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远与卫昭最为亲厚,连亲爹卫暄都得让步。至于这个鲜少出门的二叔卫晞,虽然他不懂二叔为何这般疏远冷淡,但他知道二叔断了腿,一定很痛。他心疼二叔,所以愿意把最爱的蜜饯分给二叔吃。这叫姗姗来迟的卫暄颇为吃味。
“远儿,爹今早闪了腰,疼的厉害,给爹也吃个蜜饯甜甜嘴儿吧。”
卫远一听,忙捂住小布兜,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打远瞧见秦芜过来,忙喊道:“娘,爹说腰疼!”
卫暄当即红了脸,连脚步都有些踉跄。
卫晞卫昭兄弟看着大哥仓皇逃窜的背影,哈哈大笑。
卫晞将蜜饯吞下,故意砸了下嘴:“远儿给的蜜饯就是甜,甜到骨头了。”
卫暄咬牙切齿的白他一眼:“臭小子!”
卫儒不喜繁文缛节,镇国侯府也不像其他府邸那样规矩森严。加之卫儒又十分心疼孩子,众子女不论嫡庶,皆一视同仁。
侯府最热闹的时候便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卫老太君上了年纪,虽喜儿孙绕膝,但精力不支,平日倒不常来前院吃饭。
今日也是如此,卫儒坐主位,孟氏在旁伺候,卫家兄妹几人依序落座。
卫远爱粘着卫昭,无论秦芜如何哄诱,都不理睬,叫秦芜又好气又好笑。
“听霍宝儿说你这两日在外奔波,想要查梅苑的案子?”卫儒问道。
“正是,长孙大人已经允准了。”
卫儒眉头一皱:“那南府监司大人一向与各国细作打交道,心思手段非常人能及,昭儿与他处事,万勿小心谨慎。”
“爹放心,能算计你儿子我的怕还没出生呢。咱们镇国侯府行的端做得正,就算他有什么目的,也是白搭功夫。”
卫晞道:“狡兔死走狗烹。想当年武帝称帝后,对有功之臣明褒暗贬,若非四方不稳,几大将门想必也早早被打压而没落。通察府是皇帝手里的刀,皇权之下,何谈公正。”
卫暄点头应道:“二弟言之有理,我们卫家忠心日月可鉴,但对居心叵测之人却不可不防。尤其长姐身为中宫皇后,无论如何,卫家都不能独善其身。”
说到此处,卫淑华撂下筷子,道:“今日我去街上,遇见冯府的人大肆采买,似有喜事,上前打听方知是宫里的冯贵妃又被诊出喜脉。长姐入宫多年,膝下只有长乐一个公主。各宫的宫妃倒是一个接一个的诞下皇子,长姐此时心里必不好受。”
卫儒沉声道:“从淑宁被册封为皇后那日起,我们卫家便不可避免的卷入皇权之争。中宫无子,身后不知有多少人揪着这一点,盯着中宫之位,淑宁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啊。”
“父亲莫忧愁,儿媳明日便请旨进宫去探望长姐。”秦芜安抚道。
“好。还有,你们祖母寿辰要到了,该张罗的也都张罗起来。你一人忙活不开,淑华要多帮衬你嫂子。”
“是,父亲。”
卫暄又道:“父亲,明日叫远儿也进宫去吧。这一年也只有宫宴时候能见着,远儿还说想长乐姐姐了。”
“嗯,是该如此,小辈人也该多亲厚亲厚。”
晚饭过后,卫昭推着卫晞沿着甬道慢慢走,沈青萍默默跟在身后。
兄弟两人自那日将话说开后,心中没了芥蒂,相处起来也更加随意。
“阿昭,此案既已移交南府,二哥觉得你倒不必为此日日奔忙,若叫有心人抓住把柄,总归不好交代。”
“交给别人总不如自己办得稳妥,况且借着南府监司大人的光,私下探查也不会遇到阻拦。我想,既然监司大人敢叫我涉足这案子,必是心里有底,否则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卫晞眉头微蹙:“你就这么相信那个监司大人?”
卫昭笑道:“不知道,但直觉他不会害我,甚至还在帮我。”
卫晞叹了口气:“算了,你啊看着随和,其实脾气轴的厉害,二哥劝不住你,不过你也需事事小心。”
“谢二哥关心了。这次的案情扑朔迷离,倒是有趣儿的紧,左右也是闲着无事,倒不如探探谜底。”
“这两日鲜少见你在府中,今日瞧你心情似乎不错,可是案情有了眉目?”
卫昭道:“也算是有了点儿苗头,不过还不能确定,要等南府那边的信儿。”
卫晞点点头:“如此便好。”
到了前面岔路,往东行不远便是卫晞的院子。比起卫昭的归云院,卫晞的扶云院便显得朴素许多。院中栽种翠竹,竹香清淡。屋内陈设简单,多半都是卫晞这些年收集的字画。当中有不少名家字画是卫昭淘腾回来的。
卫晞桌上铺陈一张宣纸,上面写着几个字,卫昭探头看过去,指着中间最大的一个字,笑道:“二哥这一个寿字写了四种字体,运笔酣畅自然,排列匠心独运,字体交融,古朴圆润又庄严肃穆。周围的小字也是珠玑并列,相得益彰。我猜,这是二哥打算送给祖母的百寿图吧。”
卫晞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这还只是底稿,哪有你说的那般好。”
“怎么不好了,二哥的字画不知有多少人求呢。那日在梅苑承逸还跟我讨要来着,他想临摹二哥的字体。可惜出了这事儿,承逸被禁了足。”
卫晞摇头轻笑:“承蒙陆公子抬爱。”
卫昭在他房里晃了一圈,盯着一副前朝名士的画像图看了会儿,灵机一动,与卫晞讨了一套笔墨颜料,而后告别卫晞,匆匆回到自己院子去了。
第12章
黑沉沉的夜空云翳犬牙交错,似一副泼墨山水画。薄雾掩映着朦胧月色,透着熹微的光。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混着清亮的虫鸣声。
微风翻动带来阵阵梅花清香,躺在屋顶的展翼吸了吸鼻子,恍然觉得空旷冷清的南府仿佛多了几分人情味。
正当他闭目养神,调理内息时,忽然一股呛人的烟味儿飘来,险些叫他气息紊乱。展翼迅速收摄心神,定睛一瞧,见后院厨房阵阵浓烟翻涌,若非他夜视极好,根本不会注意到浓烟下一身黑衣的长孙恪。
展翼大惊,忙打了个唿哨,召集尚在南府的众官差速去厨房救火。
长孙恪日常不苟言笑,终年寒着一张脸,此时被浓烟熏过,更是‘脸如锅底黑’。展翼不敢上前,只在自认为安全的范围内小声询问一句:“大人,您没事儿吧。”
长孙恪眉头纠结着,似在思忖着什么,并未听见展翼说话。过了半响,又似乎发现症结所在,眉头又渐渐舒展开。
他提着余下的梅花瓣抬步离开,路过展翼时,面无表情的说道:“将这里处理好。”
展翼目光小心的追随长孙恪的背影,发现他家大人步履轻快,活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再瞧他家大人提着篮子直奔西跨院去了,想来又要祸害西跨院的厨房了。
他回头一招手,吩咐道:“调几个人到西跨院去,准备好救火的东西,藏的远些,莫叫大人发现了。”
展翼搓了搓手,暗戳戳寻思着自家大人这是走了桃花运了?他感受着带着烟火味道的微凉晚风,喟叹了一句:“春天来了啊!”
霍宝儿又点了盏灯,挪着小碎步,小心的将灯搁在书案旁的架子上。
屋中烛火通明,映的卫昭一双眸子清亮如甘泉。他下笔如神,心无旁骛,十分专注的在宣纸上泼墨挥毫。
霍宝儿看了眼天色,低低的打了个哈欠。
“少爷,太晚了,仔细累了眼睛,明日再画吧。”
卫昭仿若无闻,继续专注画上,直到最后一笔线条勾勒完成,他潇洒的扔了笔,小心翼翼的将未干的墨迹吹干。
“活宝儿,来瞧瞧,你家少爷我画技如何?”
霍宝儿揉了揉眼睛,瞧见画上那人,当即唬了一跳:“监司大人!”
卫昭笑容明媚:“你再仔细瞧。”
霍宝儿犹犹豫豫的往前挪了一小步。
卫昭笑他:“这人又不会从画里跑出来,你怕甚?”
霍宝儿委屈道:“监司大人整天寒着一张脸,比门神还吓人。”
卫昭品了品,笑着点了点头:“确实,这人无需放狠话,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就能叫人望而生畏,连北府那洪王八都逊他一筹。若将这画挂在本公子卧房,必能安家镇宅保平安!”
霍宝儿‘啊’了一声,苦着脸道:“咱们侯府有侯爷在,哪个不要命的小鬼敢来。”
卫昭在他额上敲了个爆栗:“你这芝麻大的胆子,何时能像本公子一样。”
霍宝儿天生胆小,但又觉得作为少爷的贴身小厮,他的任务艰巨又伟大,不过是看一幅画而已,再说监司大人又不吃人。
他将目光放在画像上,不得不说,他家少爷虽不务正业,但却聪慧异常。旁人钻研很久的东西,少爷只要稍一琢磨就能想通关窍。
只是少爷性子活泛,不肯耐下心来去学,老太君和侯爷又娇宠着,从不苛责。外人只道他家少爷是不学无术的纨绔,霍宝儿却是知道的,少爷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少爷画的极好,像监司大人就在眼前一样。”霍宝儿细细打量,半响又道:“不过,画中的监司大人看起来没有那么凶。眉目疏朗,眼睛里好像,好像有星星。像是冰山美人融化了!”
随即他又纠结起眉毛:“少爷,您好好的作甚要画监司大人,您该不会真的想……”
卫昭小心将画铺展开,提笔在画像两侧写了几个小字,又抽空觑了霍宝儿一眼:“怎么,不能么?”
霍宝儿小声嘀咕:“……宝儿这次不太看好少爷。”
卫昭一扬眉:“本公子难得碰见心悦之人,早晚必将他拿下。”
“那秦少爷……”
“嗐!我与玉笙是君子之交,是活宝儿你自己想的龌龊。”
霍宝儿:……少爷当时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得了,时候不早了,你家少爷我要睡觉了。”
霍宝儿一听,忙要去准备洗漱物什。一推门,凉风扑面,带着冰凉的水滴。
“少爷,下雨了,傍晚时天还晴着呢。”
“春分有雨是丰年,好事儿!”
“少爷还懂农事?”
“白日到下河村去,听路过的村民叨咕了一句。”
卫昭将画提起来,抬步往里间卧房走,将画挂在床头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指着画像中长孙恪的鼻子兴奋说道:“冰山美人,本少爷早晚有一日要将你焐热!”
在南府最后一处厨房被烧之前,长孙恪终于做成了一盒梅花酥。
他拈起一块掰开嚼了嚼,在展翼惊愕的目光下,冷淡淡的说道:“没毒,能吃。”
展翼有些结巴:“大,大大大人,你这是做来自己吃的?”
长孙恪瞥他一眼,没说话。才越过他身边时,忽地停下脚步,指了指灶台上余下的一半梅花酥:“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展翼更觉惊悚。且不说他家大人今夜异常‘温柔’,就说大人烧了三个厨房才做出来的东西……真的能吃?!
不过大人自幼尝百毒,舌头厉害着呢,大人说了没毒,那便替大人尝一尝。毕竟是大人亲手做的东西,能吃到也是他的福气了,大不了多跑几趟茅厕便是。
这一番心理斗争不过瞬息之间,展翼已经将梅花酥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入口清香,鲜嫩酥软,甜而不腻,唇齿留香,余韵非常……”
“简单说。”
“好吃!”
长孙恪颇有几分自得,不过并未在下属面前显露,以至于展翼看向长孙恪时,以为他家大人嘴角抽筋了。
“大人,外面下雨了,卑职给您撑伞。”
长孙恪冷淡拒绝:“微雨而已。”他将兜帽罩上,提着食盒在雨中缓步前行。
直到人转出南府大门,展翼才反应过来。“大人这么晚提着食盒出门是要去见谁啊,难道真是大人的春天来了!”
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不知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被自家大人瞧上了。
已是夜半,又逢小雨,长街上冷冷清清。长孙恪的身影在漆黑幽长的巷弄里显得倔强孤寂。
这条路,他走了很多年,从南府到镇国侯府,他闭着眼也能找过去。细细想来,也有十二个年头了。
一切如旧。
他睡觉时还是喜欢骑着被子,还是要在屋中角落燃上一盏灯。
幽暗的烛火静静跳动,长孙恪的眸光却忽然暗了下来,似是想到了某些并不愉快的记忆。
他将食盒轻轻放在桌上,缓步走到卫昭床前,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而后将一根红绳系在卫昭手腕上。正要转身离开,目光却被床头一副画像吸引。
长孙恪紧绷的唇角微微弯起。
画像上男子身着黑衣,挺拔俊逸,眉眼间少了冷硬清寒,多了几分春风暖意。
而当目光触及到画像两旁的小字时,长孙恪的嘴角瞬间又耷拉下来。
安家!
镇宅!!
保平安!!!
睡梦中的卫昭忽地打了个寒颤,吸了吸鼻子,将被子抱的更紧了。
长孙恪舒了口气,将适才积压的一点余怒散去,拿过一旁矮榻上的锦被替卫昭盖好,目光落在卫昭隽秀的脸庞上微微顿住。
褪去少时的圆润,如今的卫昭五官愈发的精致有棱角,眉目如画。
长孙恪仍旧记得,十二年前那个锦衣小少年眸光莹润,用老气横秋的口吻对他说:“好哥哥,我心疼你啊!”
微雨的天气,空气湿润混杂着泥土的清香。长孙恪纵身跃上屋顶,身后是黑压压的云层,冰凉的雨滴落在身上,叫他浑身畅快,连同云层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