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也不求有什么用,就是为了找点事做。
正写着,唐玄就回来了。
“可吃饭了?”
“吃了没?”
两个人同时开口。
司南一笑,“你先歇会儿,我去做饭。”
“不用,我在凤仪楼订了餐,稍后送来。”唐玄身上带着淡淡的潮气,混着血腥味,是刑部大牢特有的味道。
他没舍得抱司南,不想把这些沾染到他身上,只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我去洗洗,一道用饭。”
“那你先去,我给你拿衣裳。”司南颠颠地跑到衣柜旁,熟门熟路地找到里衣、中衣、外衫,还有相配的束袖、腰带、玉佩。
唐玄看着整洁一新的衣柜,目光一软。
他情不自禁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司南,哑声道:“等私盐案结了,我就求官家赐婚。”
他希望每天都能像现在这样,下了衙有人等,衣裳有人理,屋里有灯常亮着,枕边有人可以说说话。
司南沉默了片刻,应了声:“好。”
时机不成熟、父母不在家、身份不对等……这些理由没再提,他知道唐玄想要的是什么。经过这件事,司南也想了很多。
这个时代远比他以为的危险、无常,不知哪天就会有意外发生,他不想留下遗憾。
唐玄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下巴搁在他肩上,像只心满意足的大猫。
司南拿胳膊杵了杵他,“先说好,就算成了亲,我也不会搬到郡王府,更不会整天待在家里洗衣做饭收拾屋子。”
唐玄失笑,“如果想要的是这个,我不如雇元婆婆。”
“那你赶紧着,别让老人家等太久!”司南扑哧一笑,把衣服团吧团吧塞给他,“说好了不抱我,还不是忍不住?”
“嗯,忍不住。”唐玄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亲,这才接过衣服,去了浴间。
皇城司的洗浴间是公用的,和现代澡堂差不多,外面是放衣裳的小隔间,里面有一大一小两个汤池,中间用竹帘隔着。
司南待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干脆跑到浴间,隔着帘子跟唐玄说话。左右没人,也不必避讳。
“白夜真死了?”
伴着哗哗的水声,唐玄沉着声音答:“仵作验过了,昨晚就咽了气,刑部担心是诈死,请了皇命,把头割了,灌上水银封在瓮里,尸体扔到乱坟岗喂狗。”
“官家……同意了?”
“是娘娘下的懿旨,中书省和台谏官都没拦。”
司南大概可以理解,官家想要的是亲生儿子,文武百官却不是,与其让一个不知真假的乡野之人成为太子,不如在赵宗实与赵兴之间选一个。
司南顿了顿,把话说得更直白些:“能确定死的那个是白夜吗?”
水声停了,唐玄没吭声。
司南明白了。
唐玄和他想的一样。
白夜被马蜂蛰得肿成猪头,又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如果半夜有人把他换走……
并非没有可能。
半晌,唐玄才说:“查到木坠的底细后,刑部便停了鞭刑,皇城司报与官家,之后就撤出了。白夜被关在女牢,由刑部的人看管。今日是官家安排人验的尸,说是对比了体貌和鞭伤,确定是他。”
“你也这样觉得吗?”司南问。
“这件事皇城司不会再插手。”唐玄没有直接回答,“就算要查,官家也会找和太子之位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去。”
唐玄不行,他是官家养子,向来和赵宗实、高滔滔走得近;赵兴也不行,他本就是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颇得皇后喜爱。
刑部、大理寺、宗正寺都不行,这些衙门背后势力错综复杂,不可能没有半点私心。
司南舒了口气,劝慰他:“不插手挺好的,你只管把私盐案办一办,辽国细作抓一抓,抽出时间去咱们的木耳园转转,趁着入冬卖些钱,选个好地方开分店。”
唐玄心下一松,应了声好。
他的少年啊,有他在,完全不用担心生活没奔头。
司南和唐玄在浴间说着话,外面一群人探头探脑。有经验的亲从官都派出去办差了,留下来的这批是今年新来的,有好奇心,也有朝气。
“进去得有两刻钟了吧?”
“不止。”
“平常老大洗澡有这么慢?”
“可没有,嗖嗖两下就妥了。”
“你们说,他俩在里边干啥呢?”
“想知道啊?自个儿娶个媳妇!”
小伙子们咕唧咕唧一阵坏笑。
司南听到了,扬声道:“郡王说了,叫了凤仪楼的大餐,待会儿就送来,我瞧瞧,是谁不想吃?”
嗖的一下,外面的人散了个干净。
小伙子们边跑边喊——
“我去外面迎一迎,怎的还没到?”
“我去拿碗筷!”
“再来一坛好酒!”
“就在郡王院里吃么?”
“是呗,让司小东家少走两步。”
不知戳到哪个点,大伙又是一阵坏笑。
司南脸上一红,捡了块石头隔着帘子丢进去,“都被人误会成这样了,要不做点什么,岂不亏了?”
唐玄笑:“嗯,你进来。”
司南也笑,“你出来呗,外边宽敞。”
只听哗啦啦一阵水声,继而是沉稳的脚步声。
啪、啪、啪……踩着木屐,一步步靠近。
司南吞了一大口口水,眼睛死死盯着竹帘,疯狂幻想着霸道总裁小说里描绘的美男出浴图——
晶莹的水珠从头发上滑落,一滴一滴掉到宽厚的肩膀,顺着如大卫雕像般精美的肌肉线条一路下滑,滑过宽阔的胸膛,滑过诱人八块腹肌,滑过性感的人鱼线,一直滑到……
???
全被衣裳挡住了!
司南想把咽下去的口水吐到他身上。唐玄勾着唇,手臂支在他身侧,“你似乎很失望?”
明明被郡王大人的气势压制得手软脚软,大总攻还是努力撑着不想输。
“你说说呗。”司南扯了扯他裹得严严实实的里衣,“你见过谁洗澡还穿衣服?”
唐玄任由他把领口扯开,俯下身,贴得极近,“你见过谁洗完澡光着出来?”
“我啊,晾干了再穿。”司南转着眼珠,嘴上胡扯。
唐玄目光一暗,“下回,让我见识见识。”
“再便宜了你。”司南下巴一扬,牛气轰轰。
刚好,方便郡王大人吻下去。
***
白夜的案子明面上算是结了。
司南、小郭连同赖大被从皇城司放了出来。
一出门,迎头瞧见槐树举着大铜盆,于三娘拿着根老长的艾条,往司南身上洒水,洒完他就去洒小郭。
大概觉得稍微洒洒还不够,孩子们一人抽了一根艾条,蘸了水,哗哗地往俩人身上洒。
赖大在旁边站着,孤零零的。
小崽壮着胆子,抱着艾条朝他甩了甩。
赖大怔了怔,反应过来,朝他扯了扯嘴角。或许是从来没有像这样友善地笑过,粗犷的脸显得有些可怕。
小崽躲到唐玄身后,故意把他的箭筒往前拨了拨,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凶巴巴,“你要敢打我,我就让郡王爹爹射你哦!”
郡王爹爹……
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司南。
司南:???
偏偏唐玄还摸摸小家伙的小脑壳,像是在鼓励。
小郭憋着笑,勾住赖大的脖子,“小崽别怕,赖哥就是凶了点,愣了点,好吃懒做了点,其实是个好人。”
赖大眼睛一瞪,“滚蛋!你这是夸我呢?”
“夸,当然是夸,实事求是地夸。”小郭杵了杵他,“说好了,请你吃一辈子火锅,你要现在跟我绝交,可就亏大了。”
赖大脖子一梗,硬气道:“说好就说好,谁耍赖谁孙子!”
众人哈哈大笑。
曾经的混混变成一起对敌的义士,曾经的对手变成可以开玩笑的朋友,生活呀,总是处处充满惊喜。
第96章 设局(二更)
白夜死了。
死前折腾了一回, 把他在京城的暗桩暴露了大半。
皇城司、殿前司联手拿人,刑部白天黑夜地审,终于把白夜身后整条私盐线挖了出来。
白夜不仅在江宁、庐州等地有私盐井, 还和辽人有交易, 辽盐从辽国析津府运出, 顺着黄河北流直达大宋汴京城。
满朝皆惊。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酒楼管事, 竟能瞒天过海,做出这等大事!
官家出动龙卫军, 将白夜名下的店铺、酒楼、妓馆封的封,抄的抄,凡是同他过往从密者, 全都拎到开封府走了一遭。
幸好有欧阳修和包拯坐镇, 案情虽急,却有条不紊,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也不会放过一个贼人。
如此折腾了三五日,终于肃清了白夜残留的爪牙。接下来,只需带着查到的铁证去辽国交涉, 禁止辽盐再流入大宋。
值得一提的是, 白夜事先把满庭芳卖给了一位姓张的官家子弟,倒让虞美人等人躲过一劫。
但也并非全然是好事。
听说那位张衙内不满阁中行首们清高的作派, 打算筹办一个“花魁大赛”,高价拍卖她们的“初夜”。
这是后话。
眼下,唐玄督办私盐案有功,朝中百官有目共睹,从前多少台谏官参他、骂他, 这时候就有多少人夸他、推崇他。
大宋的谏官就是这么现实,你败坏了朝廷名声,就集体讨伐你;你于朝廷、于百姓有功,他们也不会吝啬溢美之词。
儿子被夸了,赵祯挺骄傲,下了朝特意把唐玄叫到福宁殿,问他想要什么赏。
唐玄毫不犹豫,“请官家为臣赐婚,臣想求娶司家郎君。”
赵祯居然一点儿都不意外。
他沉默了片刻,说:“可以,我给你赐婚,赏他勋贵身份,如宗室子弟般食邑千户。玄儿,你可满意?”
唐玄并没有欣喜,反而微蹙着眉,“您有什么要求?”
赵祯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笑了一下,说:“我要你娶一房妾氏,诞下唐家血脉。”
“不可能。”唐玄断然拒绝。
即使在一国之君面前都没有丝毫客气或委婉。
赵祯没有生气,反倒装起了可怜,“玄儿,你可知道,我在你母亲灵前发过誓,我是一国之君,不能食言。”
唐玄拆穿他,“我小时候不好好吃饭,您也是这样说的。”
“这次是真的!”赵祯拍桌子,“我答应过你母亲,要看着你成婚生子,亲手把唐家虎符交到你手里,四十万唐家军皆可为证。”
唐玄道:“不必,唐家军不是我唐家的,而是官家的,是大宋的。您不必如此。”
“那不行,我还想看着你生儿子。”
“臣不要儿子,除非南哥儿能生。”
赵祯:……
“去去去,让司小娃给你生去!”
“您先赐婚。”
“想都别想!”
唐玄厚着脸皮不肯走。
赵祯开始打苦情牌,“玄儿啊,你还年轻,不知道没孩子的苦,你看看,我就没儿子,老了老了,连个承欢膝下的人都没有。”
唐玄毫不动容,“这话需要我转达兖国公主吗?”
赵祯:……
然后,唐玄就被赶出了宫。
赐婚的圣旨没要到,还被威胁年前必须娶一房妾室,他若自己不找就让皇后给他找。
唐玄根本没放在心上。
小时候,他不肯吃饭时,官家也是这样张牙舞爪地威胁,却从没舍得下过狠心。
官家这次是真上了心。
他破天荒去了趟皇后宫里,好声好气地跟她商量,给唐玄选一房贵妾。不出意外遭到皇后一通冷嘲热讽。
为了儿子,赵祯忍了。
与此同时,刑部大牢。
范萱儿险些被吓得精神失常。
自从被关进来,她一个安稳觉没睡过,一顿可口的饭没吃过,甚至一口温水都没喝过。
旁边关着个风尘女子,据说是偷了恩客的银钱被关进来。进来也改不了浪荡习性,除了勾引狱卒,就是对着她唱些淫词艳曲。
除了这个人,范萱儿唯一见的活物就是满地乱蹿的大老鼠。
起初两天,她哭着喊着让人把她放出去,不肯好好吃饭,结果全进了老鼠肚子,等她饿得饥肠辘辘,想吃已经没有了。
只关了三五日,范萱儿便体会到了什么叫地狱。
尤其是昨晚,她亲眼看到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身子如同软面条,被人揪着胳膊拖过去,地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她这才知道,冰凉的牢砖上,那些暗红色是怎么来的。
范萱儿终于知道怕了,也学乖了,把身上所有值钱的都褪下来,恳求牢头帮她给将军府捎信。
其实,狄咏早就打点过了,不然范萱儿不可能过得这么安生。
其实,案子已经查清楚了,范萱儿纯属被利用,关几天就能出去。
——前提是,她不作妖。
牢头前脚把话捎给她,后脚旁边那位风尘女就找她搭话。这次没再说诨话,而是她指了一条“明路”。
范萱儿第一反应是不信,“你休想骗我!姓白的就骗了我,害我沦落至此,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风尘女道:“你犯的是大案,勾结辽人,贩卖私盐,要是不想死,只有这一个办法。”
“不,不可能,姨母说过,官家没定我的罪,过几日就会放我出去。”范萱儿惊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