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就连他自己的儿子第一次参加宫宴时都没有这般得体!
赵宗实怎么都想不到,来之前司南下了怎样的功夫。
——先是把集英殿的格局画出来,告诉孩子们每个位置坐的是谁,怎样称呼、如何表现,又把司家小院布置成宴上的模样,像做游戏似的带着孩子们一遍遍演练。
并非他担心孩子们给他丢脸,而是希望他们自己能有一个好的体验,而不是被人嘲笑,惹人白眼,留下一生的心理阴影。
事实证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孩子们做得很好,也如他所愿很开心。
就算有人想丢白眼,在官家特意把孩子们叫去御前问话之后,情况一下子变了。
孩子们的表现震惊了所有人,尤其是二郎和小崽,面对官家依旧能侃侃而谈,又不失孩童的天真,惹得官家笑了三次。
三次啊!
一双双眼睛都看着呢!
再没人敢说什么。
大宴开始。
起初是一段祝酒的雅乐,编钟与箜篌之声一庄重一空灵,完美地交织在一起,让众人浮躁的心渐渐安宁下来。
然后,便是第一道菜。
也是整个席间唯一一道。
上菜的时候便引起一片惊呼,即便这些自恃身份的宗室重臣都没忍住。
宫人一身素色,鱼贯而入。
手上端的不是轻薄的漆盘,而是一个个怪模怪样的大盆。
盆底是圆形的,缕空雕琢,内里的烛光隐约可见。上层是长条状,两边稍稍翘起,像一个打开的卷轴。
“卷轴”散发着食物的香气,看起来却丝毫不像吃食,而是绘着一幅壮丽的山水画。
仔细看方才发现,这哪里是画?分明是用一颗颗谷料、一片片果蔬、一个个面团拼接而成,甚至还有汤汁,有酱料!
每个人面前的“画”都不一样,像是把一整幅山水裁剪下来,分成了许多份,江河、群山、渔村、草舍、水榭、长桥……无一不精致,无一不惊艳。
有人惊呼:“这是菜?”
司南微笑道:“确实,可以吃。”
不仅可以吃,还很好吃。
他不会为了追求奇绝,舍弃食物的味道。
“两边的卷轴是主食,中间的靛青葱白之色多是蔬菜,红日山峦是肉食,河流是汤汁,红叶是蘸料,份量不大,一顿可以吃完。”
“不必担心会凉,底下燃烛火,中间隔着保温层,既不会把食物烤糊,又能确保温热。”
司南笑吟吟道:“诸位不妨尝尝。”
这谁舍得吃!
赵祯也没见过成品,此时和旁人一样惊讶。
欧阳修突然问:“这画可有名字?”
司南执了执手,“名字在官家那里。”
图卷头一份,自然得给他。
赵祯看着自己面前的“画轴”,缓缓念道——
“千里江山图。”
第80章 怕你想我
任是这些自恃甚高的皇亲贵胄, 也想不到还能用吃食“作画”。还不是普通的画,而是《千里江山图》!
用食物拼出来的画,说不上多精细, 贵在这份巧思。
司南拍了拍手,宫人们依照事先排列好的队形, 半蹲着, 将食盆举至头顶,一份份“卷轴”拼接起来, 组成整幅画卷。
离远些看,俨然是一幅绝妙的山水图景!
众人皆是惊叹。
赵祯撑着龙椅,显然很满意。
司南特意解释:“这幅画并非小子所作,是听一位云游的僧人说的, 具体画作没有见过, 只知作画之人名为王希孟。”
其实, 《千里江山图》作于宋徽宗时期, 这时候还没出现。司南犹豫过, 要不要用别的,后来实在没舍得。
他太喜欢这幅画了, 喜欢它的配色, 也喜欢其中饱含的情怀。初三暑假, 他在自家火锅店打工, 赚来的第一笔钱就买了一幅《千里江山图》的拼图。
那幅拼图陪伴了他的整个高中时期, 压力大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都会拿出来拼一拼, 总共拼了不下上百回, 每一寸画面都记在了脑子里。
对于在场之人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份巧思让官家、让在场的所有宋人长了脸。
诸位朝廷肱骨瞧着司南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这气度,可不是区区一个“小男宠”能有的!
夏国来使阴阳怪气:“小小年纪, 口气不小,这图真有一千里?牛皮都要吹破了!”
司南挑挑眉,看向赵祯。
赵祯隐晦地点了点头。
司南的口才他早就听说过,相当放心。
司南清了清嗓子,笑眯眯地回:“想来贵使没有听过‘神韵’之说,也不懂‘夸张’修辞,没关系,小子不会跟您计较,毕竟夏国文字刚刚推行二十年——哦,抱歉,确切说是十九年——不像中原文化这般博大精深。”
夏国使臣面红耳赤。
西夏自元昊称帝方才创夏字、建蕃学。蕃学中所教授的,依旧是用西夏文字翻译的《孝经》、《尔雅》等儒学经典。
所谓先撩者贱,还撩不过人家,就是又贱又蠢。
别国使臣皆是暗笑。
司南侃侃而谈:“之所以称‘千里江山图’,并非这幅画有一千里,而是作画之人心中存着国朝的壮美山河、千里风光。实际上,别说一千里画卷,纵然是一万里、十万里,也不及国朝江山的万分之一。”
“说得好!小小少年便有这等才思、这般情怀,实乃国朝大幸!”欧阳修一拍桌子,开怀大笑。
其余诸官纷纷点头。
再次肯定,男宠之说,多为无稽之谈。
说了半晌话,菜还温着。
众人不舍地看了好半晌,才狠狠心下了筷子。
吃的时候依旧带着十足的小心,实在不忍心破坏这等美景。
最从容的反而是司家的几个崽子。
这些时日,司南天天在这里试验,成功的、失败的,最后都进了孩子们的肚子里。
所以,他们一点都不惊奇,还有心思窃窃私语——
“我这份是‘亭子’,我上次就吃到‘亭子’了。”
“我的是‘大河菌子汤’!好鲜好鲜!”
“师父哥有饭吃吗?”
“应该没有吧,待会儿还要安排表演。”
“我这份还没动,给师父哥留着吧!”
“那我的分你一半。”
“我也分给你一半。”
孩子们懂事地分起了菜。
高滔滔不由笑道:“你们安心吃,不用担心南哥儿,他人就在御厨,想吃什么没有?”
对哦……
孩子们眨眨眼,冲着高滔滔憨憨地笑起来。
高滔滔心下一软,把专门为宗亲命妇准备的甜果子端给他们。
小崽作为代表,奶声奶气地道谢。
高滔滔温声道:“好孩子。”
心下不由想着,这样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娃娃,若能给自家大郎做伴读,想来是不错的。
以往宫宴,君臣续话的时间远远多于吃饭,这次却不然。
众人吃完“山川”,又想吃“河流”,边吃边猜测是用什么做的,还兴致勃勃地跟旁边的人讨论。
这边,赵祯刚吃完“千”字,发现是芋头,又去吃“里”,居然不再是芋头了,而是香软的白萝卜,开心得像个寻宝的孩子。
还委婉地向皇后显摆:“我瞧着你那份都是绿油油的‘山头’,要不要我夹几片‘屋顶’给你?”
“官家的好意妾心领了,妾不吃肉。”皇后没好气地说。
赵祯笑呵呵:“司小娃当真细致,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是啊,一个外边来的小厨子都知道她不吃肉,同床共枕的官家却不知。
皇后很憋屈,想找茬。
赵祯机智地转移话题:“时间快到了吧?该表演了。”
司南接到他的暗示,冲殿外打了个手势。
一声锣响,震惊四座。
皇后满肚子的牢骚顿时哽在喉咙。
就……很憋屈。
众人的注意力终于从食案上拔出来,看向殿中央。
开宴前已有数名宫人布置好了场地,围着帘幔,隔着屏风,瞧着倒是挺神秘。
众人其实并没有多期待,左右不过莺歌燕舞,区别只是今年舞娘的腰或许比去年更细——
欸?
这是啥?
帷幔撤去,殿中没有舞娘,只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围栏、木桩和人工搭建的斜坡。
正疑惑,就听见一阵清脆的铃声,殿外冲进来一个英姿勃勃的少年郎。
少年骑着一辆涂着彩漆的自行车,转弯、跳跃、过障碍、翻跟头……各种高难度动作轮着来,就像那车子长在他身上似的。
第一位少年的表演还没结束,紧接着又来了一个,动作难度更大,也更加精彩。
众人几次想要叫好,又生生忍住。
赵祯没忍,笑眯眯地叫了声好。
骑车的少年吱的一声停在原地,双手离把,前轮凌空,就这样连人带车一并朝官家见了礼。
众臣实在没忍住,连声叫好。
大辽使臣激动地站起身,“敢问官家,这是何物?怎的像匹铁马?”
赵祯朗声一笑:“贵使说得贴切,这物就叫‘铁马’。不用喂食,不用放牧,也不会生病,还能像马一样驮人带货,只要人不累,这‘铁马’便不知疲倦。”
使臣豪爽一笑,“这敢情好!这物是如何生出来的?单是宋地能生,还是我大辽也能?”
这话说得巧妙,玩笑中又藏着机锋。
赵祯没答,故意绕了个弯子,“先看表演,看完了,贵使大可自己判断这‘马’能不能在贵国扎根。”
辽使抱了抱拳,欣然坐下。
司南依着场上的形势掌控着节奏。
又是一声锣响,表演进入趣味环节。
再进来的便不是单人单车了,要么双人,要么三人。还有一个人骑车,后面挤着数位“叠罗汉”的少年,或坐或站,摆出好玩的造型。
有人故意从车上摔下来,摊开手,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
众人笑声不断。
殿内的气氛达到高潮。
再往后才是重头戏,也是官家一直捂着没有公开的“秘密武器”——
先出来的是一排与现代自行车高度相似的单车,主框架和链条皆是铁制,有的载着人,有的拉着货。
再往后是带斗的三轮车,车斗有大有小,或装着粮食,或放着箱笼,有单人骑的,也有双人骑的,为了表明载重量,最后一辆车里足足撂了十大筐铜钱!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车子的车轮不是常见的木制,而是用铁环和辐条组装而成,车胎外面用兽皮包裹,里面塞满了皮毛、布料和茅草。
就算磨坏了也不怕,换起来方便,且不贵。
骑车的人没有玩花样,只是像正常行路一般或快或慢地骑着,拐弯、上坡、过洼地,皆不成问题。
在场之人不由严肃起来。
能参加宫宴的,没一个不带脑子的,他们敏锐地觉察出这些“铁马”的用途。
尤其是别国使臣,本就心痒难耐,偏偏司南还在旁边极力推销——
“方才官家已经说了,这‘铁马’不用喂,不会生病,不怕累,一用就是一辈子。”
“好用,还不贵,除了个别位置,其余部件皆能用竹、木代替,即使普通百姓也能买上一辆。”
“运粮食、送信件,赶集上店,拖家带口,想干什么干什么。”
“哦,对了,后座绑个犁还能代替老牛耕地。还是那句话,牛要吃喝、会生病,车子不会!”
司南激情收尾:“还犹豫什么?买它!”
夏使第一个站起来,“大夏要十、不,二十辆!”
二十辆,足够他们拆开,琢磨出怎么做了。
赵祯笑着摆摆手,“这车子我大宋尚且供不应求,实在没有余力再卖与他国。”
司南拍拍自己的脸,连连告饶:“官家恕罪,小子卖火锅卖习惯了,一时顺嘴,没收住。”
——这就是为什么官家不安排官员解说,而是让司南上场。
他脸皮厚呀!
他会给人挖坑啊!
这不,立马就有人上来踩坑了。
夏使抓住他的“口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大宋贵为礼仪之邦,怎能说了不算?今日是宫宴,如此严肃的场合,无论是谁,无论说了什么,都需以邦交论处。”
司南苦下脸,“我只是一个卖火锅的……”
夏使咄咄逼人:“你现在代表的是宋国,是你们的官家。你出尔反尔,就是宋出尔反尔,就是宋帝出尔反尔!”
司南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弱兮兮地看向赵祯。
赵祯叹了口气,试图打圆场:“贵使何必为难他一个小家伙……当真想买这‘铁马”?”
夏使执了执手,一副非买不可的架势。
司南小声嘟囔:“这‘铁马’可难做了,二十辆还不够辛苦费的,若是必须卖,至少得一百辆起步。”
夏使被他的逻辑整得无语,权当他是个傻子,反倒更为放心,“一百辆就一百辆,只要你敢卖,我大夏就敢买!”
司南吃了一惊,“一百辆可不便宜!”
夏使被他的表情愉悦到,傲慢道:“尽管说来,我堂堂大夏,难不成连几个铁架子都买不起?”
司南戏精附体,暗搓搓给他挖坑,“不然还是别说了吧,小子以为,在座的除了大理,其余诸国都不适合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