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刚才被沈长河厉声训斥一句之后,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却不料沈长河竖起右手食指,低声道:“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才又道:“好了,你问吧。”
“为什么要故意惹她发火?”李云凌开门见山地发问:“我知道将军你不是这样的人。”
与此同时,圣玛利亚医院门口。终于见着自己主子出来的高桥光秀急急地迎了上来:“小姐!那人怎么样?”
“边走边聊。”伊藤美咲面色有些凝重,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约莫百余步,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他都知道。”
高桥光秀一脸懵懂:“他知道什么了?”
伊藤美咲会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袖子里抽出一支小巧的笔状事物。高桥光秀仔细看了看,讶异万分:“这是录音笔?”
“大洋国的最新发明,兄长给我的。”伊藤美咲直言不讳道:“本想套套他的话,或者找找他话里的漏洞让他作法自毙,却没想到反被他将了一军。”
“小姐的意思是,他早就知道您藏了这东西?”
“对。”
高桥光秀难得肃然:“沈长河这个人,似乎,并不愚蠢。”
伊藤美咲道:“不是‘似乎’,这是事实。非但如此,他手下的情报网也丝毫不逊色于帝国特情机关,而帝国此前密切监视此人竟对此一无所获,实在匪夷所思。”
顿了顿,她异常冷静地说了句:“比如现在,他的暗哨极有可能就盯着你我二人。”
沈长河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刚才似乎有些紧张,这会儿才终于放松了下来,随口道:“嗯?你说什么?”
“将军你刚才是不是精神恍惚了?”李云凌捂了捂额头,险些笑出声来:“我问的是,您今天故意激怒她有什么好处?我们已经以此为借口推迟了和谈,对那女子客气些不好吗?”
沈长河淡淡道:“东瀛人凶狠嗜杀,不怜弱小,行事毫无底线——对这些沐猴而冠之辈,又何须好言相向。”
“……您这是偏见,将军。”
“只有圣人才没有偏见。”沈长河一本正经道:“我像是圣人吗?”
李云凌于是无话可说。她选择换一个话题:“我似乎听见她刚才说,迟早有一天东瀛会让我国臣服的——这也太嚣张了吧!”
沈长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嘴长在她身上,想说什么是她的自由。”
“……”
李云凌肃然道:“将军,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你心可真大。”
沈长河眨了眨眼:“哦?我该作何反应?”
“起码应该生气的吧?”李云凌不解地看着他:“将军你不是挺擅长跟人吵嘴架的么?怼回去啊!”
“怎么听着就不像好话……”沈长河难得有些郁闷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才咳嗽了一声,正色道:“没什么好争论的。伊藤美咲说的都是事实,大秦与扶桑迟早会有一战。”
“嗯,这点我倒是完全赞同!而且单看两国经济、军事实力及科技水平之间的差距,一旦开战,我们这边基本上是必败无疑了。”
对李云凌的这个反应,沈长河属实有些惊讶。扶桑已在大秦合众国殖民二十余年,绝大多数秦人百姓乃至官员都对东瀛人十分厌憎,也都相信两国之间将来必然会发生战争;可能够看清局势、看清他人优势和自身劣势、从而清醒地认识到结局如何的人,却并不多见。毕竟,几千年来大秦都是玄天大陆诸国连同墟海周边几个岛国的效仿、学习对象,是宗主国、中央帝国,秦人们早就养成了绝对无可撼动的心理优势,又岂会客观、理性地重新审视如今的国际局势?
“不错。”沈长河叹息一声,神情有些凝重:“大秦现在与列强和谈,就如同把一头肥羊送到屠夫刀口下,主动任人凌迟宰割。”
所以,这样的“和谈”自然是能拖一天是一天,拖到进行不下去才是最好的。
那天晚上要杀他的人不是东瀛人,也并非宗社党,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沈长河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目前他还分不出精力、也没到成熟的时机去找幕后主使算总账:“那些人”可以为了权力而无视大局窝里反,他却不能、也做不到那么自私自利、手狠心黑。
他终究还是个有底线的人。
这之后,又是平静无波的三天过去。期间沈长河毒*瘾发作了一次,这回严重得竟整整折腾了大半天,李云凌饶是力气再大、身体再好,可为了控制住他无意识的剧烈挣扎也累到几乎虚脱。直到对方戒*断反应结束、意识重新清醒过来,她才堪堪松了一口气,气喘吁吁地问出了已经憋在心里好久的问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吸*毒?如果我没看错,你这应该是‘失乐园二号’吧?”
沈长河虚弱地张开双眼,声音也嘶哑的不成样子:“云凌真是厉害,连毒*品种类都能认清——不错,就是失乐园二号。”
“将军你别用这种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我又没碰过这鬼东西,也没钱消受。”李云凌白了他一眼,抱怨道:“你自己就是医者,怎么能容忍自己沾上这些不该碰的毒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虽然不想解释,但我并不是主动吸*毒的,你不要误会。”沈长河疲惫地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般覆在下眼睑处,本就深陷于额头下的眼睛衬着一张白里发青的脸,更显出十二分的憔悴惨淡:“谢谢你,小丫头……以后少不了还要麻烦你。”
“甭客气!”李云凌大大咧咧地一拍他肩膀,道:“将军你放心,只要你给我开一天工资,我就保证不会让你再被毒*瘾缠上。”
“哦,你有把握?”
“有七成。”李云凌老神在在地答道:“若论治病救人公子……将军你在行,若论用毒解毒,我还是很拿手的。”
“用毒高手?没看出来。”沈长河此时精神恢复了些,甚至有力气讥笑起她来。李云凌撇了撇嘴,有点尴尬地笑:“嗐!看不出来是正常的,用毒不是我主业,我主业……”
“是新党杀手。”沈长河微笑着接过她的话头。
李云凌沉默了一下,才无奈道:“将军,恭喜你,又成功地把天给聊死了。”
她定了定神,才继续道:“曾经是,现在早就不是了——你调查我?!”
“五年前确实查过。”
“这就是你三年前赶我走的原因?”
“对。”
“你查到了什么?”
“太原府人士,三岁失怙,同年被鬼医叶世安收养,十六岁离开叶府加入新党,因武学天赋成为杀手。”
“……说的都对。还有别的么?”
沈长河坦然道:“没了。”
“所以你这次来上京找我就是为了我的武学天赋和解毒的本事?”李云凌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沈公子不愧是沈公子,多少年过去还是这么无利不起早、不做无用之功啊!”
沈长河摸了摸鼻子,一脸无辜地反问:“你当初效忠我是因新党指示,如今是为了什么?”
“……”李云凌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是啊,他利用她的武功、用毒之术,她又何尝不是想从他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此一来,他与她本质上并无区分,她又有什么资格质问沈长河?
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门口值守的副官八卦地凑上前去,神秘兮兮道:“怎么啦?您跟将军又吵起来了?”
“哪儿敢啊!”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然后猛然意识到哪里不对:“我没跟他吵架,你听见我们大喊大叫了吗?”
副官张牧嘿嘿一笑,神秘兮兮附耳上前道:“这几年里将军有时会提起小姐您,他说你以前就很喜欢跟他斗嘴,每次吵架之后都是一个人垮着脸跑出去。”他指了指她的脸:“呶,就像现在这样。”
李云凌郁闷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了一句“有那么明显吗?”之后,才后知后觉道:“他?提起我?得了吧,我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人家可是大将军,我何德何能让他挂念?你就扯吧,我出去走会儿。”
探病
走在夜晚的上京长安街主干道上,李云凌居然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虽然现在仅仅是工业革命初期向中期过渡的阶段、很多现代工业都没发展起来,但作为合众国最发达城市的首都上京已经在很多主路上铺设了柏油马路,长安街也不例外。李云凌所走的这条路应该是刚浇完沥青没多久,因为一路上那股刺鼻又熟悉的味道一直萦绕身边、挥散不去——
只不过,她非但不觉得闻着难受,反倒多了些许怀念的心思。
可惜,如今的这个世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理解她如今的心境了。
李云凌正有的没的胡思乱想着,马路旁边巷口墙边张贴着的通缉令忽然出现在她视线范围内,也立时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快步上前仔细读了一遍,她才发现上面被通缉的人竟是苏烬!
虽然之前早就知道苏烬现在是通缉犯的事,可亲眼看见之后还是给她带来了相当大的冲击。想当年两人在太原共事之时,新党还只是不被承认的在野党而已,起码不算是非法组织,如今却成了不能再公开场合提及的“乱党”,李云凌内心深处就是一阵唏嘘。
“请问,圣玛利亚医院离这里多远?”
正当她看得入神之际,身后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李云凌愣了愣,才警惕地转过身去,话还没说出来人就彻底怔在原地了——
金发蓝眼,西服革履,气质高旷。此人汉语说的流利熟练,没想到竟是个西洋人!只是,这洋人男子漂亮归漂亮,却是一点阴柔之气都没有的阳刚俊朗之美,身形修长且矫健有力,面色是泛着红润的健康的小麦色,一双海洋般湛蓝深邃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这才有些歉意道:“抱歉,原来是位可爱的女士。”
“……”李云凌早就知道洋人说话都是这个调调儿,可被人称作“可爱”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向来厚如城墙的脸皮也架不住地红了起来,半天才想起来对方是在问自己一个相当敏感的问题:“我不知道,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对方却并没放在心上,甚至还对她笑了笑。饶是常年对着沈长河那张脸的李云凌居然被他这笑靥如花唬得发起了呆,直到人都走远了,她才猛地记起正事儿来,二话不说兔子一般蹿了回去。
她冲进病房的时候,沈长河那厮正和副官张牧下棋。沈长河一向棋艺不佳,这回也不例外,好好一盘棋被他下得七零八落、丢盔弃甲,而张副官居然完全不给他这个大将军一点面子,把自家主子杀得溃不成军之后居然还嘻嘻笑道:“老大,属下劝您一句,您还是放弃下棋这个爱好吧,术业有专攻嘛!”
“这次是发挥失常,再来一局。”
沈长河脸不红心不跳地打乱了棋子,正准备真的“再来一局”时,终于发现了站在身边默默观战的李云凌,没事儿人一般地开了口:“回来了?”
这是句废话,但李云凌总算能接着这句废话把自己想说的事情说出来了:“我在长安街遇到了一个洋人,他主动找我问路,说是要来圣玛利亚医院……”
“你是因为担心我,所以才提前从外面回来的?”沈长河弯了弯一双妩媚的桃花眼,神情间逐渐染上了些许笑意:“谢谢你,云凌。”
被他这么一坦诚地致谢,李云凌心里原本那些委屈、不痛快居然瞬间就烟消云散了,情绪转换之快使得她自己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李云凌,你可要点儿脸吧。被人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就缴械投降了,只因对方是个大美人?颜狗也是有尊严的好么!
她在内心里拼命地骂着自己,嘴上却非常诚实地说了下去:“那人可能比将军你大两三岁,金发蓝眼,汉语说得很好,看上去应该是安雅人。我不知道他问医院在哪儿是何居心,害怕又是伊藤美咲那样不安好心之徒,所以才……”
她话没说完,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李云凌目瞪口呆地望着走进来的男人,而那男人也略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迅速移开视线,然后居然大步上前给了病床上的沈长河一个热情似火的拥抱:“长河老弟,好久不见!”
这是……什么情况?
李云凌被这一连串变故刺激得除了张大双眼之外,已然连思考的能力都不复存在了。却见沈长河似乎被他这“熊抱”撞到了伤口,疼得轻轻咧了咧嘴,苦笑道:“是很久不见了,上次你来大秦旅游还是在十年前。”
“好在这些年来成了你们国家的‘大明星’,报纸上隔三差五就刊载关于你的新闻,否则我都要不认识你了。”洋人青年终于松开了抱着他的手臂,稍稍后退半步认真打量了他一番,才啧啧道:“老弟你真是越长越像亚罗斯·霍尔木兹了,反倒是你妹妹更像秦人。结果报纸上的新闻告诉我,她竟成了吐火罗人的大主教,而你反倒继承了你母亲的衣钵成了秦族?用你们的话说,这真是世事无常啊!”
亚罗斯·霍尔木兹这个名字,李云凌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但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沈长河甚是腼腆地笑了笑,然后岔开话题:“玛其尔姑姑和海因里希姑父最近可还好?”
“我父母好得很,老爸卸任之后就带着老妈满世界飞,逍遥快活的很呢。”洋人青年道:“只是老妈偶尔还会提起你的生父亚罗斯先生,她本就是多愁善感的性子,总是难免感伤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