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管老子?滚开!”陆子峰横眉立目地骂道,酒喝得更凶了。副官知道他心里憋屈得慌,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悻悻然退了出去。这么昏天暗地又喝了一瓶半,有人就推门进来了。
陆子峰以为又是那个没眼力价的副官,立时就发了火:“你他妈是不是欠削……!”
然而,在看到对方脚上那双漆黑的军靴那一刹那,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从下往上直冲脑门儿,他瞬间就清醒了些,然后头往上一抬,正对上将军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陆子峰,因为自身性格孤僻外加恃才傲物的原因,向来是不服任何人管束的。如果这次是纠察部或者别的什么阿猫阿狗来抓他,他早就拔枪拒捕了;然而来的却是将军本人,这让他始料未及,一时之间不知是该尴尬还是该难过。
他被纠察部卫兵一路押回了指挥部,也就是将军办公和居住的地方。等进了办公室,陆子峰才发现周影居然也在,后者一脸焦虑地站着,一边不停地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沈长河把手*枪往桌子上重重一拍,这才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他,态度森然:“知道为何抓你么?”
陆子峰抿了抿嘴,酒劲儿早在冷风中消失的一干二净。可他还是满不在乎地抬眼望天:“因为我打了败仗呗。”
时间倒回至两天前。就在那个第二集团军第五师团被突如其来的决堤红水淹了个人仰马翻的雨夜,驻扎安庆的守军、第九战区军团第十八师遭到东瀛波田混成旅的偷袭。师长杨江当时不在营地,还是副师长给负责侧背掩护的第五战区第一师师长陆子峰紧急发报、请求支援——
结果陆子峰那边却没有任何回应。
并非陆子峰不答应,而是那天他“恰巧”也不在营地。这就是整个事件最蹊跷的地方:因为就在他离开营地之前,沈长河刚刚给他下过死命令,要他坚守阵地,绝不可自作主张擅离职守。
于是,在这样的阴差阳错之下,两个同时擅离职守的师长一齐造就了这一场命中注定的失败。这次失败的直接结果就是,秦国方面丢失了安庆一城,东瀛派遣军气势汹汹直奔长江江防要塞“诺亚”而来!
“打了败仗?”沈长河背着手快步来回走了两圈,猛然停下脚步,手指一指陆子峰的鼻子,厉声喝道:“这是打了败仗的问题么!周影,你来告诉他,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犯罪?
陆子峰不太理解沈长河话里的意思,但他也明白事情闹大发了。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将军还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周影深深呼出一口冷气,低着头道:“是。”转过来又痛苦地瞄了一眼陆子峰,用他那一向慢条斯理婆婆妈妈的语气,痛心疾首地开始了长篇大论:“……子峰呀,不是我说你,将军都说了让你留守负责侧面掩护第十八师团,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呐!平时耍耍小脾气也就算了,这场战争对我们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后来我们才听说,当时你不在营地是因为要去追击偷袭的敌军,可那也是违背军令啊,战争时期违背军令是要掉脑袋的!再说,你可知你这任性的后果有多严重吗?诺亚要塞如今已经完全暴露在东瀛人的炮火之下,万一失守,武州就离失守不远了!”
“我也没想到,杨江那个蠢货居然不在安庆好好待着!”
陆子峰不服气地顶嘴道:“是,我是被东洋鬼子给骗了,上了他们调虎离山的当!可是安庆失守这件事主要责任不在我身上,要算账找杨江算去,关我鸟事!”
“唉呀子峰!你……你可不能这么不知好歹啊!”周影被他这番话吓得险些跌倒,平日里淡定和事佬形象也绷不住了。他此时也顾不了许多,立刻出手捂住陆子峰的嘴:“杨江那边不知道跟柳司令说了什么,柳司令不久前刚找过将军兴师问罪,否则你以为将军为什么大晚上的亲自把你带回来?你还有功夫去挑人家第九战区的错,现在是计较谁对谁错的时候吗?后果已经摆在眼前了,错就是错,问题在于怎么弥补!将军已是相当仁慈,没直接命人将你就地正法已是……”
“够了。”
从刚才开始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沈长河,直到现在才开了尊口,制止周影说下去的欲望。他似是不经意地重新拾起桌面上的左轮手*枪,直视着陆子峰桀骜不驯的一双黑眸:“现在,你还觉得自己很冤么?”
“……”陆子峰咬紧牙关,一张俊美秀气的脸逐渐转为苍白,嘴上却愈发硬气:“冤枉与否还重要吗?你是将军,是总指挥,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师长,你想杀我还不是易如反掌?动手吧,打死我啊!”
话音未落,枪*口已然顶在他眉心之间!
“陆子峰,你在赌本将军不敢杀你这位‘战神’是么?”沈长河冷笑道:“太过锋利的刀如果伤了主人的手,这样的刀,不要也罢。”
咔啦一声轻响,是保险栓被打开的声音。沈长河握着枪的手仍旧很稳,可陆子峰却已经开始发抖了。
这是面临死亡时、一种本能的反应。直到这时,陆子峰才深刻地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怕死的……原来,将军真的对他动了杀心。
紧接着,又是“咔”的一声,赫然是扳机被扣动发出的声响!生死存亡一线之间,陆子峰腿软得几乎要跪下去,好在最后还是靠着墙站稳了身体,没怎么出丑。沈长河缓缓垂下握着枪的手,凝视着陆子峰惨白如纸的脸,视线最终落在他被泪水打湿的睫毛上——
看来这次,他是真的怕了。
“你不但觉得自己很冤,而且还很委屈,因为你认为区区一个师长根本配不上自己的才华。”沈长河抬起没握着枪的那只手,轻轻地替他拭去因惊惧过度而流出来的眼泪,淡淡道:“我不杀你,是因为我从未把你、把任何一位将领看做是我个人的‘一把刀’,所以不会动用私刑——我们都是国家公仆,区别仅在职责分工不同而已。我承认,一直以来我都很欣赏、倚重于你,小型战役指挥上你确实是滇军王牌,但这些年来,哪一次大会战的战略规划是由你做出来的?若现在就把整个战区交付到你手中,选仁,你扪心自问,能担此重任么?”
“……”这一次,陆子峰终于颓唐地低下了他向来高昂的头颅。沈长河难得说了这些掏心掏肺的心里话,自己也觉得疲累无比,随即痛心地一挥手:“把他带下去,不要亏待……等候处置。”
生死存亡之战(五)
柳俞冲着沈长河倚老卖老地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气消了,人也后悔了。
杨江这个人到底什么德行,他身为老上级是一清二楚。安庆丢了,第十八师团几乎全军覆没,作为师长的杨江自己一个人逃了回来,只字不提自己错在何处,一张嘴就把锅往陆子峰身上甩——这和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别无二致。
柳俞知道找陆子峰的麻烦就是找沈长河的麻烦,但他不能不做么做。他是中央军的统领,绝不能因为自己人的愚蠢扇自己一记耳光、甚至是扇陈锡宁总统一记耳光!
说白了,外战要打,内部也得泾渭分明。国府和西南军政府终究还是要分家的;在分家之前,柳俞不想看到国府的军力被西南军政府利用、作为后者获取民心的资本。
然而,他最初也只是想把这件事给彻底一笔揭过。可他万万没想到,沈长河竟然非但没有半点委曲求全息事宁人的意思,反而一脸严肃地表示定会彻查此事,给他一个“交代”。
沈长河是个非常富有行动力的人。当天晚上他就将陆子峰关进了临时军事监狱,第二天一大清早,又精神抖擞地驱车到诺亚要塞附近晃了一圈,顺便重新调整了要塞守军的人员配置,直到夜里才赶回来。
他回来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别的,正是直奔柳俞住处,登门拜访。这一举动并不符合常理:毕竟,若是单论官职,沈长河贵为总指挥是不该“纡尊降贵”亲自来见柳俞的。柳俞正一头雾水,却见面前总指挥绝美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浓重的愤怒和震惊——
“任公……”沈长河的语气和他的表情一样痛心疾首:“您自己看一看吧。”
柳俞懵懂地接过他递来的纸笺和照片,随即脸色一白。
纸笺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几封电报记录;照片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军政大学结业典礼的现场记载。然而,这几封电报恰巧记录了杨江与其他几位中央军将领之间的往来,而这几张照片上面军政大学毕业式的参会人员,又恰巧正是杨江以及上述几位与其有电报往来的将领。非但如此,照片上甚至还记录了这几位中央军高级将领大摆筵席、高谈阔论的场景!
鏖战在即,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柳俞记得非常清楚,杨江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发了毒誓,说当日他出去是“视察防务”,没想到竟是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如果说,陆子峰擅离职守尚且情有可原,那么杨江这擅离职守——
不,已经不是擅离职守的问题了。这是玩忽职守!而且还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枪毙他十个来回都不够!
柳俞在震怒的同时,另一种混合着担忧和恐惧的情绪也在疯狂滋长。如今,杨江这玩忽职守的罪名是逃不掉了,可他作为杨江的顶头上司,还能脱的了干系吗?
“任公?”
沈长河“好心”地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是身体不适?”
“……”柳俞心力交瘁地用手捂住了脸,半晌才虚弱地开了口:“杨江这混蛋……老子非毙了他不可!”
沈长河笑了笑,没有说话。柳俞心虚地等了半天都没等出个回应来,知道自己这“避重就轻”之计在他这里是行不通了,只得唉了一声:“我说沈将军,您还想怎么着?难不成连老夫也要一起株连了才肯罢休吗?”
沈长河轻轻摇了摇头:“任公多虑了。此事您并不知情,当然与您毫无关系。”
“那……将军的意思是?”
“原本看在任公的面子上,此事也该到此为止。”沈长河哀而不伤地微微蹙起了眉。他生得美,本来很严肃的表情在他脸上就成了个西子捧心的模样,看得柳俞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该说什么:“可是大战在即,我军军心却是一盘散沙,若这次敷衍了事蒙混过去,下一次还会发生何等祸端、出现何等严重后果,任公与我,恐怕谁都难辞其咎。”
这次柳俞终于听明白了:“……你是想杀了杨江以儆效尤?”
“杨江是您的部下,杀与不杀,由您决定。”沈长河态度很是谦恭:“至于陆子峰,自然是由我处置。不知任公意下如何?”
柳俞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脑子里飞速地转过好些个念头。沈长河说的没错,杨江确实是他的部下,理应由他来处理;然而杨江是必死无疑的,就算是他自己来决定处置结果,最终也不会有任何差别……
与其如此,还不如让沈长河来做这个“恶人”。
想到这里,他立刻降低姿态回了一句:“沈将军乃是我军总指挥,杨江这厮如何处置,当然也要看您的意思。只是我军刚刚失了安庆,敌军恐怕近期还会有大动作,非常之时望将军切莫尽数株连……长河老弟,拜托啦。”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柳俞此人,资历老,好面子,又很护短。正因为他护短,中央军绝大多数人才会投奔并效力于他的麾下。如今杨江必死无疑,柳俞如果能以他自己的名义大公无私地处死前者……那他就不是柳俞了。
沈长河“为难”地犹豫了半天,才缓缓点了点头:“承蒙任公信任,请您放心,即便是杨江本人,沈某也定当竭力保全。”
对于沈长河最后这句“竭力保全”,柳俞是完全不敢相信的。可他万没料到,随后召开的紧急军事会议之上,沈长河真的说到做到,没有枪毙杨江。
“筹办军政大学结业式,这件事本身并无不妥,然而如今局势下岂容如此本末倒置之举。杨江,你尸位素餐擅离职守,对安庆沦陷当负首要责任——你可认罪?”
“卑职……认罪。”
杨江并不是傻子。他知道东窗事发、柳俞已把他当成弃子,本以为必死无疑,可见沈长河只提筹办毕业典礼一事,没提会后宴请其他将领花天酒地这些更严重的情节,知道沈长河已是给他留了活路。沈长河不再管他,转而又看向陆子峰,面无表情道:“至于你,无视军令,私自离营,致使安庆守军正面、侧背遭遇夹击,对安庆失守当负次要责任。”
陆子峰苍白着一张俊脸,握紧拳头一言不发。沈长河没再多看他一眼,淡淡道:“经过军事委员会讨论通过,由我宣布对此二人的处理结果——撤销杨江第九战区第十八师团师长职务,由谭汝霖接任;撤销陆子峰第五战区第一师团师长职务,第一师团暂由李舜尧代领,俟后确定师长人选。”
说完这一句,他这次直接面向台下的滇军、中央军各高级将领,神色凛然,语气肃杀严厉:“前线战事吃紧,沈某知道诸位很忙,本也无意叨扰。可是有一些人,他们把官场上拉帮结派、党同伐异这一套也带到了战场上,视军情如同儿戏,毫无责任心可言,只会弄些□□和官僚主义的花架子;更有甚者,前线将士浴血奋战,后方将领醉生梦死!军心如此涣散,斗志如此萎靡,还拿什么跟东瀛派遣军打?!今天沈某没有处死杨江和陆子峰,不是因为他们罪不至死,而是要给诸位一个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