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河没理她。他沉默地对着地上的瓷碗碎片看了半晌,忽然抓起其中最锋利的一片,反手就割向自己脖子上的大动脉!
伊藤玲奈是习武之人,反应也是非比寻常的迅速,在沈长河伸手去抓碎瓷片的一瞬间就钳住了他的手臂。饶是如此,他的脖子还是被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汹涌而出,白衬衫前襟被染红了一片。
“给我一个痛快。”
沈长河的情绪终于冷静下来了。伊藤玲奈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这句中原话的意思:“什么?”
沈长河神色疲惫地闭着眼睛,抿了抿灰白的薄唇,缓缓道:“算我求你,杀了我吧。”
时至今日,他已经衰弱到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如果他还活着,伊藤美咲一定会想出更多更狠的法子来折磨他、侮*辱他,只要他不死,这地狱一般的煎熬就不会停下来。
伊藤玲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大道理开导他,可最终却冒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你若死了,李云凌小姐怎么办?”
“李云凌”这三个字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可它说出来的时候,沈长河一潭死水般的眸子瞬间有了光亮——
伊藤玲奈将他瞬间的变化看在眼里,心里酸楚得要命。对李云凌这个人,她在报纸上也见过,是个头发短短的、乍看上去有些像男孩子的姑娘,容貌只能算是清秀,没多漂亮。这么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沈长河到底看上她哪一点了?
沈长河却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关心。身体上的痛苦因为他的思绪飘远而变得愈发轻微、最后几不可察。他的眼睛看向天窗外面,忽然惊觉自己竟然还是不甘心。
李云凌。
沈长河把这三个字反复咀嚼、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唇齿间的血腥气也仿佛带上了几分香甜的味道,脸上浮起一个苍白美丽的笑容。
李云凌这个人色胆可谓包天。
太原初见之时,她从重伤昏迷恢复意识的第一句,就是出言调戏于他,让他破天荒地动了怒气把她轰了出去。可即便如此,此后他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之时,也是她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他的;
后来,他走投无路来到凉州投奔萧子业,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心甘情愿地充当着小跟班的角色,时不时对着他发发花痴嘿嘿傻笑几声,可当二人身处敌营之时,她又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成全他的事业;
再后来,他回上京,别扭着给她补偿,又怕自己处境险恶会连累她,因而多次刻意疏远,可她硬是能顶着自己的“冷心绝情”主动告白,帮他挡鞭子,与他共渡难关……
沈长河是个感情上相当迟钝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这个姑娘,但是他知道,这个姑娘确实做到了让他立刻放下轻生念头这件事——哪怕仅仅是听到她的名字,就已足够。
她已是他此刻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伊藤美咲从高昌回来的时候,沈长河的身体状况终于稍微好起来一些了。
他对玲奈的态度不再冷硬,甚至开始注意起了自己的形象——这在从前,是从没发生过的事。他通过玲奈向伊藤美咲提出每天沐浴更衣的请求,伊藤美咲想了想,拿着钥匙亲自去了地下室。
沈长河的脸比之前更白,是那种病态的苍白。青色胡茬被玲奈仔仔细细刮了干净,又是从前祸国殃民的好模样。伊藤美咲去解他四肢上捆缚着的铁索,忽然觉出了累:
这样一只漂亮而狡猾的绿眼白猫,杀了或者放了,她都不舍得;不杀,就只能囚禁他一辈子。问题是,她真能关得住他么?
镣铐解下来之后,她才发现他的手腕、脚踝全都磨出了水泡,连同着已经化脓的伤口,烂成了触目惊心的一片。
她是个不会武功的,沈长河却也没有能力反抗逃脱——为了一劳永逸,她在他的手臂、小腿上钉了十余枚透骨钉,只要没人帮他拔*出来,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伊藤美咲也头一次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还要继续这么锁着他么?虽然沈长河的痛苦让她感到身心愉悦,可再这么任其发展下去变成破伤风,还真有可能闹出人命。
于是,当沈长河沐浴更衣结束之后,伊藤美咲反而犯了难。见她拎着那两条铁链子没有要做下一步的意思,沈长河略一挑眉:“怎么,下决心要杀我了?”
“李云凌已经到了迦沙城,”伊藤美咲答非所问:“她以为你死了,想向小皇帝要你的尸骨。小皇帝没答应,她也没有采取任何报复行动,直接回凉州。”
沈长河漠然地看着她,绿眸中古井无波:“沈长河已是死人,你不必再说这些废话。”
伊藤美咲忽然问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我不再锁着你,你会逃跑么?”
沈长河冷笑着,不答反问:“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只关我,不杀我?”
杀他,有理有据顺理成章;关他,无凭无据不合常理。平心而论,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供压榨的价值,杀他是东瀛一劳永逸的最佳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那么,眼前这个东瀛女人不杀他,就只有一种可能:
她背叛了她故国的国家利益,把他当成了禁脔和私藏品。
伊藤美咲有多扭曲,他比谁都清楚。她在试探他的底线,他也同样如此。他在这离故国大本营万里之遥的地方荒废生命等着死亡随时降临,她也同样因为他牵扯了太多不必要的精力,是以现在才在国事上处处捉襟见肘。
现在他和伊藤美咲可谓两败俱伤。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也只有伊藤美咲能做的出来。
闻言,伊藤美咲长长舒了一口气:“既然沈长河已是死人,你这‘无名氏’现在无家可回、无国可归,在哪里安度余生不行呢?”
“然后,借机坐实我‘叛国投敌’的罪名么?”
沈长河笑了笑:“不如还是和以前一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伊藤美咲有些懊恼。
她刚才说的是心里话,并没有掺杂关于国事的“公心”在里面——尽管,沈长河的话也确实句句在理、无可辩驳。仔细一想,她与沈长河之间横亘着的最大障碍就是两人的国家;只不过沈长河根本就不喜欢她,而她喜欢沈长河的“怪异”方式也绝无可能被他理解和接受。
——那就只能一辈子锁着他了。
甫一想通前因后果,伊藤美咲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但同时也镇定了下来。她打量一番沈长河手脚上的伤,命令侍立两旁的忍者取来纱布和金疮药,亲自替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然后才挑拣出两条相对较轻、镣环相对宽松的锁链给人铐上,同时从脚镣延出一条链子锁在屋里的铁架子上。和最开始的惩戒立威不一样,这些刑具最大的作用是限制他的行动范围,也就是说,更重视实用效果。
她知道,对沈长河这样的大人物而言,如今的境地不只是难受这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难堪、羞耻、受辱。正因如此,这么做才更能“磨一磨”他的性子,让他逐渐变得顺从听话,任人摆布。
可惜,沈长河却并未如她所愿。囚禁在一方斗室之中终日不见天日,与世隔绝不得自由,他似乎也完全不觉得有什么无法忍受的,就这么安静坦然地接受了现状。除了仍然食欲不佳之外,他的身体状况正以惊人的速度逐渐恢复正常。
又是平静的三天过去,外面忽然之间就乱了起来。
具体来说,是闹了兵变。楼兰是高昌的邻国,同时也是附属国,近年来背靠大树好乘凉一直平静的很。所以,当荷枪实弹的反军士兵冲进城的时候,居民们都吓傻了,随即街市上一片哭号之声。
伊藤玲奈站在门口观察了一段时间,惊恐地发现那些大兵专抢年轻女人,逮起来用绳子绑成一串儿,还用黑*袍头巾把她们全身都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双或茫然或绝望的眼睛。
“是独神教徒。”
听了她的描述,伊藤美咲倒没有多么慌张:“西域地区以宗教治国,新教是主流宗教,但独神教势力也并不弱。这个宗教认为女人的头发是羞体,所以女性一般都会用头巾面纱遮住头发和脸部。”
“……那我们怎么办。”伊藤玲奈六神无主地眼巴巴看着伊藤美咲,后者很是镇定地一点头:“安心,他们不会对我们不利的。”
伊藤玲奈还没回答,沈长河却先不给面子的笑出了声。伊藤美咲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将军又有何高见?”
沈长河并不看她,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手里的书:“一介阶下囚而已,能有什么高见?”
话音刚落,伊藤美咲手里的武*士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冷笑一声:“有话直说,少阴阳怪气地兜圈子!”
“看来伊藤小姐心情很不好啊。”
刀锋上寒冷的触感让沈长河细白的颈项立刻起了密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悠然道:“跟表面上信仰独神教的杨怀忠合谋推翻高昌王室和新教的统治,做了暂时盟友,所以你就认为天下独神教徒都是自己人——这叫什么逻辑?”
伊藤美咲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狞笑道:“我还真是小瞧你的本事了,这么关着你,居然还是什么都知道。我现在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啊,聪明过头的沈大将军!”
“过奖,在下愧不敢当。”沈长河立刻拂开她的手,动出了一阵铿锵的铁锁链声。他的脸上笑意盈盈,眼神里却止不住流露出露骨的厌憎之色,仿佛被伊藤美咲碰一下都恶心到无法忍受。
伊藤美咲不再看他,扭头对忍者吩咐道:“备车,先把他带上去。”
奴隶市场(一)
伊藤美咲以为李云凌走了,其实她的情报并不准确——李云凌并没走。
对于她“与东瀛断交”的提议,法尔哈德不置可否,但也没立刻拒绝。他很客气地邀请李云凌及其随从人员在高昌多停留些时日,被李云凌婉拒了。
“免啦,大皇帝陛下。”她背对着他挥挥手,满不在乎道:“再多待几天,我怕是也要跟将军一样,客死他乡喽。”
话虽这么说,她却背着高昌密探的监视玩了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着离开得大张旗鼓,一路浩浩汤汤直奔西北与西南边界而去,暗地里则乔装打扮成男子模样,悄悄留了下来。
国内天花疫情正在逐步好转,百越那边暂时是乱不起来了。公事已了,她现在只有一个目的——
找到沈长河!
现在她已知道沈长河还活着,最开始的慌乱已经变成了漫长的担忧。他现在落到东瀛人的手里,恐怕日子相当的难熬……
一想到这里,李云凌就恨不得把伊藤美咲从她的老鼠洞里给揪出来胖揍一顿,逼她交人。天机阁的情报都在她的手上,但到目前为止,她也只是打探到一个有用的:伊藤氏姐妹现在人可能在楼兰境内,但探子跟到楼兰与高昌边境,便没再寻着她们的踪迹。
李云凌到了楼兰,正赶上兵荒马乱。她此时西服革履、留着时下男子最流行的分头,大眼睛这两年隐约有变得细长的趋势,稍作打扮就是个清秀青年的模样,融入人堆里并不起眼。
但她穿西装打领带坐在路边摊上吃面,这就比较扎眼了。面摊老板生意冷清,因此只照顾她这一个客人,态度也十分殷勤:“这位先生从哪里来呀?”
“秦国。”
“哦……”老板没再言语。秦人刚跟宗主国高昌打过一仗,民间自然交恶,所以也无话可说。李云凌懒得跟一个路人多费口舌,于是埋头接着吃面,又从碗里捡起一个包子。
吃着吃着,李云凌就觉得有一股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侧过头一看,就见一个佝偻着腰的少年乞丐正眼巴巴地瞅着她……
手里的包子。
“饿了吗?”李云凌说完这句话自己就笑了:“哈哈哈,我还美团外卖呢!”
“……”一旁的张牧无语地瞪了她一眼:“又说些奇怪的冷笑话了。”
李云凌不屑地“嘁”了一声,随手把包子塞到小乞丐手中:“给你。”
“谢谢你,好心人。”
小乞丐非常有礼貌地鞠了一躬,认认真真地啃完了包子。李云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头发乱糟糟的不成样子、脸也脏的彻底,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长睫毛根根分明,衬得眸子愈发漆黑如同星辰。
李云凌心里一动,见色起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哥挺有礼貌的啊?还饿吗,我再给你买几个。”
“不必了。”小乞丐依旧很有礼貌摇了摇头,忽而抬头仔细地看着李云凌的脸:“多谢。”
“你为什么看我?”李云凌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什么脏东西么?”
“没有。”小乞丐郑重道:“我只是想记住恩人的长相。”
李云凌有些难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我就给你一个包子,就成了你的恩人?”
小乞丐道:“小姐的包子救了我一命,你就是我的恩人。”他这句话刚落地,就被李云凌一把捂住了嘴:“嘘!你想害死我啊小子?”
小乞丐连连摆手表示自己不会再乱讲,李云凌这才松了手,轻轻笑道:“你这小乞丐倒是挺有意思的,说话不粗鲁,很稀奇。相见即是有缘,这个给你,别饿着自己啦。”
说着,她把刚刚店家找给她的几枚楼兰币递给他:“拿着。”
可没想到,小乞丐却缩回了手,抱着双臂走了。张牧好奇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口中啧啧:“这小子……看起来不像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