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河村距盛京城不远,农人们农闲时便到城中做工,自是见过不少达官贵人,此时见卫昭,顶多是惊叹于此人容貌隽秀。
霍宝儿四处一瞧,见走过一个憨厚壮汉,遂上前向他打听卖蜜饯的姜婆子。
壮汉抬手往东边一指,道:“姜婶子家就在村东头,你见到一棵老槐树,再往前第二家便是了。你们是来买蜜饯的?姜婶子做的蜜饯酸甜可口,远近也有不少人打问,不过你们今日来怕是买不到了。”
“哦?为何?”
说到此处,壮汉面露愁容,道:“姜婶子的儿子董昱有两日未归,姜婶子忧心着呢。”
卫昭道:“兴许是在外头有事耽搁了呢。”
壮汉摇摇头:“董昱是孝顺孩子,虽说姜婶子是他后母,但也如亲母一般侍奉。自打董叔过世后,母子两个相依为命,感情更是深厚。董昱是读书人,寻常便在护国寺一带替人抄书,每日收了摊,都要到洒金门外接上姜婶子,无一日耽搁。更别说一句话没留就足足两日未归。”
“昨日我还跑了一趟鸿胪寺,小吏说昨日没见董昱过去,我又去了护国寺一趟,小师父也说没见过董昱。今日仍未见董昱回家,我正要帮姜婶子到衙门去报官……”
“等等,鸿胪寺?董昱是鸿胪寺的小吏?”
壮汉道:“不是。去岁北燕使臣入京,鸿胪寺事务繁忙,便征召了些杂吏,董昱就在其中。虽说不是正经官吏,但能与大人们相识,也是好事一桩。”
楚国官员多是经由各地举荐,大齐沿袭楚制,只在选拔时增设大考。太学也因时制宜,增设一应科目。除盛京城中显贵子弟外,也有各地贵族子弟应举荐前往太学求学。每三年一次大考,从太学学子中选拔官员。至于各部衙门小吏,则由本部按需选拔,可以不必经过大考。
虽说改革取士制度,筛除了一批草包废物,但官场之中势力盘根错节,为了巩固自家利益,自然要想应对之策。至武帝晚年,大考舞弊屡禁不止,选拔的官员参差不齐,真正做事的官员少之又少。
因此每年各部繁忙时节,都要从民间征召临时杂吏,这是惯例。常有寒门学子应召前往,若能与官员攀上关系,好生运作,也能落个正经儿差事。由此一来,户部拨给各部的经费便连年上涨。
武帝大怒,命通察府严查,革除了一批冗官,暂停大考。至元帝登基,再一次改革大考制度,取消举荐制,允许士子自行报名参考,分科取士。但旧贵族地位稳固,寒门难出头,官场之风一时间难以扭转,少数衙门仍需向民间征召杂吏。
卫昭心念一动,又问那壮汉:“你可知董昱在鸿胪寺具体负责什么事务?”
“听说是负责接待使臣,具体的咱也不懂。哎,春节前后,董昱还十分欢喜,说这次找到了门路,要不了多久就能正式到鸿胪寺任职呢,我们都替他高兴。他说鸿胪寺丞张大人已经上表,就等任命下来了。谁知好端端的,这人就不见了。”
壮汉边说边惋惜。
卫昭安抚道:“这位大哥也莫急,董昱那么大个人,也兴许真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呢。”
“承公子吉言,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进城去了。”
“大哥慢走。”
卫昭目送壮汉远走,站在原地略一思忖,抬步便往村东头去了,在老槐树前第二家院子停下脚步,抬手敲了敲门。
半响,一个妇人打开院门,正是卖蜜饯的妇人。
姜氏五十左右年纪,但样貌却不似一般老妇那样尽显老态。举手投足间颇带几分端庄之气,言语文雅,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笑起来时眉眼慈爱,平白便叫人生了几分亲近之感。
卫昭常与她买蜜饯,姜氏自然认得。许是儿子未归,姜氏愁眉不展,但见有客来,仍勉力叫自己打起精神来。
她微微笑道:“卫公子,今日不卖蜜饯了。”
卫昭朝她微微颔首:“听说姜婶子家里出了些事,不知可有用得到卫昭的地方?”
姜氏慌忙避开身子,道:“不过家中私事,岂敢劳烦卫公子,实在有失体统。”
“诶,姜婶子莫与我客气。我见适才有人替姜婶子去报官,不是我说话不中听,只是那位大哥太过憨直,官府的人又最会磋磨人,恐怕报了官也无人理会的。”
说到这,姜氏哀叹一声:“报了官总会有些希望的。”
卫昭眼珠微转,又道:“听那位大哥说,您家公子在鸿胪寺丞张炳手底下做事?”
姜氏点点头:“张夫人喜欢吃咱家蜜饯,张大人下值回家,偶尔会买上一些。有时回来的晚,正巧能碰上昱儿来接我回家。张大人知道昱儿粗读诗书,颇为赏识。去岁使臣入京,张大人便询问昱儿是否愿意到鸿胪寺做事。”
“昱儿本想应今年科举,但也深知自家没有根基,又无钱财,科举之路多半是走不通的。凭着张大人这点情分,兴许能走动走动,在鸿胪寺谋个小吏。就算行不通,也不耽搁今年科举。便欢欢喜喜的应了召,到鸿胪寺去了。”
“张大人待他不错,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又叫他负责接待使臣一应事务。昱儿那些日子每日都高高兴兴的,有干劲儿,我瞧着自然也欢喜。”
“那……董昱这两日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姜氏想了想,道:“昱儿向来懂事,哪怕是遇到难处,也都是自己忍着。前些日子,他看起来有些闷,我与他说话他总是听不见。我想着官场事多,许是碰到了棘手的事儿,便没敢打扰。过了两天,他便没事儿人一样。还说张大人应了他,许他到鸿胪寺做事。还说等他赚了俸禄,便接我一起到城里赁间房……”
姜氏想起这些,又有些伤怀,掏出帕子抹了抹眼泪,朝卫昭歉然一笑:“失礼了。”
卫昭摇摇头:“姜婶子也莫忧愁,回头我再帮姜婶子打问打问。”
“这……”
“姜婶子不必与我客气,卫昭自幼没了母亲,见姜婶子倒是亲切的很。不过举手之劳,婶子也莫要推拒了。”
“如此真是谢过卫公子了。啊,卫公子且稍等。”姜氏不知想起什么,匆匆返回屋中,折回时手里多了一个小篮子。
“承蒙卫公子看得起,这蜜饯是做多了还没有卖的,新鲜的,卫公子快收下。”
卫昭笑着接过,霍宝儿赶忙递了银子过去,姜氏却说什么都不肯要。卫昭不好再拉扯,只得收下。
“少爷,您怎么有心思管起这些许小事了?”霍宝儿有些不解。
卫昭撩开车窗帘子看着两旁碧野,悠悠说道:“长孙大人说过,很多事表面看来没有联系,但背后却是千丝万缕。事发当日,张炳也在梅苑,而这董昱又与张炳有间接联系,偏巧在这时,董昱不见了。反正案子没有头绪,还不如多方打听,碰碰运气。”
“再说,本公子说与姜婶子投缘也是真的。”卫昭嘬嘬嘴,忽然问霍宝儿:“你有没有觉得姜婶子看起来好像不是一般人。”
霍宝儿一脸茫然的摇摇头:“少爷要查姜婶子这个人么?”
卫昭放下帘子,拈起一个蜜饯果子嚼了嚼。
“不必了,若有疑处,还是当面问姜婶子的好。宝儿,叫车夫到南府去。”
赶车的车夫闻言手一抖,马车跑偏硌到了石头,猛的一颠,卫昭口中的蜜饯卡在嗓子眼儿,差点儿噎的他背过气儿去。霍宝儿惊呼一声,忙替卫昭顺气儿,好歹是咽了下去。
卫昭咳了几声,哑着嗓子道:“南府有那么吓人么。”
霍宝儿怯怯点头。
卫昭:……
车夫不想去南府,但他更不想惹了卫昭,犹犹豫豫,还是将马车赶到了南府门口。卫昭勒令他侯在门外,车夫哆哆嗦嗦,险些尿了裤子。
卫昭手里有青龙令牌,大可自由出入南府。只可惜长孙恪此时不在,他有些失望。
展翼赔笑道:“大人吩咐了,若卫公子有事,找下官也是一样的。”
卫昭巴望了一会儿,才不情愿的对展翼说要他去寻一个叫董昱的人。展翼应下此事,恭恭敬敬的将人送了出去。
霍宝儿坐在马车上,一个劲儿的探头往后瞧,直到马车拐出巷口,再也看不见南府了,他才坐正了身子,蹙起眉头嘀咕道:“南府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卫昭睨了他一眼,心道这别家小厮仗着主子的势,各个趾高气昂,想自己也是盛京城纨绔头子,贴身的小厮却老实巴交的。别说耀武扬威了,就算是狐假虎威他也不肯做。
卫昭常说,要不是别人看在你是卫家仆人的份上,定要被人欺负死了。
他才要夸赞这胆如米粒大小的宝儿今日终于开窍了,便听霍宝儿这时又叨咕了一句:“只要那位监司大人不在便好。”
卫昭:……
第11章
世人只道通察北府七十二道酷刑,饶你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也绝受不住北府刑讯。只是因为他们未曾到过南府,又或者受过南府刑讯的人,早已魂飞魄散。
如果说北府大狱是泡在血液里,弥漫的是腐朽的血腥之气。那南府大狱便是深藏幽冥之地,处处都是勾魂的阎罗,任凭你是顶尖高手,到了南府大狱也必是肝胆俱裂。
展翯押着几个细作到了审讯室,低声道:“大人,这几人都是南郡人。”
展翼与展翯是双生兄弟,展翼为南府少监司,展翯是南府大狱狱长。虽为双生,二人性情却大不相同。展翼活泼,展翯内敛。尤其在南府大狱久了,沾染了大狱的阴森气,身上又多了几分阴沉。
长孙恪抬眸扫视一周,原本死气沉沉的几人瞬间如惊弓之鸟,胆颤心惊。
长孙恪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有节奏的敲击着,几个细作顶不住压力,吓的面色惨白,浑身暴汗。而展翯却察觉到,他们家大人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过了半响,长孙恪终于开口:“我要南郡梅花酥的配方。”
展翯阴沉的面容泛起一丝疑惑,不过想到大人是南府监司,手底下从未漏过一个细作,一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大人那双眼。想来这次要这配方也是为了安插什么人吧。
“大人问话,速速招来!”
几个细作虽是南郡人,也吃过梅花酥,但若说做法,他们大老爷们儿的谁会关心那个。
空气一下子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换人!”
这批细作被带走,又换了另一批祖籍南郡的细作,到后来,又扩大到南府大狱所有细作。终于有一个极善伪装的细作招了供。
他不是南郡人,却要伪装南郡人,是以学了这南郡特色梅花酥。
展翯执笔记下配方交给长孙恪,长孙恪看了一眼,沉声说道:“若配方有误,你该知道下场是什么。”
那细作猛地瑟缩一下,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长孙恪回到南府衙门已是日暮时分,展翼匆匆上前禀报说午后卫公子来过。
“卑职已派人去查问这个叫董昱的人,不久便会有消息。”
长孙恪应了一声,又道:“叫你找的梅花瓣可有找齐?”
展翼支支吾吾:“这时节,梅花已落,倒是有人家存放在冰窖一些,都是留着自家用的。卑职费了好大力气才弄了一篮子,也不知够不够用。哦,还有一小队人没回来,兴许还能再弄到一些。”
展翼挠挠头,实在不明白他家大人这时候要梅花作甚。
长孙恪顺手提了篮子,见梅花瓣果然鲜嫩,不自觉的眉头舒展了几分。
展翼瞧他往后院厨房去,也跟了过去。还未等到厨房门口,长孙恪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瞪他一眼。
“衙门没事做了?”
展翼忙叉手告退:“卑职这就去处理董昱的事儿。”
“三叔,你怎么才回来,远儿都想你了!”卫远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昏暗的花丛里显得异常清亮。
卫昭抄手将卫远拎起来抱在怀里掂了掂:“远儿是不是又背着三叔偷吃了?”
卫远不好意思的垂下小脸,从怀里掏出一块米糕:“三叔吃糕糕。”
米糕被挤的有些碎,掉了卫昭满身的渣,卫昭丝毫不嫌弃的就着卫远的小手咬了一大口米糕,仔细品尝过后,笑道:“远儿的米糕真甜。”
卫远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卫昭便知他想说什么:“好,不告诉你娘。”
卫远抿嘴一笑,又伸出小手来:“蜜饯!”
卫昭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骂道:“你想三叔是假,想吃蜜饯才是真吧!”
他抱着卫远进了屋,脱下外衫,抖了抖上头的米糕渣子。
“呐,卖蜜饯的姜婶子家中有事,这两日不能出摊了,三叔手里就剩这么多了,你可省着点儿吃。”
卫昭佯装心疼的将三颗蜜饯装到卫远的小布兜里:“一天只能吃一颗。”
卫远如获珍宝,喜滋滋的在卫昭脸颊‘啵’了一口。
哄着卫远玩闹一会儿,便到了晚饭时候。卫昭抱着小侄子到前院用饭,半路碰到卫晞。他笑着上前喊了声‘二哥’。
卫晞微笑回应,笑容和煦。
春日晚风微凉,飒飒舒爽。兄弟之间亦如这温柔春风,吹散了寒冰,如释重负。
卫远在卫昭怀里拱了拱,小手在小布兜里掏了半天,两条眉毛揪成波浪一般。卫昭低头觑他几眼,见他一脸心疼的掏出一颗蜜饯,口水流了卫昭满襟,却仍是忍痛割爱,伸出小手,将蜜饯递给了卫晞。
“二叔,吃蜜饯,可甜可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