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摩挲着手腕上那根沉淀岁月痕迹的红绳,嘴角微微弯起,好像埋藏心中多年的那颗种子,迎着春风细雨,终于破土而出,无所顾忌。
第13章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天地苍茫。
房中昏暗,卫昭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瞥了眼身上盖的锦被,无精打采的喊道:“活宝儿……”
“啊呀!”
霍宝儿一声惊呼,一屁股跌坐在地,唬的卫昭最后那点睡意也烟消云散了。
“怎么了,一大早慌慌张张见了鬼了?”卫昭朝外喊了一声。
霍宝儿慌忙起身绕过屏风拐进里间,颤着手指着外面:“少爷,少爷……”
卫昭见他吓的脸色煞白,结结巴巴,索性摆摆手:“行了行了,我过会儿去看。”
霍宝儿依旧惊魂未定,打着哆嗦道:“少爷要起了?宝儿这就去打水。”
卫昭点点头,掀开锦被登上鞋子,随口道:“日后夜里不必来我房里守着,好生睡你的便是,你家少爷我不是泥捏的,没那么娇气……”
霍宝儿有些茫然:“宝儿,宝儿没进少爷房里啊。”
卫昭指着锦被道:“难不成是哪个无常鬼夜里来瞧本少爷,还好心给本少爷盖了被子?”
霍宝儿又是一声怪叫,活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他颤着手指着卫昭露在衣袖外莹白手腕上刺目的红绳。
“真的有鬼啊少爷!”
卫昭一掌捂住霍宝儿的嘴,低头看着编织的并不精美的红绳,漂亮的眸子浮上一层疑惑。他向外看了眼,道:“还有东西?”
霍宝儿惊恐点头。
卫昭趿拉着鞋子朝外间走过去,便见茶桌上放着一个食盒。
“就是这个?”
霍宝儿疯狂点头。
“你没打开瞧瞧?”
霍宝儿猛的摇头。
卫昭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搭在食盒上,才要打开,又被霍宝儿拦下。
“少爷,这食盒来历不明,万一里面是机关暗器伤着了少爷,宝儿可不用活了。”
卫昭笑着放开手:“傻宝儿,咱们侯府的守卫可不是吃素的。这人既然能悄无声息的进到我房间,定是绝顶高手,必然也能悄无声息的一刀结果了你家少爷我,何必大费周章放一个食盒。”
霍宝儿抿着嘴,不理卫昭,小心的打开盖子,一股清甜香味扑鼻而来,霍宝儿一脸讶异:“呀,梅花酥!”
卫昭探头去瞧,也是同样惊诧。他眸光微转,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少爷,宝儿先尝尝,万一是哪个宵小之辈要害少爷……”
不等霍宝儿说完话,卫昭早已咬了一口细细品尝。
“嗯,酥软可口,还是新鲜的。”
霍宝儿整张脸都扭曲了:“少爷!你怎么能……”
卫昭又塞了一口给霍宝儿,终于堵住了这个动不动就一惊一乍的小厮的嘴。
“我早就知道没毒。”卫昭颇有些自得的说道。
霍宝儿嚼了两口,呜咽道:“少爷可厉害了。”
不知想到什么,卫昭忽地笑了一下,兀自嘟囔道:“有趣儿,真是有趣儿。”
霍宝儿疑惑:“少爷,什么有趣儿?”
“人有趣儿。”
“什么人啊?”
“冰山美人。”
“啊?”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给本少爷打水净面。”
“哦哦哦。”
雨仍未停,街上行人比以往少了些。
一队官差穿着蓑衣急急在雨中穿行,直奔金水河而去。卯时末,有人在金水河岸发现一具尸体。
金水河自西向东横贯盛京城。此处是金水河中段,正在内城中,紧邻金水门。往东是护国寺,往北是各部衙门。能在内城居住的多半都是达官显贵。
陈靖淮虽身为北府少监司,寻常也有不少人巴结。但因此人性情执拗,刚正不阿,不善与人交际,又素来厌恶官场贪腐,一向特立独行。仅仅靠北府的俸禄,也只够他在外城租赁一间房舍。足见盛京之富贵。
他冷着脸站在岸边,看着北府几个官差将仍漂浮在水中的尸体挪上了岸,这才上前去勘验。
尸体不知泡了多久,早已肿胀变形,容貌无法辨认,面部有砖石磕擦痕迹,口唇青紫。死者身穿暗绿色布衫,系云纹腰带,腰带上拴着一个香袋还有一块衙门通行令牌,看式样是鸿胪寺统一配发。此人身份当是鸿胪寺临时征召的杂吏。
陈靖淮眉头一蹙,直觉此事不简单。他又仔细检查了死者的其他部位。除面部擦伤外,手腕,手掌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另见死者指甲紫绀,有破损,指甲内有泥沙,水草。当是溺水时挣扎所致。
他又抬头望了望水势浩渺的金水河。若此人是在河中溺亡,手腕几处擦伤倒显得有些奇怪。但根据尸体目前状态,又确实是溺水窒息而亡。
陈靖淮静默半响:“将人先带回去,程孟,你去鸿胪寺查问此人身份。”他解下死者腰间令牌递给身边副手。
程孟没接令牌,倒是看着那尸体发愣。陈靖淮见状问道:“你知道这人是谁?”
程孟回过神儿来,忙答道:“不敢确定,不过昨日有人到顺天府上报一起失踪案,顺天府又将此案报到了北府衙门,说失踪之人是下河村人董昱,年前被鸿胪寺丞张炳征召。”
“本来这等小事用不着上报北府,只是前两日出了梅苑一事,其中牵扯到鸿胪寺丞,府尹恐此案与梅苑之事有牵连,这才报了上来。”
陈靖淮看了他一眼,道:“梅苑一案已移交南府,就算上报也是报到南府衙门。”
程孟忙的低下头,他与顺天府尹是同乡,关系亲厚,时常互通有无。而陈靖淮却最不喜北府衙门中人与各部官员有太多私交。
“卑职知错。”
“下不为例。好了,先将人带回去,再通知报案人过来认……”
陈靖淮话未说完,便见前方走来一队黑衣官差,打头那人一脸笑意,不等走到近前,便叉手笑道:“陈大人来的够早啊。”
陈靖淮不情愿的站起身朝来人拱了拱手:“展大人,许久不见。”
“近来公务繁忙,改日得闲,展某请陈大人喝酒闲叙。”
“不劳展大人破费,不知展大人到此是为何事?”
“陈大人何必明知故问,自然是为了董昱而来。”
“你如何确定死者就是董昱?”
展翼朝身后招招手,那日在下河村与卫昭说话的壮汉走上前来。
“去认认看。”
壮汉虽生的高大,但见到尸体仍旧有些恐惧,他仗着胆子瞅了眼,忙道:“是,是董昱!”
“尸首已无法辨认,你只看一眼就能如此确定?”陈靖淮叱问道。
壮汉指着死者腰间的香袋说道:“这香袋是董昱的,香袋上绣的花样是咱们这边没有的,只有姜婶子会绣。若不信,大人打开香袋看看,里面装的必定是栗子。我娘听姜婶子说,栗子有保佑子孙平安的意思,后来,娘也给我缝了个香袋装栗子呢。”
陈靖淮起初并未过多关注香袋,而是被鸿胪寺的令牌吸引了目光,他叫程孟解下香袋,果然正如壮汉所言。
展翼瞧见香袋上的花样倒是略有些惊讶。他认得出那是蝴蝶花,多生长在南方,寓意思念。他在南府这些年,常与各国细作打交道,其中接触最多的便是后楚南郡人。
这案子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陈大人,我家监司大人说了,董昱涉嫌梅苑一案,特命展某寻找董昱踪迹,既然人找到了,还请陈大人……行个方便。”
北府一大早便冒着雨下河捞尸,苦活累活都干了,南府又来半路劫人。陈靖淮心中烦闷,却又无可奈何,一张脸真正是硬成了铁板一块。
他从程孟手里夺过香袋和令牌,塞到展翼手中,冷声道:“如此,这里就交给展大人了,告辞。”
“陈大人慢走。”展翼慢悠悠的说着,回头瞥了眼陈靖淮僵直的脊背,嗤笑一声。
适才还有些害怕的壮汉似是缓了过来,此时神色更有几分哀戚:“姜婶子和董昱母子相依为命,这下董昱去了,叫姜婶子如何过活。”
展翼摩挲着手里的香袋图样,问道:“董昱家一直住在下河村么?”
壮汉答:“董家三代都在下河村。”
“那位姜婶子呢?”
“姜婶子嫁到下河村有二十多年了吧,听我娘说,是董婶子救了她。人救回来的时候疯疯癫癫的,直到半年后董婶子生了董昱,姜婶子的情况才慢慢好转。董婶子身体不好,没两年便去了,董大叔守了两年,想着董昱年幼,又与姜婶子亲厚,征得姜婶子同意,才将人娶进门。”
“我们村里的人都说董大叔运气好,娶了姜婶子那样美貌贤淑的女子。听我娘说,姜婶子年轻时候,跟仙女下凡似的,村里好多人都惦记过姜婶子呢。还有人说,姜婶子定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小姐落难了,说不准啥时候家里人就接她回去享福了呢。”
“不过等了这么多年,也不曾见过有人来,倒是把董昱教出来了。”
展翼眉毛一挑:“听你这意思,姜婶子还是个识文断字的?”
壮汉‘嗐’了一声,怪道:“那可不,听说姜婶子厉害着呢,比村里的先生懂的都多。”
展翼颠了颠手里的香袋,心中已有成算。
“董昱尸首已经找到,你回去告诉姜婶子,速到南府衙门来认尸。”
第14章
细雨将停,院中花草被雨水洗刷的分外娇滴。卫昭百无聊赖的趴在桌上吃蜜饯,又叫霍宝儿将余下的蜜饯分装在几个不同的盒子里藏好。
霍宝儿瞧他家少爷一口一个吃的香甜,再想想远少爷手里可怜巴巴的三颗蜜饯,不免有些同情。
卫昭耳朵尖,似是听见了什么动静,忙叫霍宝儿将蜜饯收好。果然没多久功夫,卫远蹬蹬蹬的跑了过来,丁泉紧跟在后面打着伞,唯恐小少爷被雨淋了。
“三叔。”卫远扑到卫昭身上软糯糯的喊了一声,小鼻子一吸一吸的在卫昭身上闻来闻去。
“甜的!”
霍宝儿脸一红,似有几分羞愧。卫昭却毫无愧色的说:“你三叔从小就甜。”
卫远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的转个不停,时不时的瞥几眼霍宝儿,叫霍宝儿更加无地自容了。虽然他知道蜜饯吃多了不好,但欺瞒小孩子,总叫他心里有鬼一样。
卫昭知道自家小厮脸皮薄,忙岔开话题问卫远:“不是说今儿要进宫么?”
“爹说下雨,叫娘明日去。”
卫昭笑道:“大哥那般憨直的人竟也如此心疼人呢。”
“爹说女孩子就是要疼的。”卫远笑眯眯道:“三叔,我好久不见长乐姐姐了,你说是不是要给长乐姐姐送礼物。”
“嗯,是该如此。远儿有什么好主意了?”
卫远趴在卫昭腿上,嘿嘿一笑:“长乐姐姐上次说她喜欢吃蜜饯!”
卫昭:……
卫昭佯装苦恼的说道:“哎呀,真是不巧。卖蜜饯的婶子家里出了事儿,这些日子都不出摊了。三叔昨日把蜜饯都给你了,怎么办啊?要不换一种吧。”
卫远嘟着嘴:“可是长乐姐姐就要蜜饯!”
“是长乐要蜜饯,还是咱们远少爷要蜜饯啊。”卫昭刮了刮卫远的小鼻子坏笑道。
卫远小脸一红,抱着卫昭的大腿喊了一声:“三叔最好了!”
“停,你可别跟三叔撒娇,到时候吃坏了牙齿嫂子怪罪,大哥必定站在嫂子那边,我可顶不住。”
卫远还要在缠磨,忽听小厮前来禀报:“南府监司大人到了,要见三少爷。”
卫昭腾的站起身:“快请进来啊!”
“远儿乖啊,三叔有客人到,等解决了这事儿,卖蜜饯的婶子就能出来摆摊了,到时三叔再给你买。”
卫远纵然不死心,但挡不住蜜饯的诱惑,还是委委屈屈的答应了。
打发走了卫远,卫昭匆匆回到卧房,叫霍宝儿将长孙恪请到小花厅去。
长孙恪似是一直在外奔波,斗篷早已淋湿,他在花厅门口停下步子,将湿透的还在滴水的斗篷取下,搭在了花厅外回廊的栏杆上,这才进了屋。
霍宝儿沏了壶热茶搁在桌上,小声道:“长孙大人请。”
长孙恪‘嗯’了一声,撩起袍子坐在下首客座上,端起茶杯吹了吹,而后一饮而尽,顿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驱走了寒气。
霍宝儿贴着门口站着,巴巴望着外头。不一会儿功夫,换了一身衣裳的卫昭大摇大摆的从卧房出来,手里还拎着把小扇。霍宝儿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总觉得他家少爷今日看来有些……骚包。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真是太失礼了。”卫昭笑着走上前去,忽觉一股潮气。再瞧长孙恪头发有些潮湿,忙问:“长孙大人这是冒雨前来,怎不打着伞?春日寒气未退,雨水更是湿寒,要冷到骨头了,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长孙恪正了正身子,道:“无妨,我身体好。”
“身体好也经不住这么糟践啊。”他嗔了一句,回头朝霍宝儿道:“快去点个火炉来给长孙大人烤烤。”
这一回头,见长孙恪常穿的斗篷晾在外头,又一惊一乍道:“衣服都湿透了!活宝儿,快将大人的斗篷也烘一烘,湿哒哒的衣裳穿在身上可要得风寒的。”
长孙恪见卫昭火急火燎的安排着,低头微微一笑,更觉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