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实一听,立即收了玩笑的样子,十分重视,“还是夫人考虑得周到,我亲自去办。”
“这可是你说的,桌案脚凳铺盖炭炉都得你‘亲自’布置,不许叫仆婢动手。”
“遵命。”赵宗实笑笑,转身去了。
见她走远,高滔滔渐渐敛了笑意,问:“那边可布置好了?”
丫鬟点了点头,“郡君放心,都按您说的,安排好了,眼下月桂应该正领着她往那边去。”
高滔滔倚着栏杆坐下,缓缓道:“那咱们就在这等着吧!”
丫鬟顿了一下,不解道:“郡君,奴不明白,为何不干脆用药?眼下这步棋未免太过温和,万一她不入套,不就白走了?”
高滔滔横了她一眼,“她要真不入套,我还真高看她一眼。我只是给她一个选择,又不是存心害她。怎么,你还真把我当成使那等下三滥手段的后宅毒妇了?”
丫鬟并没有多怕,只是笑嘻嘻道:“是奴恶毒,就看不惯她那轻狂样子,巴不得让她丢个大脸。”
“你看,你也瞧不上她,给球球暖床她都不配!”
丫鬟鼓了鼓脸,小声嘟囔:“那您就把十三郎君搭进去啊,没您这么疼弟弟的。”
高滔滔嗤笑,“不都说我善妒吗?不如让他们看看,妾室有何‘好处’。”
丫鬟眨了眨眼,突然明白过来。
敢情是一箭双雕!
高滔滔勾着唇,眼中威严尽显。
小丫鬟顿时肃然起敬。
京兆郡君,果然是京兆郡君!
不多时,东边暖阁便传来叫骂之声,夹杂着女子的嘤嘤哭泣。
高滔滔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一进屋便瞧见范萱儿伏在地上,衣衫半解,哭得梨花带雨。
官家、皇后和赵允让夫妇都在,脸上的表情个个精彩。
赵实宗痛心疾首,“我说了,我不纳妾,和滔滔没关系,是我自己嫌麻烦,我心思不在这上面,应付不来!若每日都来这一出,日子还怎么过?”
韩氏一句解释都不敢有,只能顺着往下说:“行行行,不纳就不纳吧,是我多此一举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赵允让也连连赔罪。
赵祯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
当他瞎吗?
看不出那女子是范萱儿?
他愤愤地点了点赵宗实,拂袖走了。
赵宗实一脸惶恐,毕恭毕敬追过去。
临出门,瞧见高滔滔,破天荒地瞪了一眼。
高滔滔做出一副茫然又无辜的表情,转过头就冲着他的背影吐舌头。
唐玄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瞧着高滔滔,欲言又止。
高滔滔主动朝他扬了扬下巴,“别太感谢我,我是为了试探你十三哥,那女的就是顺带的。”
唐玄却知道,并非如此。
她若真想试探,不会等到现在,也不会冒着得罪长辈的风险选这样一个场合。
“过两日,我和南哥儿请阿姐吃火锅。”
“就这么说定了!”高滔滔潇洒一笑,转身安抚韩氏去了。
福宁殿。
赵祯气得心肝肺一起疼。
“我原指着她真心爱慕玄儿,不惜为他挡刀,如今看来,真心也不值钱,还不如一个姓赵的头衔!”
——昨日勾引不成反被撞破,范萱儿咬咬牙,干脆便把当初对官家说的那一番“倾慕唐玄,想给唐玄生猴子”的话原样安到赵宗实身上,又说了一遍。
可把赵祯恶心透了。
脏了。
自家玄儿被弄脏了。
还是他搭了把手!
正气恼,便见唐玄进来,手上拿着份卷宗。
那名潜龙教的女刺客寻死不成,被唐玄押到皇城司,全招了。
——她的上线是谁,如何进的刑部,对范萱儿说了什么,为什么要“刺杀”唐玄,一字不漏地招了。
不仅范萱儿的“真心”成了渣渣,还牵扯出一批协助刺客实施计划的暗桩。
赵祯是真伤心了。
拄着御案好一会儿没缓过来。
唐玄原本准备了一百句话,争取把事情一次性解决,让赵祯再也不要给他做媒。
然而,看到赵祯疲惫的模样,唐玄打好的腹稿又咽了回去。
他什么都没说,只扶着赵祯坐到龙榻上,给他倒了杯茶。
赵祯就着他的手喝了,长长地叹了口气:“玄儿,是爹爹眼光差,让你受了委屈。”
“不是……”唐玄再愧疚,也不会傻乎乎地说出真相,“是臣自己不喜欢女子,还请官家不要费心了。”
赵祯盯着他的眼睛,问:“你不肯娶女子为妻,真不是为了避嫌?”
唐玄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笃定道:“若臣真想统领唐家军,不管有没有子嗣,都能拿到虎符,旁人的忌惮或猜疑,臣何曾在意过?”
“是啊,你从小就有主意。”赵祯想起往事,不由勾起嘴角。
唐玄跪坐在榻前,不免动容,“官家,您疼我,难道是因为我身上流着赵家血脉吗?”
——他不再自称“臣”,而是说“我”,说明这是父子间的对话,而不是君臣。
“自然不是。”赵祯虎下脸,“你四岁进宫,从小小一团长到这么大,大事小情都是我亲力亲为,我在你身上用的心,比福康那丫头半点不少。”
唐玄道:“我也不会因为不是您的骨肉,就对您有半分虚情假意,我只把您当亲生父亲一样孝敬……这样看来,有没有子嗣,是不是亲生,又有什么关系?”
赵祯沉默了。
他承认,他被唐玄说服了。
只是,根植在骨子里的观念还是让他没办法坦然地允了这桩惊世骇俗的婚事。
唐玄走后,皇后来了。
赵祯看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要是来看我笑话的,就请出门左转,慢走不送。”
皇后压着性子,扯出一个笑,“官家误会了,妾只是突然觉得吧,既然玄儿喜欢那个姓司的小郎君,不如干脆成全他们。”
赵祯惊奇极了,甚至忘了生气,“你昨日不是还说,‘堂堂郡王和一个男人牵扯不清,简直败坏皇家体面’吗?怎的今日突然变了口风?”
——当然是高滔滔劝的!
高滔滔的话让皇后茅塞顿开。
唐玄不娶妻生子简直太好了!
没有子嗣,就不用担心唐家军“世袭”,更不用再忌惮他有不轨之心!
眼瞅着赵家的基业更稳固了些,皇后神清气爽,通体舒畅,跟赵祯的话也多了起来。
“这两天妾身好好想了想,觉得那姓司的小郎君生得不错,人也伶俐,在中秋宴上立了大功,配给玄儿倒也合适。”
“要我说,不如早些给他们赐了婚,省得再惹出些不知所谓的狂蜂浪蝶往上扑,影响了你们父子间的亲密。”
赵祯原本还在为范萱儿的事气愤不已,听了皇后这番话,仿佛一下子被治愈了。
他觉得,皇后比他还够呛!
都是自说自话的老糊涂!
两个“老糊涂”拌了一会儿嘴,倒让官家把满心的郁闷发泄出来,心情好了许多。
唐玄去而复返,手上提着几样官家喜欢的吃食。此时听着殿内的热闹,不由驻足。
帝后年轻时感情并不好,官家另有所爱,皇后要强,不肯服软。两个都是很好的人,只是性格不合,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
这时候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倒有了几分甜蜜的模样。
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说的就是这个吧!
张茂则轻声道:“郡王不进去么?”
“不了,劳烦都知好好照顾官家……和娘娘。”唐玄把东西交给张茂则,转身走了。
步子明显轻快了许多。
张茂则瞧着食盒里各色各样的小吃食,不由感慨,从前都是官家买了吃食哄郡王,一眨眼,就轮到郡王哄官家了。
真是大了!
他们,也老了。
***
范萱儿原本没犯什么大错,毕竟蠢不是罪。
官家看在狄大将军的面子上,原想着私盐案结了就把她放了。
偏偏她自己贪心,伙同潜龙教死士设计唐玄,这下倒好,落了个被贬为奴的下场。
若不是魏氏苦苦哀求,还得再加上流放三千里。毕竟,她勾结潜龙教贼人是事实,往大了说,定个判国罪都不为过。
官家瞧着魏氏哭得可怜,心一软,把“流放三千里”划了,改成了去西京别宫做杂役。
魏氏千恩万谢,匆匆擦干眼泪,回家收拾了三大包吃的用的,又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回牢里看望范萱儿。
怎么也想不到,迎接她的会是范萱儿的浓浓恨意。
短短三日,范萱儿就像变了一个人,蓬头垢面,满眼怨毒,再也不是魏氏心目中那个温顺可人的模样。
她把一腔怨气都发泄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疼她的人心上——
“不用再假好心了!但凡你对我上些心,我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我娘恨你,我也恨你!”
“如果不是你,当初嫁给狄大将军的就是我娘,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将军府嫡女,别说区区一个郡王,就连皇子太子都配得!”
“瞧瞧你给我选的夫家,若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舍得给她配那些武夫吗?”
“……”
一句比一句恶毒,一句比一句诛心,惊得魏氏摇摇欲坠。
草果狠了狠心,没阻止。
这样也好,让魏氏看清范萱儿的真面目,省得将来操不完的心。
范萱儿向来眼高于顶,从不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奴仆?
偏偏她现在就成了“低贱”的奴婢,这比杀了她还让她难以忍受。
她想过自我了断,留个清名。
试了好几下,终究不敢死。
就像草果说的,让她去西京别宫好好享受享受没有将军府庇护的日子吧,饥饿和欺辱会教她做人。
魏氏从刑部出来,心神恍惚。
她是真伤心了。
从前她把小魏氏当成亲姐妹,知道她喜欢布料首饰,自己都舍不得,却敞开口任她花用。草果提过几次,说小魏氏心术不正,勾引将军,她还把草果给骂了。
小魏氏死了,她便把范萱儿当成亲闺女,介绍的那些人家,哪一个不是她再三打听、亲自上门相看?
魏氏扪心自问,就是亲生儿子她都没这么上心过。到头来,竟落了一个“假好心”的评价!
不仅伤心,还晕车。
难受得从车上下来,扶着木柱缓神。
旁边过来一个俊俏的小娘子,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忽闪忽闪,可爱的紧。
“夫人可是晕了马车?刚好,我买了些糖山楂,那小哥说了,这是他们村今年接的第一批新果,酸酸甜甜,防晕又解腻。”
赵灵犀笑盈盈地把纸包递给魏氏。
魏氏不错眼地看着她,仿佛瞧见了小仙女。直到赵灵犀蹦蹦跳跳地跑走了,她的视线还没收回来。
“草果,你去问问,这是哪家小娘子,可有婚配,若能讨来给三郎做媳妇,我这一辈子就知足了!”
草果捂着嘴暗笑,“晚了,早许了人家。”
魏氏大失所望。
草果捂着嘴暗笑。
就不告诉你,这位就是咱家二郎君的新订的永安县主!
刚订亲那会儿,范萱儿在魏氏跟前说了不少赵灵犀的坏话,魏氏信了,以至于对赵灵犀生出许多恶感,见都不愿见一面。
——其实,小时候是见过的。
只是那时候赵灵犀黑黑瘦瘦,像个小可怜,如今女大十八变,不仔细看很难认出来。
赵灵犀也没认出魏氏。
倒是絮儿,接下茶礼的那天远远地看了一眼,记住了。
“县主,那位就是狄少将军的娘亲,您未来的阿姑。”
赵灵犀笑容一僵,“我现在把山楂要回来还来得及吗?”
绝不能让狄大狐狸以为她在讨好魏氏!
絮儿瞧了眼走远的魏府马车,无情地说:“恐怕来不及了。”
啊!
赵灵犀好懊恼。
“县主,与其后悔,不如打起精神,赢了少将军。”
对!
她跟狄咏约了斗鸡,说好了,谁输了谁请吃火锅。
她已经请了十顿了!
这次必须让狄咏请!
“走!”
“去赢鸡!”
赵灵犀斗志满满地去约会、哦,不,去报仇了。
火锅店。
司南和唐玄正在请高滔滔夫妇吃火锅。
赵宗实全程冷脸,高滔滔放低了姿态,温柔小意地夹菜,涮菜,笑盈盈地哄着。
司南拿眼瞅着,就觉得吧,滔滔姐真是个神人,难怪会被后人誉为“女中尧舜”。
她的性格杀伐果断,目标明确,为了达到目的敢于承担风险,甚至做出牺牲。比如这次,为了让官家彻底死心,连自家夫君都舍得牺牲。
她又足够正直,不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且护短,对人对事足够真诚、足够坦荡。
这样的人,无论男女,总能让人信服,让人心甘情愿追随。
难能可贵的是,她还能非常智慧地利用女子的优势,撒个娇,夹个菜,软语温言哄人。
赵宗实依旧冷着脸,摆明了不吃她这套。
趁着调小料的工夫,唐玄把他叫出去,诚心道歉。这件事毕竟是因他而起。
赵宗实笑笑,说:“你还不知道我?早不气了,不过不能轻易松口,她不是喜欢耍心眼吗?我也给她耍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