爹也是。”
“……是够惨的,哈哈哈哈哈哈。”她甚是开心地笑了几声,终于晕晕沉沉睡了过去。
刺杀(一)
这一觉睡得极香。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可李云凌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之上。 环视了一番四周雪白的墙,她很快就注意到了放在木桌上的钢制托盘,然后才意识到这里是洋人开设的西医医院——
为什么醒过来之后就是在医院里?
她惊悚地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又兔子般灵活地跳下了地,大声吼道:“将军呢?!”
“李小姐,求您别喊啦。”就在此时,一名身着军装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一脸无奈地捂着额头:“你是没伤着,可将军为了保护你受了重伤,现在人还昏迷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