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李云凌瞬间就瞪大了一双本就很大的眼睛。她昨天是喝醉了,可却并不等于就完全忘了昨晚都发生过什么:自己明明心不甘情不愿地“陪”着沈长河大半夜吃了顿夜宵,怎么一觉醒来就发生了这么可怕的变故?
想到这里,她立刻一把拽住男子的脖领子,厉声问道:“他人呢?”
“……”那人似乎被她吓到了。李云凌这时也意识到了自己所作所为的不妥之处,讪讪地放下手:“他不会死吧?”
“呦,您这是在关心将军吗?真是令人喜出望外呀。”青年嘿嘿笑了声,又道:“将军说了,李小姐要是先他一步醒过来,就告诉你他快死了。”
李云凌于是冷笑:“这么说,他是装的了。”顿了顿,她恶狠狠地甩出一句:“如果又是唬人的,那就让他真的去死吧!”
“不是装的。”
李云凌假装没听见,兀自披了身衣服穿了鞋就要出去晒晒太阳,却听青年在她身后笃定道:“是真的。将军伤的很重,昨夜刚做完手术,不信你可以去问大夫……”
话音未落,李云凌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她冲出去的时候,门外走廊里已经站满了人。
确切的说,是站满了记者。好不容易从一堆举着相机的人里钻出来,她不顾外面卫兵的阻拦就要往里闯,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云哥?”
于是李云凌惊愕地回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向来人:“苏烬?你怎么……”
话未说完,她的人也被苏烬给拽到了一旁。趁着人多,苏烬把她拉到角落里,压低了帽檐,同时也压低了声音:“苏烬这个名字还是别叫了,我现在叫韩清。”
李云凌这才反应过来。是了,现在新党已是非法组织,而身为新党上京分部负责人的苏烬,理所应当地也成了通缉犯,自然再也不能用原来的名字行走于世间了。她略带歉意地咳了声,改口道:“好,以后就叫你韩清。”
苏烬嘿嘿笑道:“云哥叫我小清就好!话说,你怎么也在这里?也是来探听沈长河的消息吗?”
这个“也”字用的就很有灵性了。李云凌敏锐地接着他的话头反问:“新党对他有兴趣?”
“那是自然了。”苏烬毫不见外道:“毕竟他可是两大军阀之一!说起来,上次见他时他还只是个体弱多病的书生,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没想到居然当上了将军。对了云哥,你为什么也来了这里?”
李云凌想说实话,可一想到苏烬那藏不住秘密的性子,只得临时扯了个谎:“我只是看病的,路过此处,见着热闹就想着凑一下。”
“那你还往里闯?”苏烬眨了眨眼:“不怕那些卫兵揍你?说实话吧云哥,你是不是真的投靠西南军政府了?”
看来苏烬一点都不傻,也一点都不好蒙。李云凌垂下眼帘想了想,才郑重答道:“对。可我早就不是新党成员了,这么做没什么不妥吧?”
“不妥倒没什么不妥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苏烬面色忽而有些凝重,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这几年我党与西南军政府多次接触,沈长河的态度都十分暧昧,既没有答应合作却也没做出过什么不利于我党的事。不过他态度虽然并不明确,可从他这几年来主政西南的种种举措来看,此人并不赞同民*主自*由之制。所以我担心,迟早有一天他会站在我党的对立面上。”
李云凌沉默。正当苏烬想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死寂时,就听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道:“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沈长河绝不会背叛共和之制。”
“可现在也是共和,云哥,你看看,国家都成什么样子了!”
苏烬终于有些急了。三年不见,如今的他早已褪去当初的稚嫩青涩,年轻英俊的面容多了些刀刻斧凿般的分明棱角,俊美得就像艺术家精心雕刻的塑像,唯独不如从前的是那双原本纤尘不染的深邃眼眸,如今竟也沾染上了世俗的尘埃。
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苏烬本能地红了红脸,续道:“若说支持共和,如今的维新政府与我们并无不同,可现在这个名存实亡的共和能给人民带来幸福吗?不能!老百姓还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与几十年前并无任何不同!就算沈长河赞同共和,可若将来有朝一日他能改朝换代,行的却仍是换汤不换药的专*制*独*裁,那又与现在有何分别?!”
李云凌怔了怔,半晌才堪堪挤出一句:“我没想过这些。”
“若真有那么一天,新生的合众国在他手里走上倒行逆施之路,云哥你就这么看着吗?”苏烬涨红了一张小麦色的脸,低低质问道:“若他还不如现在的陈武,本就多灾多难的国家又会陷入怎样的深渊之中?云哥,你真的仔细考虑过吗?”
“够了。”
终于,李云凌冷静异常地截口道:“我不知道,你也不要再问我了。我没有你们这么高尚的情操,还顾得上天下苍生、国家未来;我李云凌从来就只是个凡夫俗子,不求兼济天下,但求独善其身。”
“可……”苏烬还是不甘心地想说些什么,却像看见了什么可怕景象似的神色突变,紧接着只留了“保重”二字便匆匆掩帽而去。李云凌本能地回过头去,却见方才告诉她沈长河伤情的青年军官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嘴角噙着暧昧的笑容:“李小姐,你不是要看望将军么?”
李云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身体也转了过来,直面向他:“是啊,不过看阁下这不紧不慢甚至有心思笑出来的样子,将军该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军官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忽然俯身贴在她耳边道:“外面人多,进来说话。”
她进来的时候,病房内空空荡荡的很是寂静。沈长河背对着她半卧在床上,单薄的肩倚着雪白松软的枕头,乌黑柔顺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远远望着他这背影只觉雌雄难辨,竟像极了清清冷冷、遗世独立的绝色女子。
“听说将军为救我受了伤,属下……很是感激,”顿了顿,发现他没什么反应,她又补充了一句:“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沈长河微微侧过头去,却没看她,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你出去吧。”
“是,遵命!”李云凌如获大赦般掉头就想走,却听他立刻补充了句:“云凌,过来。”
眼见着那青年军官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李云凌这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你”指的并非自己。不明所以地凑上前去,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看向他,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只见这世人口耳相传、吹捧到极致的沈大美人,此刻赤*裸着左边的上半身,石膏并着绷带层层叠叠缠绕着小臂然后绕过脖颈吊了起来,左边的眼睛也用纱布遮住,甚至能看到那里渗出的些许血迹。不只是这些,他那对于男人而言过分纤细的腰身也裹了不知多少层纱布,此时这雪白色的纱竟已经被血染成了淡淡的粉色。
“很好笑么?”沈长河板着脸用仅剩的那只幽绿右眼看向她,语气微冷。李云凌立刻噤声,很是恭敬道:“属下不敢。”
谁知,下一刻他自己却也笑了起来。李云凌愕然地看着他由开始的微笑逐渐变成放肆的大笑,直笑的她头皮发麻:“笑得这么大声将军不怕把记者给招进来?将军你眼睛还好吧,不会落下残疾吗?”
沈长河边笑边用那只还算完好的右手指着她的脸,断断续续道:“你,你没照过镜子吗?你的右眼……我的老天,这是熊猫成精了吗?”
闻言,李云凌几乎是从床边蹿了起来,直接蹦到立镜前面,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自己,才转过身去佯怒道:“你耍我?!”
沈长河又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他却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暗红色的血竟沿着一边嘴角汩汩流出!李云凌终于也笑不出来了,随即奔到他近前半跪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失声叫道:“将军……沈长河!你别吓我啊!”
昨晚她醉酒之后,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才会把他伤成这样!
话音刚落,她却被沈长河一把揽到身前。后者尖削的下颌轻轻抵在她的肩头,低低喘息着道:“别怕,我是毒瘾犯了,不是伤重,死不了。”
李云凌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厉声喝问:“毒瘾?什么毒瘾?!”
沈长河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艰难地说了下去:“这几年我染上了罂草之毒,如今已经到了离开它三天就无法忍受的地步……此事不要同任何人说,你……一定要按住我,帮我戒掉它,求你……”
李云凌听了他这话,多多少少明白过来了些,当即应道:“好,你放心,此事就交给我。你的伤真的没事吗?”
“我昨晚提示过你,那时我就已知道府邸会出事,怎么会回去送死。”沈长河的声音越来越哑,甚至带上了些焦躁不安:“我是装的。怎么样,像不像?”
这么说着,他揽住李云凌腰身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收紧了,疼得李云凌一个哆嗦,随即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你……毒瘾发作的更厉害了,是么?要我打晕你么?”
“……”沈长河苦笑着叹了口气,才道:“戒毒必须依靠自己的意志,你这么做是无用功。”停了一下,他又道:“多陪我说些话,也好分散下我的注意力,好吗?”
刺杀(二)
“好,你想听我说什么?”
“从前在百越军营中,你说过的那些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我都很喜欢。”
沈长河虚弱却连贯地说了下去:“你的父母呢?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在上京生活,他们不担心么?”
闻言,李云凌沉默了。忽然,她说了句让他听不懂的话:“他们都很好,只是,大概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了。”
“原来如此。”沈长河微微一笑,道:“难怪你一直独来独往。”
“将军也差不多吧。”话一出口,李云凌立刻后悔地想给自己几个大耳刮子!可没想到的是,沈长河却丝毫不以为忤,仍是微笑着:“虽然我的父母早已不在,但……其实,我是见过母亲的。”
“……”这次,轮到李云凌目瞪口呆了。
“母亲送我离家的时候我刚三岁,记不得什么事。”沈长河很平静地说道:“何伯也对你提起过吧?我这条命,是母亲用她的命换来的。”
“……请将军节哀。”
“她在把我托付给龙五爷的两年之后,就病死了。”沈长河继续道:“后来我才听说,她临死之时只留下一句话。”
“她说,终于可以再见到你了,沈慕归。”
“甚至瞑目之前,她叮嘱属下如何照顾萧子业,却唯独没提过我和妹妹。”
李云凌听得心里越发难受,而面前的男人却只是淡淡道:“云凌,你说,我该不该恨我的父母。”
李云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更恨的是沈慕归,对吧。直觉告诉我你在潜意识里认为是他剥夺了你应当得到的母爱,让你早早地成了孤儿。”
她只是随口分析了一句,却不料沈长河也愣住了。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爽快地承认道:“不错,你的直觉很敏锐,分析得也是一针见血——我是恨沈慕归。不仅是恨,听了他那些过往事迹之后,我还认为他简直愚不可及。”
李云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在她的印象里,沈慕归早就被世人塑造成了一位人格完美的、大公无私的伟大政治家兼为了理想不惜牺牲生命的殉道者,无论如何,她都没法子将此人与“愚蠢”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可如今给出这么冷酷无情评价的不是别人,却正是他的儿子。
“我似乎明白了……将军为什么会在主政西南这几年里实行开明□□。”她恍然大悟一般道:“你在效仿嬴将军!”
“不错。”
李云凌又问:“可是将军,你为什么要跟我这非亲非故且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说这些?”
沈长河云淡风轻道:“随便找个话题分散注意力而已。”
于是李云凌只得乖巧顺从地点了点头:“明白了。”她忽然想起来一个细节问题:“你刚才说,你还有一个妹妹?她是留在国外了吗?”
“嗯,她现在是高昌帝国新教的大主教,还承袭沈慕归的官职做了国师。”
李云凌收了收下巴,感慨万千:“你看,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你们兄妹俩一个是大秦将军一个是高昌大主教,还都是容貌一等好看的混血儿;我生下来就只能是个长相平庸出身平凡不得不日日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所以啊,将军你就别伤春悲秋了,想想我这种臭□□*丝,心里是不是舒服很多了?”
沈长河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安慰自己,失笑道:“你这些话我还真是无法反驳。”
李云凌有些郁闷地白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委婉点儿,给我留些面子吗?虽然事实就是如此,可被你这么一予以肯定,我总觉得自己的命运更可悲了。”
“哈哈。”沈长河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后又靠了靠:“我看得出来,你绝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
李云凌坦然道:“那是自然。”
“那么,如果这次我没来找你,你会一直呆在地下赌场做打手么?”
“不会。”李云凌正色道:“即使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想办法出去——出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