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拂了拂袖,邵景珩口气转正:“官家可想好,如何处置嘉王?”
短时沉吟,穆昀祈看向之:“你以为呢?”
“谋逆罪大,理应伏诛!”那人不假犹疑。
穆昀祈眸中几许意味划过:“前些时日,你还只说’秉公处置’,何以至下忽起变化?”
“无异!”彼者目光直来:“谋逆大罪,秉公当死,遂臣前后之意,并非不一!当下所以直言点明,是臣以为,陛下对如何处置嘉王,已然心起犹豫。”
抚了抚额,穆昀祈心底一股挫败感油然而起:自己的心思,如今却这般直白可见么?
看他不语,邵景珩继自:“陛下为难,乃因我朝从无以极刑加身亲王之例?”
踱开两步,穆昀祈浅露疲色:“嘉王供称谋逆是受高士举逼迫,后者也已认下一应罪行,如此,我还对他施加极刑,岂非不仁?”轻叹一气:“如今朝中皆只主张问罪高士举,对嘉王之罪却一笔带过。即便刚烈似丁知白,也只敢唯诺道一句’严惩’,你却教我如何一意孤行?”
此,邵景珩并非不知。顿了顿:“然嘉王实是始作俑者,其谋逆犯上、弑母杀子,残暴之甚,堪称人神共愤,且绝无悔过之心,若得留命,必然卷土重来,危害社稷。”又似不解:“张仲越、丁知白二人,当日疑心嘉王谋乱,一个顶’犯上’罪名发兵救驾,一个为阻出兵兴州,不惜以命相谏,但如今对于如何处置这罪魁祸首,却皆唯喏退避了?”
“文人通弊,重节轻命!”穆昀祈无奈:“谋逆犯上,嘉王已推给高士举,弑母杀子,只凭一两宫人的片面之词,难以服众。外臣不敢擅提极刑,乃怕背负屈意媚上、怂恿滥杀之名。”言罢稍静,言辞却转含糊:“景珩,你果真欲见我留不仁之名于青史么?”
目光一动,被问者似受震慑般眉心蹙紧。片刻缄默,低眉叉手:“此是臣思虑不周,望陛下恕罪。”
沉默片刻,穆昀祈转回身:“景珩,你所虑不错,然也当知,即便是我,凡事也不可随心所欲。”侧目看着渐已暗下的窗牖,那一言,终是顺势而出:“倒是,你逗留京中已一月,朝中渐起非议,且北路不可无主事者,遂无他事,还是尽早启程回兴州罢。”
微微一怔,邵景珩低头:“臣遵旨。”
人声远去。环顾过空寂的殿堂,穆昀祈缓谓左右:“传旨,朕微恙,辍朝两日,不见外臣。”
好在正月,外无大事,歇朝数日,倒也未催生什么风波。二月伊始,才复朝会。
嘉王协同高士举谋逆一案,经三司会审,终出论断:高士举恶贯满盈,论罪当诛,已判腰斩!至于嘉王,既是受人胁迫参与谋逆,众议自请对之网开一面,免其死罪。顺水推舟,穆昀祈遂从参知政事张仲越之谏,废嘉王为庶人,发房州安置。
事议定,正待退朝,却见殿外黄门匆匆闯入,禀上一事,竟如惊雷落地,震得众人瞠目无声:嘉王于半个时辰前突然薨逝!
片晌,还是张仲越回过神,问向来者:“嘉王何以暴亡?”
黄门回:“是早前用了一盏参汤,经御医验过,汤中有毒!”
众人面面相觑。
穆昀祈起身,面色冷峻:“孰人下毒,可有查明?”
黄门如实:“参汤是晋国长公主晨间亲自送去的。”一顿,“公主当下便在殿外,待候召见!”
殿中鸦雀无声。
面色数变,穆昀祈缓缓坐回:“宣她入内。”
素衣女子稳步前来。穿过殿中,目不斜视,似除了前方正坐之人,此地一应余物,于她皆为尘埃。驻足一刻,两手交叉护在隆起的小腹前,正身拜下。
“金芙毒杀嘉王,自来请罪。”一字一句,高亢清晰。
一阵轻微的骚动。
张仲越跨前一步:“公主何故为此?”
向前恭敬再拜,女子语调端正:“嘉王谋逆犯上,不知悔改,且丧心病狂,弑杀亲母,当日为掩盖罪行,还一意欲灭我郭氏满门!如此泯灭人性、罪大恶极----”犀利如针芒的目光扫过两侧,一字一顿:“嘉王,难道不应伏诛?!”
无他动静,耳中只听阵阵吸气声。
穆昀祈凝眉:“你怎知他弑杀亲母?”
“昨日,他当我面亲口认下!”女子冷如寒冰的眸底,终升起一抹恸色:“他尚承认,谋逆作乱,乃他一意所为,高士举,不过是一块挡箭之牌。”
良久静阒。
穆昀祈起身环顾群臣,一言打破沉寂:“众卿,可有话要说?”
满殿默然。
“那便,退朝罢。”一言罢,自已转身。
入夜。
云淡风寂,微弱的星光洒落空地。
吱呀一声,似是西边的屋门开启。案前人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外去,便见熟悉的人影自侧而来,他自未及出声,却见似道剑光直扑面门!
闪身躲过,邵景珩心知来者不会善罢甘休,却只尽力躲闪,无意还手,然此举愈发激怒来人:步步进逼,似一心取他性命。
终是退到光亮处,邵景珩不再挪步,只上身一侧,令剑锋蹭肤而过,不偏不倚,架上肩头。
目光循剑去,落定在那张冷如霜冻的面上,轻声一叹:“陛下欲杀人,纵然不携鸣泉来,也当带柄开了刃的剑罢?”
“当”一声,剑身飞出,狠狠撞上井沿。
“朕数日前已令你回兴州,你为何抗旨?”穆昀祈震怒。
“陛下当日未限定出京日期,臣在京中尚有余事未了,遂耽搁了两日,当不算抗旨罢?”言者泰然。
“未了之事?”穆昀祈冷声一哼:“便是怂恿金芙毒杀亲弟么?”
未尝回避,邵景珩目光迎去:“臣并未尝怂恿公主为任何事,只她知晓了内情,明辨利害,自作决断,此间臣绝无参与!”
“好个绝无参与!”穆昀祈跨前一步:“你引嘉王道出内情,偏生那时金芙来探,就在门外,将你二人之言悉数听去,你又对之晓以一番’利害’,第二日,她便做下这’决断’,你却还能若无其事道来什么’绝无参与’,怎不去问一问三岁幼童可信?”攥拳背身,眸中的戾气渐被凄色盖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介弱女子,只因你我一己之私,便须终生背负‘杀弟’恶名,这便是汝口中的天道正义?”
未尝强辩,后者面上清晰浮起一重愧意。近前两步,一手轻落前人肩头,言出恳切:“无论你信否,我皆未曾劝说或是逼迫公主为此,只她于事存疑,我坦诚相告而已。”稍顿,冷光划过眸底:“实则我已决定,若公主无所举动,我便自行出手。无论如何,我不会留与始作俑者再作恶之机!”
乍回头,穆昀祈那双原本暗寂的眸中复现火光:“你既有此想,为何还要牵扯金芙,何不自行为之??”
苦涩一笑,那人不答反问:“若是我下手毒杀嘉王,陛下会轻纵我么?”
微微一怔,穆昀祈垂下眼帘。
“嘉王是逆臣,且弑母杀子,穷凶极恶,公主杀之,是大义灭亲,陛下庇护公主,于情于理,无可厚非;然若换作微臣,回顾过往,数罪并论,即便罪不至死,也难免|流刑。”眸光流转间,终是将那一腔深情,于彼深付:“然我实不敢想,余生无你,何以安枕?”
单薄的双肩一颤,穆昀祈缄默不语。眼前的阴霾渐去,却又聚来一重淡霭,环绕耳目,蒙混所思,百感交集,难理头绪。
唇上一重,无力抗拒,索性闭目,随心沉沦。
红烛照帘,屏深漏促。交缠抵死,风起云聚。
一夜东风,隔墙梨雪又玲珑。
半睡半醒间浅闻几声鸟鸣,榻上人神思渐清,掀开仍还几分沉重的眼皮。薄光入帐,身侧已空,探手摸去,衾下余温已褪尽。
扶额坐起,唤了声“景珩”,不闻回应。披衣下榻,循着淡雅的兰气到案前,见青烟袅绕的香炉下,躺着一张素笺。
澄静小楷,正雅端方 :离堂未晓天,启路五更钟 。马过原阳去,春山又几重?
春山又几重?……
阿祈,我且去两载,待你消气……
耳边回响昨夜朦胧之时,虚实不知的那几句零落之言。
每回皆这般,错了,扭头便走!美其名曰“自诫”,然拂袖转身,却徒留无辜者面壁受气,终究,此是罚谁诫谁??
推门出室,走进初起的晨光中。扬手,片片纸屑随风而起,绕身旋舞,带着一己的怨忿哀怒,半数游远,半数落地。
两载?好罢……但你须知,回京,必有代价。
第40章
昨夜闲潭梦落花, 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 落月摇情满江树。
笙簧声歇, 一曲又罢。
微醺之人抬起醉眼,向方才收声的女孩儿一笑称叹:“这两年, 我每回南来,阿盼伎艺都见长, 着实可喜。”
对此褒奖似已习以为常,十岁上下的女孩儿明眸顾盼间, 一笑莞尔。
目光轻移, 到那群彩衣乐女身上,微醺者一手抚颌,浅声轻吟:“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端杯饮尽, 笑意几分轻佻:“南国佳人确是得天独厚啊……”
“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前方幽幽之声——方才尚笑意在颊的女孩儿,此刻已凝眉含颦。
“阿盼长大了,却也学人悲春伤秋?”闻者回眸,口气倒诚:“你若忧心日后不得自主,不妨随我北去, 我自将你作小妹看待, 今后婚嫁一应事,皆由你自行做主,可好?”
女孩儿昂首一嗔,将无知无畏的小女儿态显露无疑:“我怕冷,才不去那苦寒地呢!且我家娘子说了, 绝不逼迫我,但我如今想学艺便学艺,否则多读些诗书也好,至及笄,是走是留,终还随我。”
彼者不解:“那你方才……”
“不过有感而发,忽受触动而已。”女孩儿撇嘴。
一声嗤笑自侧来。
抚了扶额,讪然之人侧目:“穆兄有何高见?”
把玩着酒杯,旁坐者淡淡:“无他,只霍兄一片好意空付,令人叹惋而已。”
脸颊一热,霍阑显轻咳一声,吐字含糊:“听下一曲罢。”
言落,却见外走进两翩翩少年。
“这是我家娘子收了一阵的男弟子,专攻舞绾,也算名噪一时。”阿盼眸中划过一丝得意的光,“娘子吩咐,令他二人来为官人献上一曲。”
方才尚几分不振之人闻言面上一抹奇色闪过,正眼打量过那两少年,抚掌:“说来,你南国不仅女儿娇美,实则是少年也风姿各具,便难怪我九叔数度起意,欲南下觅珍了。”
“他却敢来!”重重放下酒杯,一侧人声忽冷。
意识到自已失言,霍阑显忙自敛笑,却为时已晚,见那人拂袖起身:“天色不早,今日就到此罢,我要回去了。”
“啊?”一怔,霍阑显拉住之:“方才是我失言,这便罚酒赔罪!”言罢自斟一杯饮尽,揉揉额角,看彼者怒气稍去,便又劝:“这才二更,多坐片刻无妨罢?”
想来也不可令之太过难堪,穆昀祈略一踌躇,复坐下,口气却勉强:“那便再听一曲。”
“好,一曲就一曲。”自知理亏,霍阑显不敢得寸进尺。回头示意,舞乐复起。
又流连了刻把钟,穆昀祈出李家大门时,方过亥初。
清风婉转,月照花林。原是未有几日,又将仲秋。
夜色清好,穆昀祈不欲闷在车中,遂自沿河蹀躞,缓缓而归。好在霍阑显意犹未尽,未尝随来,才得令回程一路,耳根清净。
过了横桥,便见几个卖河灯的小摊。前去驻足,看了半日,却拿起一盏最寻常的莲花灯。
“此灯我买了。”人声自侧来。
乍抬头,穆昀祈清淡的眸中一许意味划过。
流云隐晦,月到波心。
一星灯火逐波离岸,徐徐漂远。
回看侍立之人,穆昀祈眉梢轻挑:“若朕未记错,此当是这两月来,在外与你第三回 ’巧遇’了罢?”
不躲不闪,彼者点头称是。
缓步上岸,穆昀祈言似讥诮:“郭偕,你若以为区区一盏河灯便能全汝所愿,恐是太过自负呵!”
“臣不敢。”那人言辞恭谨不失诚恳:“只人皆道,放灯之时许愿,或可令所想成真,臣遂侥幸一试,至于天意成全否,自不敢强求。”
驻足回眸,穆昀祈一言难尽的眼神睥睨之:“许愿不错,然朕还是第一回 见到,有人放灯时将心愿说出口的!”
“既求天意成全,”那人目光坦然,“自当对君上坦诚所想。”
“遂终究,”穆昀祈双目微眯:“你是欲求天意成全,还是求朕成全?”
看来就待他此一言!彼者叉手:“臣求圣意成全!”话语铿锵,不加犹豫。
盯着他看片刻,穆昀祈面带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转身。
“三年未提,朕原还以为,你已将此事放下了。”踱步间,似随意一言。
摇摇头,郭偕终收起那一脸假做的泰定,露了讪色:“三载不提,乃因不适时,提了也不过徒增困扰而已。”
“哦?”穆昀祈略纳罕:“则汝何以以为,如今就是时可说了?”
郭偕不敢隐瞒:“乃因臣听闻,他在北兴修水利、明断刑狱、为民请命,也算积下些功绩,如今下至兴州、上至朝中,皆不乏举荐其人者,遂才斗胆向陛下一求,若许其迁,可否令他回来京中,或……至少,离晏京近些。”