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河眸光闪动,反问道:“出国?”
李云凌道:“对。早年我参加新党,是因为觉得他们的理念可以救国救民,可以复兴国家。可是这几年来愈发觉得自己心力不足,忽然醒悟连自己都无法救赎,又何谈拯救国家、力挽狂澜?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穷,所以只能自救。”
“达则兼济天下,达则兼济天下……”
沈长河似是自言自语般将一句话仔仔细细咀嚼一番。李云凌这句话看似说的是她自己,可又何尝不是说给他听的?“我穷,所以只能自救”下一句潜台词合该就是“你有能力,可以兼济天下”。李云凌见他难得陷入沉思,额头上却不知何时渗出了点点汗珠,脸色也由惨白逐渐开始发青,不由得有些担心:“你是不是疼得厉害?”
她虽然没吸*过*毒,可却见过不少瘾君子,所以深知毒*瘾发作起来有多么痛苦。最开始的时候也许只是对那种虚无缥缈快乐的渴望,稍久一点就会演变成难以忍受的绞痛,并且那种疼痛是会逐渐蔓延的——向周身的每一处关节、每一个角落里蔓延、侵蚀,直至耗尽全部的生命力。
“是很痛苦,但我已经习惯了。”沈长河一脸的不在乎,却不料下一刻李云凌伸出手去帮他擦了擦脸,关切道:“我知道这有多难受。不用硬撑着,我不会笑话你的。”
她本以为自己这一番话能让他感动,结果却换来后者一声失笑:“你是想听我痛苦呻*吟,还是别的什么?”
“……”瞬间冷场。
于是李云凌尴尬地缩回手去,讪讪道:“你是怎么染上的毒*瘾?”
“此事说来话长,没有必要刨根问底。”沈长河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头,忽然态度很是认真地说了一句:“云凌,我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追随我你会失望的。”
“我早就知道了,将军您擅长趋利避害,懂得取舍。”确切的说,早在西南凉州那几年,她就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可我也知道,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你才比萧子业更擅长做一名政客。也许你现在是个很现实的人,不排除以后还会有所改变,我也期待着将军你的转变。”
刺杀(三)
三天后的正阳门大街,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卖报的小童从报馆出来,一路小跑着穿过马路、又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边用力地挥动着手里的报纸:“号外号外!西南军将军沈长河遇刺,凶嫌疑为东瀛浪人!”
倒也没有什么人搭理他:毕竟,这个消息已经沸沸扬扬地传了三天,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小报童跑了段距离,正有些口干舌燥打算找个歇脚的地儿,却听一人用生硬的汉语道:“小孩子,给你钱,报纸一份,拿给我!”
“好嘞!”报童收了钱,兴奋地拿了份报纸递给那人。目送着他跑远,说话之人才恨恨地用日语骂了句:“混蛋!到底是哪个蠢货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动手的!”
“真是浪人动的手吗?”
轻柔婉转的女声不紧不慢地响起:“我却不这么想。”
男人疑惑道:“美咲小姐认为这件事另有隐情?”
“沈长河这个人,不简单。”说这话的女子约莫二十四五岁的模样,身着一袭浅粉色的和服,如云般的漆黑长发绾成东瀛时下最流行的发髻,衬得一张雪白*粉嫩的小脸如同出水芙蓉般惹人怜爱,可五官却偏偏生得极为凌厉明艳,令她整个人立时少了些女子的娇柔之气、而平添了几分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霸气!
“不过是个混血贱种,能得来如今的地位、权势全靠着吃他老娘的老本儿。”男人不屑道:“区区一介文弱书生,连一场正式的战役都没打过,就敢跟我东瀛帝国叫板!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混血贱种?此言不妥。”被称作“美咲”的女子轻声纠正道:“我倒觉得,他这容貌生得极好,哪怕是我国天皇源明澈年轻时,也比不上他十分之一的美貌呢。”
她如此直呼天皇姓名,男子却丝毫不以为意,接着她的话头道:“可连个血统都不纯正的人,秦国怎么能容忍他做割据一方的军阀?放在我国,这样的杂种根本没有任何从政的机会!”
“父亲大人曾说过,白人血统本就优于黄人,甚至曾想过在帝国内部推行‘换种’政策,只是囿于时局而未实行,是为憾事。身为弱势群体却鄙夷强者,这是无可救药的愚蠢。”
伊藤美咲淡淡道:“光秀君,希望你说话时多动动脑子。”
“……是,属下知错。”高桥光秀被她训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低眉顺眼地应道:“可是被这杂种……被他这么一搅局,和谈计划就被迫推迟了,非但如此,西南军政府甚至有了借口拒绝与我们谈判,这样一来,帝国在秦利益必将受损!小姐,此人当真可恨至极,我们就任由他破坏我们的既定方针吗?”
伊藤美咲道:“急什么。秦人自古最擅长内斗,此事一出,最着急的应该是秦国总统府,而不是帝国,陈武他们自然会替帝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西南将军。”
男子恍然大悟:“然也!您这么一说,我们就不担心了。晋作少爷那边可是失眠了三天……”
“兄长本就不擅外交之事,父亲大人委他以此重任,实在不算明智之举。”伊藤美咲淡笑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不如我们现在就去会会这位混血将军,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病房里,李云凌举着刚刚削好的苹果,好奇道:“回鹘人?那不就是突厥……”
“根本不一样。”沈长河一把抢过她手里的苹果,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因为嘴里塞了东西,他接下来的话有些模模糊糊的:“确切的说,回鹘人历史上曾与吐火罗人有过很深的交集,在独神教入侵西域的进程中大部分吐火罗人融入了回鹘人之中,最后才形成了如今的回鹘汗国。”
李云凌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吐火罗人都是金发碧眼,回鹘人和突厥人却是黑发黑眼,结果你告诉我他们之间没有关系?”
“有关系——只不过,是仇人的关系。”
“仇人?你是认真的?”
沈长河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骗你作甚?几百年前回鹘人帮着燕国差点把突厥灭国。只可惜,这些吐火罗人的后裔最后却站在了吐火罗的对立面,因为共同的宗*教信*仰而成了突厥的附庸。”
大概是因为无聊,这天两人聊着聊着就说到了沈长河的父母,进而提到了吐火罗人和拜火教。沈长河自己是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可因着骨子里一半的吐火罗血统,他也曾主动了解过这个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恰巧李云凌对这些又很感兴趣,不知不觉就从早晨聊到了中午。
“‘可惜’,你这两个字用的很有意思。”李云凌接过他递过来的一瓣橘子,也含含糊糊道:“将军,你更喜欢吐火罗人,是吗?”
沈长河怔了怔,才斟酌着词句答道:“我是同情他们。这个民族曾经受过那样多的苦难、差点灭族,如今虽然高昌帝国为它正名、恢复了拜火教正统,可纯种吐火罗人还是消失殆尽了。”
“纯血很重要吗?”
李云凌愕然地看着他:“你自己就不是纯血,说这话真的合适么?”
“非常重要。”没想到,沈长河丝毫不以为忤、却异常严肃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好好想一想,吐火罗人为什么会被欺压上百年不得翻身?就是因为血统稀释导致的传统丧失。文化认同没有了,民族自然也就不战自溃。”
李云凌眨巴着大眼睛,半晌才感慨道:“有道理!我好像被你说服了。”顿了顿,她又问道:“可是……”
“我饿了。”
不料,沈长河却没给她继续刨根问底的机会,眨了眨眼道:“你去跟副官说,让他准备好饭菜,再温一壶上好的竹叶青……”
正在这时,副官却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将军,东瀛扶桑国首相伊藤智和的千金求见。”
“来得真是时候。”
沈长河不屑地谩声道:“请她进来吧。”
当来人款款而入之时,李云凌竟有些看呆了。她本以为见过沈长河、裴毓秀这样的美人之后,任何人都不会再让她动心了;可眼前这个东瀛女人却破天荒地让她这个同性都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声:好美!
漆黑的发,雪白细腻的肤,细长妖媚的眼,不深不浅却精致得恰到好处的五官,玲珑有致的娇小身材——这个女子,容貌之艳美堪称绝代妖姬。
“沈将军。”她颇有礼貌地福了福身,柔声道:“我是伊藤美咲,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沈长河却正眼都没看她一眼,语气客气而疏离:“美咲小姐大驾光临,沈某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伊藤美咲柔柔弱弱地笑:“听闻将军遭遇歹人刺杀,家兄很是挂怀,特遣我代他看望。不知将军伤势如何了?”
沈长河终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睛伤的不重,此时已经拆了纱布,仅仅于眉骨可见一道浅浅的伤口,倒也并不明显。而在伊藤美咲这边看去,面前卧坐于榻上的年轻男子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某个四字成语有了刻骨的体会——
祸国殃民。
是个祸国殃民的尤物。
在此之前她也并非没见过他的照片,可却没想到,他本人竟比照片还要美得令人心惊。只是,如今这绝色男子却用他那双幽深的灰绿眸子斜睨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不劳大使挂怀,沈某命不该绝,这次勉强逃过一劫。”
伊藤美咲却并不生气,仍是面带笑容:“不知将军是被何人所伤,嫌犯是否已经落网?”
沈长河一挑长眉,好笑道:“我也很想知道杀手是谁,美咲小姐。”
他话里句句带刺,可伊藤美咲却一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她莞尔一笑,很直白地说了下去:“外界传闻是浪人行刺将军,可我认为这里定是有很多误会,将军最好还是不要因为偏见而这么早下定论吧?”
“哦?我有说过已经认定是东瀛人动的手了么。”沈长河懒洋洋地向后靠了靠,长睫眯起:“美咲小姐,想象力丰富是好事,可过犹不及啊。”
换做一般人,沈长河这把天生生聊死的阴阳怪气之下早就被气的拂袖而去了;可这次,他的对手是伊藤美咲。后者安静地等他说完,才保持着动人的微笑,道:“五年前在太原府,将军被人诬陷为杀人嫌犯之时,可还记得自己都做过什么辩解?”
此言一出,气氛诡异地沉寂了。李云凌几乎是惊悚地看了一眼沈长河,却发现后者神色如常:“我说过什么?”
“那时将军辩解说,没有证据就不能随意定一个人的罪。”伊藤美咲悠然道:“这句话今天也原样奉还给将军,望将军三思。”
沈长河也悠然道:“本将军自己都记不清的陈年往事,美咲小姐居然还记在心里,真是受宠若惊。莫不是美咲小姐看上了我这一半的所谓白人血统,所以才对我格外上心?”
听完后半句,伊藤美咲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方才她故意说出沈长河的往事,一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二是告诉他东瀛的情报网已经摸透了他的老底,给他个下马威。却没想到,沈长河根本就没怕她这威胁,反而用今天上午刚刚发生过的事明明白白的告诉她,他对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也都了若指掌!
这个男人,真有意思。
伊藤美咲的眼睛里闪动着诡异的光,看向他的视线也越发贪婪起来。李云凌本能地被她这露骨至极的斜佞眼神吓得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毕恭毕敬道:“美咲小姐,我家将军并非有意为难你们,只是从案发现场情况来看,被炸死的歹徒确实极有可能是东瀛浪人,所以……”
“退下。”
她的身后,沈长河冷冷截口道:“还轮不到你插嘴!”
“……”李云凌立时就感到了委屈,之后就是愤怒。可沈长河话虽难听,说的却是事实,于是她只得忍气吞声地闭上了嘴。伊藤美咲眸光闪烁,道:“实话实说,我确实很喜欢你这张脸,将军。不过喜不喜欢归一码,将军拒绝参加和谈会议又是一码,美咲问你这些只是为了公事,希望将军不要把私人偏见带进来。”
“现在就明确地告诉你,伊藤美咲小姐。”沈长河微微扬起尖削下颌,冷笑道:“本将军一向对东瀛干涉他国内政、殖民扩*张的行径憎恶非常,这次遇刺更加坚定了我的此种所谓‘偏见’。”
他忽然探身向前凑近了些,很是平静却又流里流气地说了句:“本将军还就是看不上你们东瀛扶桑了,怎么着?”
李云凌这次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她甚至连刚刚还在生的闷气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沈长河这没有半点儿求生欲的发言,无疑是彻底得罪了眼前这位尊贵的扶桑首相千金;而得罪了首相千金,就等于是得罪了伊藤首相本人、乃至整个扶桑帝国。
可更令她没想到的是,伊藤美咲听完之后居然再次娇笑了起来:“有趣,沈将军真真是个妙人儿!好,既然将军坦诚相告,美咲也不敢有所保留。”
她上前几步,附在沈长河耳边轻轻说了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整个国家跪伏于帝国的坚船利炮之下——咱们走着瞧。”
刺杀(四)
待“送”走了伊藤美咲,李云凌才谨慎地嗫嚅道:“我现在能发问了吗,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