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儒其实并不愿意回想过去,即便那是他一生中血战沙场的光荣时刻。可本质上,对天下黎民来说,那是一段十分漫长的黑暗。对于后来的卫儒来说,那也是他心底深处不愿触碰的血淋淋的真相。
他爹卫尚的死,齐王的死,韩夫人的死,还有齐王长子李澈的突然出现,都在提醒着卫儒,即便他为了天下安定而刻意将真相掩埋,可因果循环,天理昭昭。一旦时机到了,哪怕尘封的往事已埋入黄沙,仍旧会留下一粒沙尘,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你,要把真相揭开。
韩崇良从来不知那段他向往的父辈的光辉岁月里,竟埋藏着如此残酷的真相。
“李瑜这件事做得很隐秘,除了他的心腹手下和蓝用之外,再无外人获悉。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当年李瑜欲杀蓝用灭口,他不得已逃到我府上说出了真相。你爹虽心里有疑,却苦无实证。而那时天下初定,便是有了证据又能如何,难道还要再反一次么?”
“李淮应该是从李瑜留下的秘辛里得知此时,我们三方其实一直保持着诡异的平衡。李淮对镇国侯府处处防范,也是拿不准我们究竟知不知道真相。但他夺位过程残酷,朝中动荡,他不想边关再起波澜,才一直没有什么动作。”
卫儒有些怅然:“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我们都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齐王长子李澈却暗中找到了你爹,你爹告诉他当以天下为重。说起来此事还是因我卫家而起。”
他叹了口气,没有告诉韩崇良李霈的身份。倒不是他不信任他,只是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李霈就越安全,将来也更容易脱身。
“我母亲来了信儿,我才知道李澈这几年竟一直在暗中部署。不仅如此,他还同你叔父韩广保持联系。”
韩崇良想到母亲千里迢迢把他送到朔州,忽地福至心灵道:“七星堂内部分裂了。”不知想起什么,他一下子从榻上跳起来大叫道:“不好,我还让阿昭拿着信物去找淮州分堂的殷堂主!”
卫儒安抚道:“你也别急,阿昭那小子鬼精灵着呢。哦!”卫儒拍了拍脑门:“我忘了告诉你,我也收到了韩将军来信,阿昭很安全。殷堂主是你爹的人。”
韩崇良心情大起大落,抚着受惊的小心脏说:“这么重要的事儿怎么能忘呐,卫伯伯你可要吓死我了。”
卫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韩崇良歪歪头,道:“这么说来,淮中那批盐是我叔父设计劫的,却反被我爹抄了后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捕螳,还有弹弓在后。利令智昏,他们都为眼前利益所驱使,却忘了我爹这个纵观全局的人。”
“可我叔父也是韩家人,皇上对韩家本就有戒心,此事不管成与不成,韩家都势必被牵连。叔父虽为利,但这一切也是为了李澈,为了冤死的姑姑韩夫人。我爹就算想顾全大局,叔父和李澈弄了这么一出,这就是递给皇上现成的把柄。韩家便是死罪可免,也难逃流放。”
“如今时局动荡,边关不稳,一旦君臣失和,淮中生乱,东越磨拳霍霍,断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时机。到那时才是真的乱了。我爹便想将错就错,彻底反了,将淮中控制在自己手里。”
韩崇良越说越通透,他盘膝坐回到榻上,抿着唇想了想,道:“可这样一来,齐国失去淮中盐场,皇帝势必会将重兵调至淮中,我爹前后被夹击,恐怕淮中仍是避免不了一场乱局。进是乱,退也是乱,我总算能明白我爹的苦心了,这太难了。”
卫儒拨了拨烛心,帐中的光线又亮了许多。他道:“所以你爹才会把你送来我这里。”
韩崇良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跟着点头。只是头点到一半,忽然就点不下去了。他猛地抬头看向卫儒:“卫家也要……”
那个‘反’字就卡在他喉咙里,终究没有说出口。
卫儒却笑着告诉他:“卫家不会反,卫家始终忠心齐国,忠心天下百姓,为天下之安定,哪怕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
“可皇上他不会容忍的。况且镇国侯府是天下百姓眼中的战神,怎么能被安上谋反的罪名呢!”
卫儒摇摇头:“功名荣辱不过镜中花水中月,功过不是当局者盖棺定论的,而是由后世之人来评说。再说,此事乃我卫家同韩将军私下之协议,只要事情进展顺利,不会有人知道的。而且,我们也没有太多时间从长计议了。”
他转过身定定的看着韩崇良:“完颜鸿回归北燕,意图篡位登基。”
韩崇良又被气的大跳:“什么?!他脑子被驴踢了不成,这时候北狄唯恐北燕不乱,他不是失踪好多年了么,怎么一出来就搞事儿。还是阿昭说的对,他可真是死皮不要脸。这么说来,北关就要开战了。”
卫儒点头:“所以,我们必须守好防线。韩将军取淮中,朔北有我卫家军镇守,西北又有宁州褚氏。三家联军严防死守,非但能退了北狄,甚至连北燕也能收入囊中。到那时天下臣民自然会明白卫家军的苦衷。”
韩崇良道:“可我爹谋逆之事却是板上钉钉了。”
卫儒扬了扬眉:“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韩崇良表示不懂。
卫儒就道:“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韩崇良撇嘴,果然大人都是一个德行。他耷拉下脑袋,忽地又猛然抬起:“卫伯伯,阿昭要回京么?”
卫儒幽幽的叹了口气,冷硬的面容也浮上一层说不出的心疼。他闭了闭眼,道:“阿昭必须回京去,这是我卫家给皇帝的筹码。”
第174章
“少爷,我们这就要回京了么?可案犯和被劫的盐我们都没找到,如何同皇上交代?”
卫昭道:“无需交代。只要韩家夺了淮中,皇上自然而然就会明白。”
卫放就道:“淮中谢氏可是有私军的,韩家那点儿人马能成事儿么。再不济东关还有费允将军呢。”
卫昭‘嗨’了一声,翘起二郎腿摇了摇扇子道:“所以谢宏才会被困京中脱不开身啊。”
他笑了一下,又道:“谢家这节骨眼儿上还搞内部分裂,显然早有细作混入其中挑拨了。而杨苗两家实力不如谢家,又处在风雨飘摇的关头,无需多费力便能拿下。至于东关费允,你觉得在东越虎视眈眈下,他有空理会淮中动荡?既然韩家早已打定主意要出手,想必早已在京中安排妥帖,说不准儿费允的家眷这会儿已经在路上咯。”
“那韩司直呢?我们就这么走了,他若问起,我们如何应付?”
“韩司直是个聪明人,他不会问的。”
卫放犯愁的挠挠头:“合着就我笨啊。”
卫昭丢了个赞许的眼神:“可你有自知之明啊。”
卫放一点儿也没觉得有被安慰到。
“……我去收拾行李了。”
窗外风声大作,门板被风鼓吹的咯咯作响。卫昭幽幽的叹了口气,喃喃道:“齐国的天要变了啊,你在南梁可好……”
长孙恪正目光沉沉的看着盒子里的传国玉玺。这块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的玉玺,自始皇一统后便一直是历代帝王的象征。得之则受命于天,失之则气数将尽。
姜氏望着玉玺出了会儿神,转而笑道:“其实哪有什么君权天授,不过是统治者替自己找的借口罢了。就像没有长长久久的王朝是一个道理,一切的兴亡更迭自有定数,无非是顺其自然罢了。盛极必衰,衰极必胜。”
长孙恪将盒子封好,闻言问道:“母亲信奉道教?”
姜氏笑着摇头:“只是粗读过些道家典籍罢了。我又不是读书人,要分什么儒法佛道的,只是觉着这些话说的很有道理罢了。”
“母亲说的是,先贤留下的智慧总能让人有所感悟。楚末战乱至今,齐国横空出世,看似强大,实则内里早已腐朽。只需一个契机,高楼大厦便会顷刻间倒塌。这种时候,须得下一剂猛药才能根除病灶。”
姜氏不由感慨道:“娘是经历过乱世的,那样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一身冷汗。恪儿如能使天下安宁,百姓和乐,这便是天大的功德了,日后也必将被万人称颂。”
长孙恪却道:“我从小就被教导要冷血无情,我是一件杀人的武器,从不知良善为何物。至于功德不功德,我从不在乎。不管是佛还是道,不管是因果还是轮回,我通通不信。如果世上果真有这些东西,那只要求神拜佛便能叫恶人伏诛了,还要王朝,要官府,要律法何用。”
他垂眸看着手腕上用红线串起的铜板,微微翘起嘴角,道:“我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一个人罢了。”
姜氏心里五味杂陈,却又不得不替儿子感到欣慰和高兴。
“听你说三公子去了趟淮中,这路上最是折磨人了,想必一路辛苦要瘦了不少。我这些日子闲来无事研究了些新吃食,回头我整理成菜谱,你回去时候交给侯府的厨娘,她手艺不错的。还有韩公子爱喝的果子酒我也备了几坛,你若不方便,我就叫敏之走商队的路子带到盛京去。”姜氏絮絮叨叨说了些话,忽而问道:“对了,你打算何时启程,娘给你打点行装。”
长孙恪握住姜氏的手,笑着说:“真想把娘也带回去。”
“我倒是不介意的,只怕会给你添麻烦。”
长孙恪就点头道:“如今娘在南梁反而会更安全些。再等等吧,等京里的事情处理完,我会接娘回去的。”
姜氏归族,虽不大管族里事务,但却是姜氏一族凝聚的核心。如今姜敏之接任族长之位,许多事情也会同姜氏商量讨个主意。而姜氏一族所以能这么快就起复,同卫昭和长孙恪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一定程度上来说,一直游离于各方势力之外的凤溪姜氏,如今算是背靠镇国侯府的。
所以有些事情长孙恪不会瞒着姜氏,这样可以让姜氏和姜敏之在遇到一些突发情况时能够更好的处理解决。也因此姜氏是知道盛京城所发生的一切的。
她有些担心道:“侯府如今全靠卫老太君撑着,老太君年事已高,还要如此殚精竭虑,委实让人忧心。”
“娘放心,老太君睿智,且京中情况也还在掌握之中。”
“那南梁这边……”姜氏捧着心脏,蹙眉道:“义阳公主销声匿迹这么久,她这个人偏执的厉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娘很担心她躲在哪个角落里算计着,我们防不胜防。”
长孙恪冷笑一声,目光冷清的说道:“不会了,她很快就能现身了。”
长孙恪到南梁,找出传国玉玺,解决姜氏隐藏的祸端是其一。更重要的一点,他要借此机会彻底瓦解义阳公主在南梁的势力。包括义阳公主本人。
她再阴毒狠辣,再不择手段,她也是个女人。而使她疯狂的根源除了那虚无缥缈的国仇家恨外,就只有那个被她囚禁二十几年的后楚皇族晋王萧琰,和她耗尽心力才勉强保下的病秧子儿子萧宸。
“……恪,恭也,谨慎而恭敬。你要我恪守本分,奉那病秧子为主。我却偏要在你心上狠狠的插上一刀,告诉你我真正恪守的人是谁。”
长孙恪深吸了口气,朝门外喊了一声:“老丘!”
离开南府的老丘早已不是那副谨小慎微的门房模样,相反,他是个隐藏的江湖高手,也是长孙恪绝对的心腹。
如果说这世上能让长孙恪交付后背的人,卫昭必定是第一个。老丘就是第二个。连他娘姜氏都不能让他绝对信任,足见老丘在长孙恪心里的地位了。
老丘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长孙恪身后,谦卑的应道:“主子有何吩咐。”
长孙恪摩挲着手腕上的铜板,沉声说道:“安排一个人假扮我,你带上传国玉玺同展翯一同离开南梁,不吝走哪条路,如果我所料不错。不等我们出南梁地界,他们就会动手了。”
当然,让老丘带走的传国玉玺也是假的。至于真的传国玉玺,自然是从哪儿找出来的就放回到哪里去。能藏这么多年不被人发觉,试想还有什么地方会比狮子园的湖底更安全呢。
“是。”
“路上见机行事。”长孙恪轻笑一声:“或许将传国玉玺送去东越也未尝不可。”
老丘道:“主子想把水彻底搅浑了。”
长孙恪幽幽说道:“南梁和北燕问题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唯独东越铁通一块,不好动手,总得用棍子搅合搅合探探底啊。老丘啊,就看你了。”
“是,主子。”老丘犹豫了片刻,问道:“展翯的命……要留么?毕竟展翼他……”
长孙恪目光幽深:“我从小就知道,背叛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他心里的牵挂太多了......”
老丘垂眸应道:“小人明白了。”
老丘启程后,长孙恪也悄悄脱身去了梁州。当初将展翼安排在南梁太子司马善身边,而后司马善又将展翼安排进了南梁军中。三年时间,展翼已策反军中大半将领,只等梁州时机成熟便拔掉义阳公主的钉子助司马善接管全部南梁驻军。
这些年司马善和长孙恪一直在私底下有来往,二人真正见面,这还是头一遭。
司马善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下长孙恪,赞叹道:“长孙大人英姿勃发,谋略超群,本宫甚为敬服。”
长孙恪礼貌性的回了一礼:“太子识人善任,运筹帷幄,某亦佩服。”
司马善笑着将长孙恪请入花厅,言语间颇为亲近示好。他道:“这几年多亏有长孙大人的得力干将展将军,如今父皇病重,已经许久不理朝政了。义阳公主又多年不在梁州,她手底下的人已人心涣散。本宫拿到军中主权,又有朝臣支持,只待时机成熟,义阳公主残存的势力势必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