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这日难得气温回暖,卫昭带着卫放出了府衙到街上闲逛。
淮州因有杨苗谢三家调控,盐价虽也翻了倍,但百姓们还不至于疯抢。盐铺门前每天都排了长长的队伍,秩序却比连州城好上许多。别的不说,单就三家立在那里的大盐仓就足以让百姓安心了。哪里缺盐,淮州都不会缺的。
“……诶,你们听说了么,连州城里都要打起来了。”
卫昭路过盐铺时听见有人说起连州,便也驻足听了一耳朵。
那壮汉见围拢过不少人,眼角眉梢登时露出几分得色来,双手往袖子里一拢,吸了吸鼻子道:“真真儿的,我家婆娘她舅公才从连州回来,天老爷呦,差点儿就没了命啊。”
“咋回事儿啊,你倒是快说啊。”
壮汉见人越围越多,这才正经起来,说:“听说是连州城来了几个大盐商等着交货,但前头早来的盐商们还没拿到货呢,两下撞在一起,淮州的货没法交,不打起来才怪呢。”
“后来没办法,找上了府尹,可府尹上哪儿去给他们弄盐啊,只能这么拖着。但盐商们不肯罢休啊。但凡连州城盐铺开市,他们就使唤手下的人去砸场子,舅公回来说盐铺已经好几天不敢开市了。四周县镇赶来买盐的都要急死了。连州城里头乱成一窝粥,再这么下去,势必要生乱了呀。”
卫放低声道:“方德的担心果然应验了。”
卫昭道:“三家盐仓尚有屯盐,只是半数都交给朝廷调配了。丢失的盐是个大缺口,短时间难以补足。前头来的盐商听信谢宏之言才导致这么大损失。如今谢宏不在,盐没有,钱也没有赔付,盐商心里必定不服。就算淮州屯盐足够交付给后来的盐商,他们也不敢交。而前头来的盐商得知谢家将盐交给淮州官府,自然也不肯轻易妥协。”
卫放不无同情道:“连州府尹也是够可怜的。”
卫昭则道:“他每次从盐商手里收的盐税足够弥补这份可怜了。人家抖抖手掉的都是金豆子,我看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卫放就说:“那些盐商也是自作自受,当初若不贪那一成利,岂有今日之祸。”
卫昭却有些担心连州城的情况,尤其是卫牧传信,白翠山出现的那些陌生人至今未找到踪迹。连州地理位置至关重要,若连州真的乱了,后果可不堪设想。
这么想着,他加快了步子穿过人群,问卫放:“二柳巷怎么走?”
二柳巷是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卫放常到这里打听消息。他以为卫昭也要去探听探听,便在前头引路。谁知到了二柳巷,卫昭直奔一个打铁铺子去了。
“少爷来这里作甚?”
卫昭没理卫放,摇了摇扇子问那打铁的:“能打匕首么?”
打铁的抬头看了眼卫昭,点点头道:“有图纸么?”
卫昭道没有,指了指铺子问:“可否进去瞧瞧?您这铺子里头当是有成品吧。”
打铁的让开路,道:“里头有人招呼。”
卫昭进了铺子里,果然有个小徒迎了上来,笑问:“公子想要什么款式的?”
卫昭四处看了看,似乎颇为不满:“就这些?”
小徒见卫昭穿着不俗,身边护卫气势凛然,知道是个富家公子哥儿,自是看不上外头这些货色。便恭敬的将人请到后堂去,唤来二掌柜招待。
这打铁铺子从外头看普普通通,铺面外摆着些锄头镰刀等农具,铺面里则是一些精细的工具和些许粗制匕首。而后堂里摆放的则是各式各样的匕首。
二掌柜只看了眼卫昭便心中有数了,也没多言语,径自走到一处博古架前,拿下一个盒子道:“这是本店最锋利的一把匕首了,虽然外表看去不那么华丽,但做工却是极好的。”
卫昭拿起匕首细细打量着,目光却有意无意的瞟向后堂连着的那道门。他知道,只要他亮出韩崇良给他的那枚铜牌,他就可以走过那道门,见到这打铁铺子真正的东家,七星堂分堂的殷堂主。
二掌柜见他看的时候有些久了,轻声询问:“公子可是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卫昭回神过来,将匕首扔给卫放:“你瞧瞧如何?”
卫放将匕首掂了掂,道:“匕首轻便锋利,没有多少花哨装饰,材质上佳,倒很实用。”
二掌柜竖起大拇指:“这位客官好眼光。”
卫昭摆摆手:“那就它了。对了,敢问掌柜贵店可有茅房?本公子适才吃茶吃多了些,这会儿有些忍不住了。”
他面色微红,略带几分为难之色。
二掌柜犹豫了下,道:“那公子请跟我来。只是后院杂乱,公子切莫乱走,仔细伤着。”
卫昭笑着拱手:“一定一定。”
走过那道门正是打铁铺的后院,院子里堆满了打铁所用的原料,还有一些正在打磨的大件工具。只是这会儿未见院子里有铁匠。
二掌柜道:“待歇过午时便来上工了。”
卫昭随意的打量一下便钻进茅房,再出来时神情舒畅,面露宽色。他又跟二掌柜说要洗手,二掌柜一时竟有些后悔带他来后院了。这什么贵公子的毛病也忒多了。
正腹诽着,东厢房的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两个青年男子。二掌柜心一提,才要解释,便见为首那青年人朝他们走来。
卫昭扬了扬眉:“谢大公子,真是巧了。”
谢韬掩在宽袖里的手紧张的攥了一下,面上却是一派轻松:“卫大人。”
二掌柜道:“谢家是老主顾了。”
卫昭将目光落在谢韬身后的青年身上,那青年也正打量着他。卫昭非常自然的将目光移开,扭头对二掌柜道:“那匕首就劳烦二掌柜包起来吧。”
二掌柜连连点头,将卫昭客客气气的请到后堂去。
从打铁铺回来,卫昭气儿还没喘匀呢,就被韩司直火急火燎的拉去谈事情了。
韩司直道:“我今儿去了趟七峰山,本想继续追查那些人的踪迹,却发现七峰山上似乎又有人经过,人数还不少。大人,听闻连州城情况不好。怎么,皇上的调令还没下来么?”
卫昭摇了摇头。
韩司直以拳击掌,急道:“若无调令,别说是边军了,就是当地驻军我们也不能轻易调动。”
卫昭忽然笑了一下。
韩司直‘哎呀’一声叫道:“都这时候了大人还笑得出来。”
“不然要哭么?如果哭能哭来皇上的调令,我倒是不介意大哭一场的。”他眉宇间覆上一层寒霜,语气清冷:“这次,是我连累你了。”
韩司直显然没明白卫昭话里的深意,他急的来回踱步:“什么连不连累的,这案子是我协同大人办的,若是不成,谁都难逃其咎。”
卫昭按了按眉心,有些疲惫的说:“你让我再想想吧。”
韩司直也知道这事不是着急就有用的,虽心里依旧烦躁不安,倒也没再多说什么,说的再多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至夜,卫放收到了卫牧的飞鸽传书。上面说白翠山突然涌上许多人,就在隐蔽山坳处扎营。人数在百人以上,作民夫打扮。
“少爷,这些人会不会就是韩司直说的那些人?”
卫昭目光沉沉:“大抵就是了。看来韩家要动手了。”
“韩家?!”卫放低呼一声:“少爷如何知道?”
卫昭缩在袖子里的手摩挲着那枚铜牌,问卫放:“你知道七星堂么?”
卫放点头:“江湖中很有名的铸剑堂。”
卫昭抬抬下巴点了点桌子上搁着的盒子,道:“依你的眼力,那样一个普通的打铁铺子能出这样锋利的匕首么?”
卫放懵了一下,而后瞪大眼睛:“少爷说那打铁铺子就是七星堂?!谢家同七星堂有关,那跟韩家又有什么关系。”
“……卫三公子到我七星堂,鄙人招呼不周,还望见谅啊。”
窗户突然被一阵劲风鼓开,一道黑影迅速闪身进入。卫放拔剑出鞘横档在来人面前,厉声道:“你是何人!”
他握着剑的手心略微出了薄汗,来人如此靠近他竟事先未有所觉,足见其功力之深。
那人笑着扯下黑色面巾,道:“白日才见过的。”
卫昭眯起眼睛,认出他就是白天在打铁铺子里跟在谢韬身边的人,略一思索,他扬了扬眉,拱手笑道:“殷堂主倒是个不走寻常路的。”
来人回礼道:“三公子好眼力,在下殷发,深夜不请自来,望三公子勿怪。”
卫昭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将双手拢在袖子里,偏了下头道:“我这人一向喜欢快人快语,殷堂主深夜来访,想必是有些见不得光的话要说吧。”
殷发也不客气的在他身边坐下,道:“三公子智谋超群,想必也猜到殷某来此所为何事了?”
“等。”卫昭笑盈盈道:“府衙大牢里那个重犯留下的‘等’字,是授命于你。而你在这种情况下来找我,第一,七星堂内部有分歧,你不敢光明正大与我来往。第二,你有求于我。”
说到此处卫昭顿了顿,又道:“不止如此,前些日子各地突然窜出来许多屯盐之人,多半也是七星堂的弟兄了。七星堂分堂散布各地,弟子众多,足以混淆官府,大量收购屯盐。如若不是这样,单是淮中丢的这一批盐还不至于动摇齐国根基。而连州城之所以闹成这样,恐怕与阁下也脱不了关系。”
殷发低低笑了两声,不无佩服道:“卫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三公子倒有些以偏概全了,否则殷某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卫昭眯眼看他,低声问:“所以,是韩庆还是韩广?”
殷发从怀里掏出一块环佩和一封信递给卫昭:“三公子看过便知。殷某来此是要请三公子尽快离开淮中,至于你所办之事,不出三日,必定会有结果。”
卫昭偏过头去看,登时睁大了双眼,惊道:“阿良的环佩!”
第173章
卫昭之所以一眼就认出那环佩是韩崇良的,是因为他自己就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这还是他们在百荟街闲逛时从一个行商手里买的,那行商手艺极好,能在米粒上刻字。韩崇良不信,便叫他在环佩上也刻上字。
卫昭拿起环佩来瞧,果然在中间圆圈处发现一个良字。而自己的那枚环佩上则刻着一个昭字。
当时韩崇良正沉迷侠义话本无法自拔,他还记得韩崇良非常豪气的对他说:“以后这就是我们兄弟俩的信物,若日后失散,凭此环佩上的字便能相认了。”
如此幼稚的想法卫昭是嗤之以鼻的,回家之后那环佩就被他束之高阁了。倒没想到今日竟真要靠这块环佩来考验友情,卫昭心里颇有几分五味杂陈,漫不经心道:“既然你有阿良的信物,看来淮中之变是韩广所为了。”
他有些嫌弃的将环佩丢在桌上,又拿起那封信来看。信封里封着两封信,上面一封是韩崇良的笔迹,下面那封竟是他爹卫儒的笔迹。
卫昭嚯地站起身低呼道:“阿良在我爹军中?!”
此时韩崇良正捧着脸趴在卫家军的军帐里,直到现在他都是一脸懵,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天呐,卫伯伯竟允许我跟着士兵一起操练。”
韩平无奈的斜眼看他:“我说少爷,您都叨叨一晚上了,不嫌累啊。往常在京中你不也整日操练兵马么,现在可是被人操练,这有什么可乐的。”
韩崇良瞪了他一眼,仍自顾捧着脸傻乐:“你懂什么,这有可比性么。卫家军可是征伐沙场的,底下那些士兵哪个不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眼下边关局势紧张,说不准我还能有机会上战场呢。”
韩平兜头就给他浇了一盆冷水,哼哼道:“少爷您也真敢想。卫侯爷怎么可能让你上战场,真出了事儿他怎么跟咱家将军交代。”
韩崇良松了手,啪叽一下将脸贴在榻上:“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么。”
韩平道:“我这是在教少爷认清现实。”
主仆俩正说着话,帐外响起卫儒的声音:“韩贤侄,可安置了?”
韩崇良忙从榻上爬起来喊道:“卫伯伯快进来吧。”他急问:“信送出去了?”
卫儒笑着点头:“只希望阿昭那小子别一根筋拧到底。”
韩崇良拍着胸脯保证:“有那块环佩在,他一定知道怎么做的。”说到此处,韩崇良终于从梦幻般的泡影中回到现实,神色也有些黯然:“所以,我其实是我爹娘送到卫伯伯这里的‘人质’咯。”
“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卫儒大手拍了拍韩崇良结实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爹娘也是担心你。在卫伯伯这里你也不必拘束,崔皓虽是监军,可他常住朔州城里,军中是没人认得你的。你只需避着些崔皓便是了。”
韩崇良怏怏的点点头,怅然道:“我爹真要这么做么?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儿啊。”
卫儒就告诉他:“如果你知道了当年齐王之死的真相,或许就能明白你爹心里的苦了。”
韩崇良扭头看他。
卫儒冲韩平点点头,韩平忙起身退至帐外守着。
“卫伯伯很高兴阿昭能有你这样的朋友,在不知事情原委的情况下就能毫无保留的信任我,帮助阿昭。”
韩重良则笑着说:“我跟阿昭是雷打不动的好兄弟嘛。”
卫儒欣慰的点点头:“当年我爹,你祖父,还有齐王也是过了命的交情。只是我那时跟在齐王之弟李瑜的军中,而你爹则和你祖父同在齐王账下效力,关系非比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